很久以前的那个女孩在自己的眼前渐渐变成了成熟的女人,到了事情不得不走到那地步的时候,她悲伤地对董同曜说“难道你什么都没有察觉吗?”
因为失去了生命的重心,所以她将多年的不满一口气地全都发泄到董同曜身上,似乎想要用悲愤来填补自己心中的空虚。
那是一段永无休止地争吵的日子,她先是对于法律判决的结果发出不平。
“杀人要偿命的!怎么可以只判十三年呢!?”
接下来是一段令人筋疲力尽的上诉,她总是咒骂着董同曜“都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关心,整天只会待在学校里!如果你去接送他不就好了吗?你这样算是什么父亲!”
到最后,她总是一直哭着说:“你一点也不关心,你就甘心让那个凶手这样轻松地去坐牢了吗?”只要董同曜劝她息事宁人,她就哭骂着说董同曜没有资格身为人父。
然而,最后却是她在偶然的机会下接触了宗教的信仰而得到了平静。
交出离婚证书的那天,董同曜还记得很清楚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她站在法院门口对董同曜微笑,一身白净的衣裙如同当年自己恋慕的那个清秀的少女,她对董同曜说:“你应该要重新再过一次你的人生。”
然后她迈着幸福的步伐走向为世人服务的神的怀抱里。
只有董同曜一个人被远远地丢在她身后。
董同曜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自己要如何重新开始。
从那一天到这一天,中间已经度过了好几百个日子。
董同曜感到自己似乎永远都没有向前迈进的可能。
然而夜里的的恶梦却仿佛自有意识般地催促着董同曜……催促着。
站在冬天的寒风中董同曜犹疑着要不要按下对讲机上的电铃。沉铜色公寓大门露出了破败的锈色。
大学教授到学生家里拜访是不合常理的事情,然而忽略掉被拜访的对方的想法,无视于美术系系办助教的狐疑,董同曜还是厚着脸皮地把范可钦的资料拿到手了。
但是,如今站在学生家的门前他却犹豫了。
好不容易拿到的电话号码无法拨通,话筒里只有重复着“这个电话暂停使用”的尖锐噪音。犹疑了一个星期,董同曜才忍耐不住地亲自找到学生家来,连对方的导师都没有过问,董同曜的行为不啻是名不正言不顺,但是深深的疑惑推动了他的脚步。
除非不及格学分超过比例,否则大学生少有遭遇退学,一向成绩优秀的范可钦为什么要休学?
都是因为范可钦电话里那紧张急促的声音实在太诡异,前几天夜里董同曜甚至做梦梦见骑着脚踏车被车撞倒、躺在血泊中的儿子的脸变成了范可钦……
那景象吓得董同曜夜半惊醒,之后就一夜无法入眠。如果不好好确定究竟发生什么事他绝对无法安心。
在疑惑和忧心之下董同曜催促着自己按下面前的电铃钮,然而,按了很久都不见回应。
难道不在家吗?晚上九点一般人的家里怎么会连个人也没有?难道全都出门了吗?董同曜在犹疑之际又轻按电铃钮。
这时候从巷子口的灯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摇晃着走过来的人缓缓接近董同曜的所在之处,斜背着书包的人瞥了董同曜一眼后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料想是公寓的住客,不好意思挡到他人出入的董同曜往旁边站。
董同曜又按了一下电铃通话钮,对方的视线再度瞥了过来。
他的视线让董同曜不快。
不必多做观察,穿着学校制服的对方显然是高中生,这种时间或许是补习完刚回家,不过也可能是在外面流连玩耍。自己这种年纪的人应该不像坏人吧?头发白了好几百根也有了。发育良好的青少年居高临下的视线仿佛在评断一样。
“喂,你按我家门铃干什么?”
他忽然说。董同曜一愣。
“你住五楼二号?”
“对啊,你找谁?”
“你认识范可钦吗?”
男孩倏地皱起眉,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董同曜,再开口,吐出来的还是一副冷淡的口吻。
“你找我哥干什么?”
他的回答让董同曜只有诧异能形容。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怎么看都找不出一丝跟范可钦相似的影像,不管是脸型、五官、身高,连黝黑的肤色都和范可钦天差地远——他会是范可钦的弟弟?
“你哥哥在吗?我是他学校的老师。”
“‘学校老师’?”
提高的不屑声音,明显地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董同曜猜测他应该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跟鸿恩的年纪也差不多……可是怎么气质却差之千里——最近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礼貌?
男孩明明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可是还是打开门,他默不吭声,只是看了董同曜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上亮着昏黄色灯光的阴暗楼梯。
他没有关上大门,董同曜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进去。
虽然是有五楼的公寓,但是并没有电梯这种配备,走上公寓楼梯,幽暗的灯光下,地板上是肮脏的尘絮,转弯的角落里堆积着日积月累的烟蒂和扁掉发烂的铝箔包,虽然公寓外表看起来就已经很老旧了,可是没料到里面却更惨不忍睹。
董同曜的脑中浮现范可钦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实在难以相信那个总是一副优等生模样的少年会是从这么肮脏的地方骑脚踏车去上学。
爬上五楼,根本也没有门牌,只有油漆斑驳的铁门上贴着残旧的塑胶字形标明着“5F—2”。打开铁门,男孩用脚脱了球鞋,董同曜还以为他会乱踢,没想到他好好地弯下腰把鞋子摆在有点旧的木制鞋柜上——就只有这点他像范可钦而已。
他拿了旁边的拖鞋丢在地上穿上就迳自入内,没有收到邀请的董同曜只好跟随他的程序动作。
走进小小的客厅,虽然是老旧的房子,但打扫得非常干净,几只看得出来已经用得很久了的布面沙发摆在墙边,此外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小小的矮柜上放着小小的电视机,连墙上的窗户都是小小的……
高瘦的高中生男孩在狭小的客厅里显得有点伸展不开的样子。
“哥!我回来了!”
他忽然大喊吓了董同曜一跳。
仿佛应和着他的宣告,客厅旁一个小小的廊门传来像是碗盘被丢到水槽的声音,下一秒董同曜就看见自己此行的目标出现在眼前。
“阿敏,你回来啦,我在煮面,你要不要——教……授……?”
灿烂的微笑在一看到自己就随之冻结,董同曜忽然有种自己不该来的后悔。
突然跑到学生家的确莽撞,范可钦看起来也不像是生病、受伤或发生什么意外——那他为什么突然辞职还要休学?
“我有点担心你,打电话没人接,所以我过来看看。”
“谢谢教授。”
两个人都有点尴尬的样子,虽然范可钦又挂上了微笑的脸,可是和刚才他走出来时是绝对不同的笑容。
“教授,您请坐啊!阿敏,快去倒水来。”
被吩咐的男孩冷冷地看了一眼董同曜一副难以指使的模样,但是把书包挂在墙上的挂勾后,他真的走进厨房很快地倒了水来。
杯子放到董同曜面前时轻巧得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显然这个男孩虽然跟温文两个字沾不上边,但教养确实非常好。
男孩放了杯子后站在一旁,他注视着董同曜的冷淡眼神好像在监视一样。在董同曜将不满表露出来以前,范可钦就先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瞥了一眼弟弟。
“你先去做功课,等一下面好了我再叫你。”
男孩虽然一脸不甘愿,但也乖乖拿了书包走进客厅旁的某个小门去。
短短的时间内就察觉到不对劲,董同曜在男孩走开后,问:“你的父母亲呢?不在家吗?”
显然一语中的,范可钦愣了一下,笑容顿失的脸瞬间仿佛要哭出来了一样。
可是,他没有哭只是以过于强调的口吻问了回来:
“教授,您突然来我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辞职了吗?”
董同曜一时口拙。总不能说“我怕你像我儿子一样横生意外死掉”吧?
“我是……是想问你,为什么你突然要休学?太突然了,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事件?有事情的话可以说出来,不要这么仓促就下决定。”
“谢谢教授关心,我已经仔细想过了,不是仓促下的决定,而且导师和系主任也盖章了,我明天就会交到注册组去。”
真是滴水不漏的回应。意思是导师和系主任都答应了,你这个“外人”有什么置喙的余地。不过董同曜也有自己的立场。
“你突然辞职我会很困扰,这种时候要重新找助教不容易,已经学期未了,很多事情都由你经手,突然换人也会造成麻烦,你为什么要休学?我想我应该有权力听一下员工辞职的理由吧?”
无言以对的范可钦证明董同曜多活的年岁不是白过的。
他可以拿借口搪塞,可是董同曜的问题并不容易找到妥善的理由,如果效法他那个任性的俊美同学,他可以大骂“不关你的事”或“烦死了”,但是他毕竟是个做什么事情都要合情合理的人,结果董同曜得到的回答是:“我没有钱。”
声音细小得好像怕被谁听到一样。过于现实的答案完全出乎董同曜的预料。
是开玩笑的吧?这种借口也太低劣了。
董同曜最怕他是因为乱七八糟的恋爱因素而想不开,可是“没有钱”的理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眼前简陋的客厅让董同曜暂且压下了不相信的情绪。
这种理由总比“我失恋了想死”好多了。
“你如果有经济困难可以寻求帮助,现在有很多相关的机构设立,何况你的成绩一向很好,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在打工吗?难道真的这么缺钱?”
一再的询问引来范可钦坐立不安的神色,他看着男孩消失的那扇木板门,忽然站了起来。
“教授,可不可以出去再谈?”
董同曜没有理由拒绝只是附和着说也好。
“那请您稍等一下。”
范可钦走到厨房去,一会儿用着抹布端着热腾腾的锅子走出来,没有多余的手,他站在男孩门前叫着“阿敏,开门!”
立刻就打开的门,像是里面的人早就等在后面一样。范可钦走进去以后,里头传来“我要出去一下”的吩咐,接着响起了男孩低沉而模糊的嗓音,间杂着范可钦轻柔细语、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安抚。
那细碎低沉的交谈宛如动物相互磨蹭毛皮般亲密而隐微,董同曜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气息涌到喉咙底部……却吐不出来。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是莫名地涌起一阵恶心。
“教授,可以了。”
他走出来时,董同曜忽然对多管闲事的自己感到一阵嫌恶。
走出公寓之后,董同曜抬头看着那栋似乎比来时更感破旧的公寓,亮着灯的建筑物在黑夜里隐隐透出躁动的气息,五楼右边那个没有窗帘的小窗户,泛白的日光灯单调地亮着,过了几秒倏地灯光熄灭,如同房子忽然窒息。
董同曜不是看到灯光会涌现情思的人,只是产生留在里头的那个男孩即使目中无人但倒还知道节省的联想。
低下头去看站在旁边的男孩,虽然已经丧失跟他交谈的意愿,可是一语不发更奇怪。
“我刚刚按了很久的门铃。”
“门铃已经坏了。”
“通讯录上的电话登记错了吗?打的时候是暂停使用。”
如果打通董同曜就不必来了。
“教授,麻烦您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忘了缴电话费,所以电话不通。”
简直是为了呼应他之前说的那句“我没有钱”的回答!
“真的是忘了吗?”
“……”
“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来了就该问明白,否则之前自己的担忧猜测,还有拉下脸去问出通讯录……不全都成了傻瓜行为吗?
站在寒风中的董同曜不知道是因为厌烦还是无奈而手心发热。
没有回应的学生让董同曜更感无力。
“你的父母呢?怎么会让小孩子读书读到一半休学?”
似乎以为黑夜中看不见所以可以不必装模作样……或者是董同曜的多管闲事终于让他不耐烦?范可钦细细的眉毛老实地拧了起来。
他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就像永远在微笑的陶瓷天使娃娃活过来了一样,至少董同曜是宁愿看他这副模样胜过他老是装模作样的微笑。
“教授,反正我要休学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助教了,你不用管我啊!”
他移动步伐去牵锁在墙外的脚踏车。
那辆脚踏车董同曜倒还认得,就是自己亲眼看他从上面狠狠摔下来过的那一辆。
“你要去哪里?”
“我还要去打工……”
“打工?”
晚上快十点他有什么工好打的?
好像也自知理亏,少年没有开锁就站了起来,有气无力的表情,低语着:“PUB……”
“什么?”
是听错了吧?董同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要去打工,快迟到了……谢谢您关心我,很对不起我这么突然辞职,如果等您找到新的助教以后,有因为我的关系而造成困扰之处,我会再回去处理的,真的很谢谢教授您。”
好华丽的场面话,一副讲完就算的人转身又去开脚踏车,一瞬间董同曜的心头不禁热了起来。
“你一直都没辞职吗?”
董向曜向他走近。
“我不是叫你不要做了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再怎么样你也是学生啊,当然应该以课业为重,你这样轻重不分……你父母是不管事的吗?真是太乱来了!像你这种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哪需要用到那么多的钱?白天还要上课啊!有时间睡觉吗?真是胡来!”
想到过去一个多月,范可钦不但在自己研究室当助教,还同时在PUB工作,董同曜就无法不激动起来。
面对教授的质问,范可钦退后了一步缩在脚踏车旁,他也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董同曜。
他那种像是小动物缩成一团戒备敌人的姿态,更是让董同曜气的不得了!
“我说的话你听懂了没有?以后不要再打工了,助教的薪水难道不够吗?你只要好好念书就好了,不管是打什么工都去辞掉,以后只要到我的助教就好!既然有大打工的时间还不如多念点书考研究所,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孩!”
总是被评为严肃的董同曜绝少发过脾气,事实上根本也没有人做过让他好生气的事情,不少在过去漫长的人生里,董同曜没遇过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不过,他难得的怒语很快就被范可钦打断,范可钦就像终于被若毛了的猫一样伸出了爪子来——那爪子充其量也只是辩解的声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