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令人厌烦的噪音,董同曜皱起了眉,忽然想到也该是晚餐时间,顿时董同曜全身都不舒服起来。
一向作息规律,董同曜的胃很快就起了反应,想到出去吃饭会遇到的状况却感到泄气。
助教在的时候,每天时间一到便当就会自动放到董同曜的面前来,对食物没有特别喜好的他很满足于在研究室里用餐,何况现在的这个助教心思灵巧,总会想办法变化菜色,让董同曜不感到厌腻——或者该说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吃了什么?那种外面买来的东西总是差不多。
助教已经请假好几天了,她走之前口头上说的请假日数早已过期,上午收到告知可能要再晚几天回来的电话,董同曜不想挑剔她失信失职,只是想到要自己操心那些无聊的琐事,还是不免有点不满……可是就算再不情愿,肚子也不可能自己饱起来。
想到此时出校门正好会遇上放学的学生人潮,要跟那么多人争着在小小的人行道上行走真是令人不耐,或许干脆就回家去算了呢?平常他都会在研究室至少待到九点才走,但是既然要出去——还不如回家去算了!
回公寓附近的商店里买微波便当总比挤在巷子里跟学生排队好。
确定好带了皮夹和钥匙,走到纱门后往外看,那向着系馆大门走的人群让董同曜更是踌躇,然而饥饿感就像在惩罚他一样地愈加强烈,他终究还是推开纱门走了出去。确定锁好了研究室的门,才慢慢地往系馆的大门走。
眼前的情景果然如预料中的一样,昨天也是、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只要是上学的日子,必定都是这般的光景,即使是假日也因为学校旁是有名的夜市而丝毫没有一刻清静。
在夏季太阳渐沉而光亮依旧的天空下,像是蚂蚁一样的人群在街道上、人行道上拥挤地行走着,狭小得明明仅能容许两辆车交会的马路上,车子却多得不可思议,简直到了硬塞进去的地步。
但是学生们的举动更是惊人,似乎以为不但是人行道,连整条马路都是他们的,年轻的人潮根本无视交通号志,只要车阵中出现缝隙就成群地闯着横越过去。
混乱的景象是董同曜经历过好几次的,然而就算再多几次也永远不可能习惯,几乎下一秒他就想收住脚步回学校——这么没秩序的环境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实在太乱来了!
才在想着应该督促政府重视学校附近的交通安全,虽然是大学生,可是脑袋好像还比不上刚学红灯停绿灯行的幼儿园学童,董同曜愈看愈难以苟同,已经要转身了,反正晚一点再回家买便当也没关系……
目光所及之处却突然窜入了某种东西,董同曜的视线就像虫被蜜汁黏住了一般无法挣脱。
他止住了脚步。
转头去看,忽然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如同被阴魂附身般,全身一阵凛然。
从马路边的巷子里骑出来的脚踏车因为要躲避散乱的人潮而骑得歪歪斜斜,背着背包弯着腰的身影,董同曜看不清楚那骑士的脸,只知道是个身材瘦小的男性。
出了巷子那男孩在车流里钻来钻去,如果他慢慢骑或许不会有问题,可是他却赶着什么似地横冲直撞。
男孩往自己的方向骑过来,他低着头只顾着超过前一辆车子而拼命往缝隙里钻……
董同曜只觉得这个没什么特别的景象好像在哪里见过——既然没什么特别,为什么自己却看得心惊肉跳?
那样危险骑法的脚踏车终于也来到董同曜面前,一瞬间好像有什么的模糊的光影笼罩住董同曜的眼……董同曜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是前面经过的车子窗玻璃上的夕阳反光,那红色的光闪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
立刻转开视线搜寻着那辆脚踏车的去处,脚踏车骑士的背影如同已经看得太多次的影片,鲜明而深刻地跳进了董同曜的眼。
看着那背影,董同曜无法移开目光……那短短的头发贴着后脑杓随风微微飘动的样子感觉是那么熟悉……
就连董同曜也因为看得太入迷而没有发现,身处其中的对方当然更是懵懂,前方的路口闪着黄色的交通灯,脚踏车骑士不想遇上红灯,所以愈是加快了速度。
可是路边某个女学生也不管灯号,看拥挤的马路上车子渐渐停下来就急着想过马路,她忽然冲到到马路中——脚踏车煞车不及,只好硬生生调头。
下一个瞬间——年轻骑士摔了下来!
董同曜彷佛瞬间被雷打到了一样。的确是好熟悉的景象,就像是梦里常常出现的画面。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鸿恩骑着脚踏车被撞倒的影像总是在他梦里一再地出现……
那鲜血淋淋的画面比任何恐怖电影都还要令董同曜怵目惊心。
那明明是董同曜自己的梦,董同曜却常常半夜被吓得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冲上前去的董同曜忘记在开始移动的车阵之中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危险而愚蠢。
“你没事吧?你受伤了吗?”
坐在地上的男孩本来已经要站起来了,可是被突然冲过来的人吓了一跳,他再次往后坐倒。那看在董同曜眼里顶多只有国中生年纪的娇小孩子抬起头来……
“……教……授?”
听到对方的声音、看到对方的脸,董同曜也是一愣。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和脸孔是下午才在董同曜研究室里出现过的人。
“范——可钦……?”
如同已经感光过的底片瞬间显影般突然闪现在董同曜脑海中的名字,一旦显现就立刻清晰无比地成形。在董同曜的注视下,范可钦那双泛着水气的大眼睛正流露出困惑。
车阵如同水一般地流过两个人的身边……
喧闹的声响似乎也渐渐消失沉寂。
第二章
“很痛吗?”
“还好……”
“还是去给医生看看吧,如果感染细菌就不好了。”
“可是只是擦伤而已……应该不用吧?”
“是吗?”
蹲在范可钦面前,董同曜看着他右脚牛仔裤膝盖的地方上摔破了的洞,动手卷起裤管来看,是一道有点深的擦伤。还好因为隔着裤子没跑进什么砂石,伤口看来很干净,血也流得不多。
简单地消毒,研究室里没有医药,顶多只是用面纸沾了清水擦擦伤口。被碰到伤口时范可钦痛得抖了一下脚,董同曜立刻轻声地说:“忍耐一下。”
范可钦的手掌也因为跌倒的时候撑在地上而磨破了,董同曜才注意到他个子小,所以连手掌都是小小的……
那小小的手心里布满擦伤痕迹显得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手掌更是白得像纸一样,看得董同曜不禁感到一丝不忍。
帮他牵起脚踏车、要他回来研究室检查有没有摔伤的时候,他还微笑着拒绝说不用了。差点就被那微笑给骗过去了,董同曜心想幸好自己有坚持要他来。
“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药房,至少也得擦点药水。”
董同曜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可是他立刻就被阻止了。
“教授!不必了!”
站住脚步回头看,身后的男孩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这样就好了,谢谢教授,我要回去了。”
他站起来放下裤管,粗糙的布料碰到伤口,他的脚又抖了一下,明明他就是会痛,可是他还是硬把裤脚拉下来,
看他那毫不理性的举动董同曜莫名地一阵恼怒。
“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这么拗?你就听话在这里等一下啊!”
不想听他找理由推拒,董同曜立刻就推开门走出去。
虽然是老资格的教授,但他对学校四周的环境也不熟,问了路上的年轻人才找到药局,搞不清楚擦伤要擦哪些药,董同曜心想反正买了总是有备无患就干脆就把整个急救箱都买回来。匆匆回到研究室没有看到学生,他愣了一下,看到沙发上还放着学生深蓝色的背包,才松了口气。
坐下来等了几分钟,上演了一小段人间蒸发的少年才推门回来。
他虽然摆出温和的表情,可是董同曜知道他其实不高兴。
事实上董同曜对他的印象太少,在那少少的印象里也没看过他有高兴过的,可是他依旧是一脸礼貌的微笑。
“教授,我有打工,可能来不及,所以先去打电话请假。”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是在责怪自己不该将他带回研究室,可是他那苍白的脸色让董同曜不想多加挑剔,反正自己跟他的关系本来就不到可以责骂的地步,董同曜也摆出了老师的样子来。
“美术系打工的学生很少,你这样吃得消吗?”
“我已经习惯了。”
好像以为董同曜是暗示他的学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先准备好学校的事。”
董同曜知道他是认真的学生,本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一瞬间泉涌而出,好像开了口的水袋一样不停地流出来。
在上个学年的艺术史课程上,范可钦担任过分组报告的小组组长,他不但从来没有旷过课,对小组的成员也很尽心,他是那种不管面对什么状况都会保持中庸之道的人,年纪轻轻就非常懂得掌握立场,董同曜虽然理解这也是绝佳的生存之道,不过还是不免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董同曜记忆所及里,范可钦都是个四平八稳到根本不会让人特别记住的学生。明明只是个才十九岁的少年而已。
不过正因为才十九岁而已,即使是不常与人打交道的董同曜也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尤其是现在,他绝对是硬撑着在笑……
为什么?是因为摔跤,还是打电话时被打工地方的上司责骂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以太过专注的眼神凝视着对方,董同曜只是疑惑不已地拧起了眉。少年在他的注视下脸色愈来愈僵硬,最后干脆低下头,直到看他要拉起裤管,董同曜才惊醒过来似地连忙阻止他。
“我来弄就好了,你小心又会痛啊!”
蹲在年轻的学生面前照料着那模糊的伤口,董同曜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这个学生真是太娇小了,怎么男孩子还长得那么小?连膝盖也小小的,小腿也非常细……
按部就班地消毒擦药,最后再用纱布细心地包好,董同曜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裤脚……不知道有没有弄痛他?
抬起头的瞬间,董同曜呆了一下。从上往下注视着董同曜的那双大眼睛里尽是露骨的嫌恶。
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恢复正常。
……大概是看错了吧?
“手伸出来。”
证据就是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也是乖巧地伸出手。
董同曜去捧那只手好处理那上头浅浅的伤口,手心碰触到的温度让董同曜又是一愣。
冰冷无比的指尖。明明是九月的热天。
董同曜忍不住问:“你会冷吗?”
“不会。”
少年摇头,面对董同曜的疑问表情,他才又一副勉强表情地解释着说:“我的体质本来就会手脚冰冷。”
听到他的回答董同曜又不禁皱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差?
犹如探查身家资料的欧巴桑,一大堆疑问浮现在董同曜脑中。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娇小?他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是不是早产儿?平常有好好吃饭吗?怎么都已经是大学生了个头还那么小?就算是十六岁的鸿恩,好像都还比他长得好……怎么他就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
才一包好纱布,范可钦就彷佛被烫到似地收回了手。
“谢谢教授!”
过于响亮的声音让董同曜又一愣,范可钦好像觉得说了“谢谢”就算尽到责任了一样地立刻就伸手去抓背包,碰到手心的伤口他又倏地缩回手,可是马上又好像赶着什么似地忍着痛去抓。
看他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董同曜也不好留他,可是……
“我买了便当,你吃不吃蒲烧鳗鱼饭?”
既然出门,董同曜经过摊贩就顺便连便当也买回来,理所当然学生的份也准备了,如果他走了,多出来的便当可以放着冷藏等着明天微波来吃,那也是解决的办法……
不过既然是因为他在才买的,董同曜还是希望他能留下来吃。
范可钦的动作停了一下,马上就抬起头来摆出客气的微笑,那微笑让董同曜想着与其它要笑得那么不甘不愿、还不如不要笑。
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他却乖乖地说:“那谢谢教授。”而落座。
也许他是因为受过照料而不好意思拒绝,董同曜明明也跟这个学生不投缘,可是他接过便当在沙发上坐下时自己却突然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发现自己竟然因为他的去留而动摇心情,董同曜不禁吃惊。
异常的情绪让他纳闷,不过看到范可钦好像连拿筷子都会碰痛手心而扭曲了脸的样子,就觉得他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就又释怀了。
他大概很怕痛吧?董同曜没看过有人会因为碰到伤口就抖得好像被电到了一样……那并不是严重到那种程度的伤口。
他只用指尖捏着筷子的姿势也小心得过份了,董同曜不禁想着对方如果是鸿恩,自己一定会叫他不要拿筷子,让自己喂就好……
想起鸿恩小时候连汤匙都拿不好,自己一口一口喂他吃饭的景象,董同曜心头不禁一阵怅惘,明明鸿恩小的时候自己忙于学术研究,根本没有空关心照顾……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对微少得可怜的记忆更念念不忘。
小时候的鸿恩用那童稚的嗓音叫着“爸爸”的时候真是可爱,长大了以后又那么乖巧……
为什么忽然又想起鸿恩?凝视着范可钦那低垂着头吃饭的模样,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怎么看都让董同曜觉得好熟悉,连掉在额头上随着吃饭动作而微微摆动的漆黑头发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虽然似曾相识,可是怎么看都只是“范可钦”而已,也不可能会变成别人,当然跟鸿恩也是一点都不像,可是董同曜就觉得他真是……
真是什么?
董同曜忽然找不出可以形容的字眼。
在困惑之中董同曜也慢慢地打开了饭盒。从小家教严谨,董同曜吃东西总是保持端正的姿态,挟着筷子的手指也是自小被严厉纠正过好几次的姿势,吃了几口后忽然坐在对面的少年向自己看过来,董同曜疑问地看回去,视线相交之际,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大学生的人忽然说:“教授,你好像‘海上花’里的人!”
一说出口就立刻闭上嘴,一副对自己说的话后悔不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