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又臭盖了!”李盈月皱皱鼻子,不信他。
“不信我?随便出个题目都可以把你问倒。嗯……好,我问你个简单的,克宁奶粉和其他品牌的奶粉有什么不同?”
“克宁?”李盈月认真想了想:“销售量最好?或者……我知道了,容易冲泡!”
“只猜对了一半!”文明中捏下李盈月的鼻子说:“应该说,它是所有奶粉中最接近牛奶的!因为克宁KLIM倒过来就是MILK,MILK——牛奶,知道了吗?”
“咦?真的耶!”李盈月也被逗得兴致盎然了!“快,你再说些别的给我听!”
“好,我再问你,英文里,最长的一个字是什么?”
“最长?我哪知道,太难了啦!”
“不难,你一定学过的!”
“……”李盈月想了半天,那些冗长的单字,她几乎全放弃了,想不出就耍起赖来。“不猜、不猜了啦!你明知道我功课不好,还存心笑我!”李盈月故作生气状,他忙过来解释。
李盈月就爱文明中为她着急,那使她更得意自己的魅力。
“盈月,我真的没有取笑你的意思。那个字就Smiles,你学过的。”
“Smiles?”
“是啊,头尾各一个S中间隔个mile,S和S间有一英哩那么长,不是最长的吗?”
李盈月仍低着头佯装不理,但心里却是又佩服又高兴。她真是没看错人,文明中是个好聪明、好温柔的情人!有此一想,就算情深缘浅,也是值得经营的。
“盈月……”
“好了啦!”李盈月忍不住笑了,朝他胸上轻捶一记。那拳真的是轻,但也不知是他身子太弱,还是不小心呛着了,竟惹来一大串轻咳。
“怎么了?要不要紧?”李盈月担心地在文明中背上拍了又拍,可是,明中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咳愈烈,一发不能收。
“明中,怎么了?别吓我啊!”
文明中一手扶着树干,一手空着荡在空气里,只是不断地摇头,要她别担心;但还是咳声不断!忽地,文明中觉得胸口一阵翻热,“呕”地一声,竟吐出一口热痰!他顺手用围巾去接,却接着一口浓血。
那口浓血一吐,果真止了咳,却也止住了李盈月和文明中的呼吸。
谁也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连呼出的气都显得多余,他们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摊血红上。
谁也不能开口说些什么,心事只宜吞吐在喉间。
然而,谁都知道那口浓血代表着什么,只是,谁也没有勇气道出。
还是文明中先打破僵局,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揉作一团,一把扔进垃圾筒里。像是这一丢,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揽过她,若无其事地再住看台走去;李盈月也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不敢出声,怕一出声就是哽咽!
原来预计往看台去凑猜谜热闹,这下子,李盈月宁可继续留在花影墙角,也不肯到光明处去把心事翻晒给旁人看。
任何人的同情对李盈月来说都是毒药,能毒死她为人母的坚持,和身为绝症亲属必然要有的勇敢。
李盈月拉住他,不肯再走。
“我答应要猜个大奖给咱们小宝贝的!”
“……”李盈月还是不肯走,表情木然。
“我是个言而有信的父亲,我答应过的,一定要做到。”
“……”李盈月不愿再听,却无法开口阻止文明中说下去,只好摇头。
“多大的孩子才会认得爸爸?三岁?还是五岁?我相信你会告诉他,我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你该怎么去形容呢?而我们的孩子,又能理解多少——”
“明中,我会说,我会说很多……很多……你……你放心,他会认得你的,会的!”
“可是他会要求证据,不是吗?他会相信你的片面之辞吗?盈月?”他用瘦而长的手掌包住她的双手:“如果,我为他猜个奖,你就可以告诉他,我是个守信的人,有奖为凭,不是吗?”
“我……”
她凭什么去阻止一个父亲,抱病为他的子女付出?她凭什么去阻止一个生命即将凋谢的男人,去爱一个尚未出世的幼儿?
两个生命旅程无法产生交集的人,却能彼此深爱着对方,那将是多么美丽的事;而生命,竟能怀着断层而继续延展下去……
李盈月内心异常地感动。
那天,文明中猜中了两题,得了一大一小两个礼物。
“大的送你,小的送你!”
文明中将大小两个盒子分明地往李盈月跟前及隆起的小腹前送。
“谢谢爸爸!”李盈月装出幼儿嗲嗲黏黏的娇声,替孩子道了谢,才代表自己再谢一次。
“拆开来看!”
李盈月拆开那只大盒子,是个手掌大的木制的音乐盒,茶褐色的底,珍珠红花饰,右侧红笔写着行书体“永恒”两字。
“喜欢吗?”文明中问,眸底满溢深情。
李盈月看了半晌,爱不释手,许久后才抬头,说:“喜欢。”后又补上一句:“喜欢永恒。”话里隐不住地掺着遗憾。
“刹那——即永恒。”文明中安慰她。
而事到如今,再悲秋悲人都显得很多余,切实一点想,不如及时行乐,莫把仅有的少数美好时光,全典当在哀愁里。
伤心的事,等到文明中真的走了,多得是时候——
第三章
文明中喀血的事,他们很有默契地一起瞒住长辈,但这件事在李盈月心里始终是个阴影。她非常注意文明中是否再一次喀血,因此,随时随地陪在文明中左右,连上个厕所都显得急急忙忙。
文明中癌细胞转移到肺,是大家早知道的事。接受化学治疗时,一切都控制得很好,这次喀血,很明白地说明了肺部有破洞,病情已恶化,让李盈月好生担心。
“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看看,好吗?”
“检查什么?我自己的身体,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别说我,连你都一清二楚,只是早晚而已。”文明中微愠,像跟谁赌气似的。
“也许医生可以……”
“可以什么?要我在医生那里,任他们左一刀右一针地凌虐吗?你忍心吗?”文明中触及到李盈月无辜又悲伤的眼神,语气转弱:“我早是个半死的人了!”
文明中灰色悲观的念头教李盈月难过。没错!她也知道他日子不多了,但为了肚里的孩子,他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起码拖到孩子出生嘛!难道他不想见一见自己的亲骨肉?
“起码见见孩子嘛!至少,也让他见见你呀!”李盈月忍不住悲恸,泪水夺眶而出。
听到“孩子”两字,文明中低落的情绪一度有了小反弹,未来似乎又有希望了;但是,很快的,他又被另一波悲观征服了。
“见了又怎样,还不是别人的!”
“什么?你说什么?”
这对李盈月来说,可是天大的污辱!但文明中一反过去的温柔成熟,一股脑把内心挣扎不过的情绪全丢给了她。
“难道不是吗?一个死人能留住什么?老婆、孩子,早晚都要给别人接手,我能怎样?我又有能力怎样?”
“明中——”她企图阻止他说下去,但失败了。
“想到你将会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任他亲吻、抚摸,想到你的美丽、你的温柔都将属于另一个男人,而你的手,你那双艺术家的纤细的手指,将为他煮饭、洗衣服,甚至,他可能根本无视于你的好,欺负你、折磨你,甚至打你,而你却必须无怨无悔,我的孩子也将叫他爸爸……哦不!我不能忍受,我完完全全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我不能——”
文明中抱住头痛苦不已,李盈月伸出手抱住他——贴近,李盈月清楚地听见他胸口肺脏里的咕哝声。
“明中,不会那样,不会那样的!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嫁,我永远永远都不再接受别的男人。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当初我坚持嫁给你,为的是什么吗?”
“盈月,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但我也明白,十九岁的你终将会后悔,在我走后,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五年十年,你终将为这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后悔,毕竟,你选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我不后悔,我绝不会后悔!不嫁你,丢下你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我才会后悔!”
李盈月抚着他的脸:“中,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爱听!不管对错,我选择了你,我就不会去后悔!我选择所爱,也将爱其所选,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们的孩子,不让他受一点委屈的。”
“我相信你,我绝对相信你!”他抱紧她,激动中又一阵急咳,咳出极少量带有气泡的血,然后作了个深呼吸:“月,我不反对你再嫁,甚至,我是鼓励你的。”
“不要说这些!”
“不,我要说,我得说!不说,怕来不及了!”
李盈月用手捣住他的口,要他别说不吉利的话,但他拿下她的手,还是说了。
“月,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他不会在乎她的过去,只会珍惜她眼前的一切,并为她的未来奋斗……”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有一种鸟,叫织巢鸟。雄鸟不断地筑巢,并等待母鸟来临,若等不到新娘,它便拆了巢,重新再筑……月,你若要再嫁,感情用事一次也够了,第二次,千万别再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要理智一点,选一个真正可以避风雨的好巢,选一个真正可以保护你的男人。我不能给你的,让他来给你,千万不要一个人过!太辛苦了,知道吗?”
“明中——”
文明中又一阵急喀。
“明中,你别说了,要不要喝水?”
文明中还是喀,并断断续续地叮咛:“记得……织……巢鸟,找个好……好男人……”。
“明中——明中——”
文明中胃一翻,这次不是喀血,是大量吐血,血里还掺杂着食物残渣,李盈月一时找不到东西接,用手去盛,鲜血瞬时自掌心溢出。
“明中,你……妈——妈——快来呀!明中吐血,明中吐血了!妈——”
文明中住进医院了。这次,完全由不得他不肯。
李盈月一天到加护病房探望他两次,每一次,都让她看得好心痛。
她多希望他能再多说几句话,哪怕发发脾气也好;可是,靠呼吸器延续生命的文明中,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医院加护病房每天上午十点半及晚上七点各开放半小时,上午李母会陪女儿来,下午则是文明中的父母会来。有很多次,李盈月不让妈妈陪,她想单独和他相处,但李母总是不肯。
这天,李盈月早上约了医生产检,她有了一个很异想天开的想法。
“医生,如果我现在早产了,孩子能活吗?”李盈月问。
“现在?”医生觉得疑惑,但还是查了怀孕周数。“有流产迹象吗?”
“没有。”她摇头。
“才二十六周,早产危险性很大。不过,得看胎儿大小,曾有二十周早产,却母子平安的例子,很难说。”
“那……我现在可以知道孩子多大吗?”
“超音波可以知道胎儿头围及身长,推算下来,体重可大约知道。”
“请你帮我做超音波扫描,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
“别做傻事,早产对母亲、胎儿都有危险性。”
“我只是想知道,小baby长多大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来,到超音波室等我,直走右转就是。Miss王,你先安排超音波检查。”
李盈月照护士小姐的指示在床上躺下,并依指示掀高衣服;将腹部露在外面。
孩子似乎对这项检查感到不安,不断地在子宫里蠕动,从肚皮上,很清楚地看见他的动作。
“哦!你的孩子很皮哦!说不定是个男的。待会儿要医生帮你看看。”护士小姐边说边在李盈月肚皮上涂抹冰凉膏状的东西。
“现在孩子的器官全长齐了吗?”
“长齐了,只是成熟度不够而已。你是第一胎吗?”
“嗯。”李盈月点头。
“第一胎的话,生个女孩也不错,以后会帮忙照顾弟弟。”
弟弟?李盈月想:那真是个奢侈的想法,对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
医生来了。
“来,放轻松。你一紧张,孩子也会紧张,他的情绪全被你控制着。”
医生拿一个侦测器似的东西,在李盈月的腹部上移动着。
“嗯,看样子是个小姑娘哦……哎呀!我还没看清楚呢!你这孩子很害羞哦!我才看一下下,就躲起来了。”
李盈月望着黑压压的荧幕,什么也看不出来,像盲人听书,情绪随说书者起伏,脑子里却全是想像,和看见的人又隔了一层。
“来,你看这儿,这弧形是他的头,嗯,二十六周,差不多。他可比一般孩子大一点点,你要多运动,才会好生一点。他的身高……,哦,也很高哦,一定是个漂亮的娃娃。”
“如果早产,体重够不够?”
“这……如果再一个月也许可以,现在,还太小了些,不管怎么说,早产都不好,就算平安活下来了,体质也弱。”
“如果早产,是不是要剖腹生产?”
医生倒退了一步,斜着头看她:“你很奇怪,为什么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你的孩子明明很健康,你为什么总担心他会早产呢?”
“我……”李盈月神色黯然,悄悄地把上衣拉好,坐起身来。
她抬头望他,一脸哀怨。
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清秀男人,或许长年在医院工作,因缺乏阳光而显得苍白,但却也健康有神;不像文明中,神枯体瘦得教人在他身上找不着希望,找不着生命的契机。
“你有什么困难吗?”由衷地问,像对一个老友付出关怀一般。
李盈月摇摇头,却忍不住掉下泪。
“悲伤的母亲,孕育的是悲伤的孩子。以前的人说,悲伤的母亲,奶水是酸的,会伤害幼儿的健康,你这样,对孩子不好。”他递来一张面纸,她接受了。
“说给我听,我以医生、以朋友的身分,应该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你真的可以帮我吗?”
“我想可以。”他肯定地说。
那天,李盈月第一次在文明中的探病时间内缺席。
李母在接到女儿电话后,便只身到病院去。
她独自站在加护病房内,望着文明中已经没有分量了的身躯,以及身上横七竖八的管子。她好后悔,她好恨,为什么她会答应女儿嫁给这么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
文明中不安地皱着眉,头部微微晃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痛吧!听说癌症末期的人,总是疼痛难捱。
但李母始终没有动手拉铃叫护士来。
她恨他,不知何时开始——或许就在文明中给李盈月的痛苦甚过喜悦,绝望多于希望的那一刻吧!她恨他,她真的恨他,因为,他是李盈月痛苦的源头。如果没有他,李盈月肯定是会更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