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柏翠的承诺,丁筑平静了些,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起码他还在乎她。丁筑抬头看他,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唇,那恋爱时,日也看、夜也看,怎么也看不厌的敦厚与真情,她的心底,又漾起少女时的感动。
“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真的放得下?”她问。
林柏翠迟疑半晌,亲吻了妻子的额头,点头答应:“有你就够了,别的都……都是其次!”林柏翠说得吃力,有些违心的惶恐。
丁筑也是聪明人,但她不争一时,她争的是永远;她偎着他,由着他带离。
李盈月在昏睡中产下一子,由于受了惊吓,身子又虚,仍在观察室里待着。
文明中站在李盈月身边,动也不动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身后,丁秀岩面色凝重地叹着气。
文明中把手伸出去,在李盈月的脸蛋上空轻轻地游移着。他神色悲凄极了,却没有半滴泪水,就这么持续着,好久好久,悲戚转而成为空洞的绝望。他数度想开口说话,都以叹息收尾。
“你这是何苦呢?你的孩子出世了,生命算是延续了,有什么好难过的?又不像我……唉——”丁秀岩撇过头去,不堪想像。
“你有爱过吗?”文明中终于开口了。
丁秀岩怔了一下,点头。“谈过几次,都不了了之。”
“那也难怪你不能明白了。眼看着心爱的人在眼前,你却触不到,不能抚摸、不能拥抱,内心熊熊的火焰却没有宣泄的方法。爱人,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那是多教人痛心的一件事啊!你懂吗?”文明中转头看丁秀岩,那面容,惨白青绿得真是名副其实的“鬼样子”。
丁秀岩没答话。他关心的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他在乎的是——生命。
文明中说他可以让他活,但他真的怀疑。
“如果你没别的事,我想先回加护病房去看看。”
“看了又能怎样?”
被文明中的冷水一泼,丁秀岩无奈地冷笑两声。的确,看了又怎样?那轿车往身体直接撞上后,丁秀岩的魂魄直接被撞离了躯体,摇摇晃晃地退到一棵大树前才停了下来,原以为自己命大没事,还追了轿车一段路,轿车右车灯撞坏了,凹了好大一块,车号是HD-×××2,当时他被撞得头晕,没看清楚。
直到丁秀岩回头察看那险些遇害的年轻孕妇时,才瞧见另一个自己躺在孕妇身旁,头上直淌着血。至此,看过“第六感生死恋”的他算是明白了,却怎么也无法教自己再回到那身躯上,直到随着救护车来到医院,遇见了文明中,才重新燃起一线生机——
丁秀岩原以为救了文明中的妻儿,文明中理所当然会帮他,不料,莫测高深的文明中只是画个大饼给他,然后守着妻子手术、生产,再不提帮他的事,令他不觉怨文明中的忘恩负义。
“盈月很美,是不是?”
丁秀岩听到李盈月的名字,很是大吃一惊。她叫盈月?难道是同名?这么巧?或者压根儿是同一个人?天!要是同一个人,那……难道……哦,难怪那辆车这么眼熟……
“你不喜欢她?”
“啊?”丁秀岩回神过来,原以为定吓出一身冷汗,待要去抹,才想起自己已然没个躯壳。
“呼!很美啊!”他是胡乱应了之后才去仔细看那个女人——平凡得很好看的女人。
“其实,我也知道她不是最好看的,但她却单纯、善良得教人疼惜。她好懒,功课都懒得写,每次都逼不得已才草草交差;可是,她懒的样子,美得像阳光下的猫。”文明中的脸上,有着幸福美满的笑容。
听文明中谈李盈月的语气,丁秀岩对她也有了兴趣,他想,她一定有某种诱人的气质,像他母亲季知颜一样。
“你可能爱上盈月吗?”
“什么?”丁秀岩不是没听清楚,只是讶异。他思索着文明中期望的回答,但始终无法确定,只好含糊地说些无关紧要的。
“我始终对爱情没什么好感,爱情总是伤人,不伤别人就要伤自己,不伤自己就一定要打击别人,都没好处。”
文明中听了神色黯然,他觉得他和李盈月的爱情,几乎可以用“两败俱伤”来形容了;但,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倒是李盈月,他不能不替她作个安排。
“我要活下去,为了盈月,我必须有个健康的躯体,让我继续活下去!”
丁秀岩先是一怔,随即暴躁地吼起来:“不!不——你这卑鄙的家伙,你骗我说可以让我活回去,结果你是打我躯体的主意,想藉它还魂魄?你休想!你忘恩负义!你……”丁秀岩着急又气忿地往上冲,但由于不适应没有重量的自己,一时失衡地跌在地上,又羽毛似的飘浮上来,跌跌撞撞,无法控制。
“你急什么?我死了半年,就算有躯体也没用了。”
丁秀岩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半信半疑地问:“那你说要活……”
“我要活,只为盈月一个人活。我帮你回去,你帮我……”文明中回首,温柔地看着妻子:“帮我活着,帮我照顾盈月。”
“这是交易?”
“是交易!”
“我必须娶她吗?”
“没错!替我做我所该做的一切!”
丁秀岩犹豫了;这是他活回去唯一的机会。但,若这李盈月和姊夫的外遇对象是同一个,那……那他该如何自处?何况,他压根儿不爱她,他怎能去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
“你没有别的路了!”
“……”丁秀岩来回地踱着步子:“为什么?为什么找上我?我又不爱她!”
“你会爱她的。”
“我毕竟不是你啊!”
“我有办法!”
丁秀岩没得选择,只得点头。
“秀岩!秀岩……”季知颜受医生叮咛,不得惊扰病人,只能低泣,虚弱地靠在丁亦虹身上。
丁亦虹何尝不悲伤呢?丁秀岩是他的独子啊!但他是男人,他是支柱,他必须矗立着护卫他的家、他的女人。
他们退出病房,有两位警察在外头候着。
“丁先生,肇事车辆右车灯撞毁,我们已到各大修车厂去部署了,有可疑车辆马上就可以知道,你不必担心。”
“谢谢,辛苦了。”
“公子是为了救一位孕妇才受伤的,他的见义勇为,很令人敬佩;那位孕妇已经顺利生产,但是人还没醒过来。据目击者说,那辆车原停在路旁,是突然开出来的,我们不排除是寻仇;但据她家人所说,似乎没什么仇家寻仇的可能,所以,只有等当事人醒了再说。”
“那位孕妇叫什么?”
“李盈月!”
丁亦虹脑中“轰隆”一声,一股不祥的预兆油然而生。
“李盈月?亦虹,这不是柏翠……”
“我知道!我知道!”丁亦虹阻止季知颜说下去。
“丁先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一切麻烦你们,内人累了,我们先走一步。”
“是,请。我们会尽力!”
丁亦虹回到家立刻打电话给老刘,让他开余孟芳的车子过来,老刘说车子自余孟芳开出去后一直没再回来,这使得丁亦虹更加忧心了。
“亦虹,你是怀疑芳姊?”
丁亦虹先是沉默,然后深叹口气说:“但愿不是!”
“不,不会的。秀岩……秀岩没有错,如果真要报应,该报应在我身上才是啊!不……”
“撞上秀岩只是巧合,她要撞的是那位李小姐,就像当初,她不肯放过你一样。”
“亦虹,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和柏翠谈一谈?”
“我先去孟芳那里,小筑发生这种事,我不能……”
“我知道!你去吧!我……我还想去医院。”
“医院有护士。”
“护士哪比得上自己的母亲?何况,离他近些,心里踏实点。”
丁亦虹点头表示理解,把司机留给季知颜,自己叫车出门。
到了余孟芳的住处,丁亦虹特地留意她的车子,并不在停车场,原以为她不在,兀自开门进去,才看见她喝了酒,横在沙发上。
见丁亦虹推门进来,余孟芳很是惊讶,更为自己花容凌乱而感到不安,忙坐起身,理平衣衫。
“亦虹?”
丁亦虹温和地笑着说:“慌什么?难道还怕我看吗?没看到你的车,以为你还没回来。”
丁亦虹刻意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车子上。“那辆车用得惯吗?”
“嗯。”余孟芳虚应着,起身去换装。“我去换件衣服。”
“换件轻松点的,米白色那套休闲裤装不错。那年和小兰、小筑上阳明山穿的那套,菱形的扣子,有着白色石纹,很雅致。”
余孟芳背对着丁亦虹更衣,她知道他隔着半片雕刻玻璃在看她,她喜欢他看,看得她全身微血管几近爆破似的激情;她更爱他的细心,那样无微不至的细心,常使她愿意相信,丁亦虹最爱的——仍是她。
她听话地穿着那套米白色裤装走出来。
“你穿什么都端庄大方!”
哪比得上季知颜呢?余孟芳的嫉妒无一刻能停止,但,她不想当个教他讨厌的女人!
“是不是为了小筑的事?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的看法怎么样?”
“小筑有孕了,不能教她受委屈。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让她受委屈。”
“那当然!”他握住余孟芳的手:“那个姓李的小姐,出了车祸!”
余孟芳一惊,立刻转而为喜。“严重吗?孩子呢?孩子是不是没了?”
“孟芳?”
“我……”余孟芳心虚而慌张。“我是小筑的母亲,我当然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你没做傻事吧?”
“傻事?我怎么没做傻事?嫁了你不就傻了吗?我任凭嫁给哪个人也强过嫁你,想守个人都守不住,只能守住这屋子、守住寂寞、守住空虚。”
“你后悔了?”
“我……我,我就恨自己死不悔改,情愿傻,情愿在这儿守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她紧紧抱住丁亦虹:“亦虹,我真恨,真恨自己不能恨你,我真恨哪!”
“孟芳——”他拥住她。“孟芳,你也曾是个第三者,想想,如果真是爱上了有妇之夫,如果真是无法自拔,爱有何罪?不要去伤害任何人,答应我,不要伤害任何人,好吗?”
文明中带丁秀岩到他和李盈月首次相见的教室。
“你们在这里认识的?”
“对!我是转学生,又少了胳臂,同学们都离得远远的,只有她,只有她不同。”
文明中在课桌上盘腿而坐,嘱咐丁秀岩:“看我集中精神之后,快速往我身上穿过去!”
丁秀岩点头,退到墙边,摆出一副短跑冲刺的姿势,见文明中闭目凝神,浑身泛光,便往他身上冲去,直接穿过文明中。在两人灵魂交叠之时,文明中脑中所想的一幕幕,都映进了丁秀岩脑海里,他感到无限的希望和喜悦。
“感觉到了吗?”
“嗯,我完全接受了你的感觉。”
“好,我们再来一次。”
第八章
文家两老闻悉李盈月大难不死,如愿地产下麟儿,皆喜不自胜,纷纷在婴儿房外指指点点,笑谈孩子多像文明中云云。李母看在眼里很不以为然,觉得那孩子皱眉努嘴的模样,才是李盈月幼时的翻版。
再者,她实在替李盈月不值,嫁给文明中快乐的日子过没几天,紧接着就是生离死别,这会儿孩子是生下了,人却还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文家的人却全然没个关心,只环着那尚不解人间疾苦的婴儿,左一句文家有后、左句光耀文家门楣的,仿佛孩子产下,一切就都与李盈月没了关系。
没想到,李母嘴上嘟嚷声尚未停下,文家两老就找她谈上了。
“我们也不知怎样说才好,盈月这孩子我们由衷地喜欢,所以,也不得不替她盘算。”
李母一听这般开场,心里有数,后头定是个反话,摆明的先礼后兵,但女儿这亏是吃定了,过去的没法回头,凡事也只能往后看,便问道:“不知亲家母怎么个盘算法?”
“盈月才二十岁,人生才刚开始,这会儿就教她拖个孩子,不嫁一个人承担不起,嫁了人又带个拖油瓶,不容易被接受,也不好找到理想的对象!”
李母叹了口气,不管文家怎么盘算,话倒是实话。
“何况,前夫的孩子,人家也不一定疼得入心,我们这做阿公做阿妈的,想孙子也不好常去打扰,对孩子的心理,总是不太好。”
话说至此,李母算是明白了,不觉心中有气:“难道教孩子离开亲生母亲,就对孩子好了吗?盈月嫁到你们文家,如今丈夫死了,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孩子,教她污了清白,到头一场空吗?你们难道没一点良心?”
“亲家母千万别这么想,当初他俩的婚事,也是两厢情愿的。”
“两厢情愿?才一年的工夫,你就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苦苦哀求的了?”
“唉——那些都过去了。”文家此时目的达成了,说话口气自然也不同了。“那个医生对盈月怎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让明中的姊姊来养这孩子,盈月当也可以放心。答应给盈月的那块地,还是她的,有了钱,没了孩子,她反而可以无牵无挂地嫁人,这是好事啊!”
“你说的是那个林柏翠吗?盈月跟他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人家早有老婆了!”
“可是……你考虑看看吧,她才二十岁,你要她往后日子怎么过呢?”
李母沉默了。
这也许真是最好的方法,但,李盈月会肯吗?她舍不得文明中,又哪能舍得下亲生的孩子呢?最教她不甘的是,这——太便宜文家了!
“我不答应!谁也不能把孩子从我怀里抢走,谁也不能!”李盈月甫清醒就听到这个荒谬得无法想像的安排,激动得起身要往婴儿房冲去,但被李母拦住了。
“盈月,你做什么?”
“妈——”李盈月惊讶母亲竟是站在外人那一边的。“妈,你知道为了这孩子,我花了多少心思吗?他是明中的孩子、是明中的延续,是我的生命、我的未来……我不能没有他呀!你也是母亲,你怎会不懂呢?”
李母被问傻了。她不懂?她真不懂吗?李盈月何尝不是她的全部?何尝不是她的未来呢?而今,她却怀疑起这分骨肉之爱了?
她所思所做,难道不是为了李盈月?
“你也知道明中的大姊愿意养这孩子为的是什么,她不会真心疼他的。”
“你自己决定吧!只是,对自己好一点,也替我想想,我心底也就你这么一块割不下的肉。”
“我知道!妈,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文明华往元善身上扔了一只枕头,”元善顺手将枕头枕在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