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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朋友,蜜蜜恋人 page 10 作者:叶昭洁

  “他学问很好,婚后才读大学。他是个思想很先进的人,廿多年前就认为台湾理该由台湾人来统治,于是参加了学生运动。后来——被抓了……”

  “他是被外省人害死的;可是,妈却在他死后不到一年,就嫁给了外省人!”

  “伯母也是为了你啊!”

  “呸!她是为了安逸、为了荣华富贵!她觉得当一个政治犯的妻子是可耻的,所以嫁给军官,好图个安逸!”

  “不!如阳,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我问你,伯父过世的时候,你多大?”

  “我——”小蒋想了一下。“我妈还挺着肚子吧!”

  “好,这么说,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喽?如果她真的以伯父为耻,她为什么叫你如阳,为什么希望你和伯父一样呢?我相信,她改嫁,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

  “何况,她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就当徐晏阳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何苦再告诉你这,徒增烦恼呢?”

  “……”

  “那是因为她爱你的父亲,她希望你知道,你有一个终身为理想奋斗、值得尊敬的父亲。”

  “……”小蒋的烟在不知不觉中掉在地上,把地毯烧了像一块钱大小的缺口;小蒋望着缺口,顿然发现地毯下的磁砖是淡绿色的——他原以为磁砖该是白色、鹅黄、淡灰或者砖红,总之不该是绿色,而且是这样淡淡的苹果绿。

  这房间,打一开始就有地毯,他住了十年,竟不知道磁砖的颜色。

  母亲改嫁的事,他也知道了十年,却从来没思考过羿书这样的解释。羿书的话,就像那烟头,在小蒋心里烧开一个小小的缺口,让小蒋在无垠的憎恨里,看到了一块钱大小的爱。

  百合又遇见巧玲了,在一家法式餐厅里。

  “嗨——”

  百合闻声抬头,隔着两桌的距离,看到巧玲娇媚的挥舞着她涂满绿色蔻丹的手。

  “嗨!”百合轻声答礼,朝她微笑着。

  紧跟着,巧玲撇下同桌的两男一女,达达的踩着高跟鞋过来了。她朝贺尚暧昧的瞧了一眼。

  “男朋友?真有情调啊!来法国餐厅。挺帅的,可惜太瘦了。”未一句是附在百合耳边嘀咕的;百合侧过头,笑着拉拉耳朵,怪痒的!

  “你呢?朋友吗?”百合朝那方望去,正对着她的男人显得黑瘦,也正看着她。

  “你看到的那个是我的男朋友。哦!对了,白示君为了办案受伤了,你知道吗?”

  听到“白示君”这三个字,百合立即手足无措,急着询问,但又挂心贺尚的想法。看看贺尚,她还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说办案?怎么回事?”

  “他当了警察,你不知道吗?好像伤得不轻呢!不过,他壮得跟条牛似的,死不了的!”

  “哦!你还住原来的地方吗?”百合不想在贺尚面前多提示君。

  “是啊!哦!这是我的新名片,我现在在卖房子。”

  “襄理?好厉害哦!”

  “没什么啦!小公司,我男朋友是股东之一,随便弄个头衔罢了。”

  “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

  “哪有那么快!我还对另一个人不死心呢!唉!”她低声嘀咕着:“人就是这么贱,得不到的,就偏偏牵肠挂肚,不肯死心!噢!不打扰了,我得回去了,改天再聊。”

  百合挥挥手,巧玲又“达达达”的走了。

  百合呆想了一阵,对着贺尚,心虚的解释:“我高中同学,好久不见了。”

  “那个女的?还是白示君?”

  也不知是多心还是怎的,百合总觉得贺尚有心追问示君的事。

  “两个都是,同班同学。”百合低头用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嗯!味道不错,挺精致的……”

  贺尚照旧送百合到门口。

  “百合,说件事,可不许笑我!”贺尚笑得羞赧,把机车的火熄了。

  “说啊!不笑你。”说真的,此时纵使他有再精采的笑话,百合恐怕也笑不出来了;她的一颗心,全被示君占住了。

  “本来,你无意间和老同学偶遇,他乡遇故知,是顶好的事。可是,她提起你们那个叫白示君的同学,不知怎的,我一听就觉得怪,怎么怪法,自己也说不上来。”

  “不过一个同学嘛!记那么牢干嘛?”百合觉得贺尚在试探她,为了安他的心,故意亲密的靠过去。“怎么?吃醋啊?连个男同学都不许有?知道同学出事,我关心也是应该的呀!”

  “我知道。只是我觉得,你太冷漠了,不像你平常的作风。”贺尚抱过她,在她颊上一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不知怎地,我很自然的就把他的名字和你的名字连想在一起,好像冥冥中注定的一种巧合——百合、示君,你想,‘百合示君’,拿朵百合花给你,而百合不正就是你?百合示君,好像是要我把你交到别人手上去似的。”

  贺尚的话如霹雳般地打散百合所有的防御——

  百合示君?真的好似能连结出一点意思。

  “你瞧我多傻,竟能凭空幻想出烦恼来!一个晚上,我给这四个字弄得心神不宁!”他把百合抱得更紧了。“我是不是爱你爱得太深,才会这样患得患失呢?”

  依旧,贺尚要等到看见百合房间的灯亮了,确定她平安,才放心离去。

  寻常,百合从进大门到房里灯光亮起,不过三、五分钟,可今天却迟迟不见灯光亮起,贺尚有些不安。

  “该不会有事吧?”稍作犹豫,回忆起方才的甜蜜,贺尚又想:“八成是舍不得我走,故意不开灯,在上头偷看,嘲笑我傻。好,我就骑去绕一圈,看你开不开灯!”

  才想着,车子一发动,便离开了。

  果然,在街上绕了一圈回来,百合的居处已经一片光明了。只是,始终没瞧见百合在屋里走动的影子。

  “大概洗澡去了。”贺尚没深究,转身而去。

  百合几乎是瘫了,瘫在一束百合花旁!

  前不久,她也收到一束不具名的百合花,当时,她在楼梯间看见贺尚徘徊着,心想一定是贺尚的杰作,并不多疑。而今,今天一整个白天、晚上,贺尚都是陪着她的,门前却横着这么一束花。

  不会是小蒋,他向来视送花为虚伪、不实的纨夸作风;那么会是谁?除了示君,还会有谁呢?

  他来了,又走了。

  他来了是好事,总算他的伤已无大碍;可,他又走了,错过又是怎样的憾事呢?

  他不是朽木,他不是无药可救,他现在是正义的斗士,是人民的保姆——百合错怪他了。

  示君,你在哪里?好想见你一面……

  百合灵机一动,在袋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张便条,上头写着七个阿拉伯数字。

  “喂?请问白示君在吗?”

  “白示君?他……”约莫过了三十秒,同一个人又拿起话筒。“他搬走了!”

  “搬走?请问他……”

  “不知道搬哪去了,对不起。”

  百合拿着话筒,无限愁怅。

  “何苦呢?你不是一直念着她吗?”阿自替示君斟了杯酒。

  “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何况,离我远点,可能安全些。”示君举起酒杯,又放下。

  “你去看她了?”

  “嗯!她和她男朋友刚好回去,两个人——很亲密——这辈子,我算是错过了,永远错过她了!”

  “青蝶没再找你吗?好像事情过去得太平静了。”

  示君沉吟半晌。“没那么容易,暴风雨前总是宁静得怕人!”

  贺尚研一下学期,百合答应了贺尚的求婚。百合本也没打算那么快定下来,只是贺尚老觉得心中不踏实,百合也想尽早断了对示君的念头,于是索性一咬牙,赌他一回。

  说是“赌”,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自从收了那两束百合花之后,每一夜,她都梦见示君。有时是远远的,若有似无,只认得那邪邪的笑;有时清楚些,闻得到他身上辛辣的烟味;有时离谱些,更是难分难舍的在梦里激情拥吻,醒来后,唇间都还依稀感觉湿润。示君嗜辣、咸食物,味蕾格外呈颗粒状,吻起来粗糙,和贺尚的吻是截然不同的。

  百合岂只是没心思而已,她简直是疯狂了!

  三月,杜鹃花盛开的季节,她早早就拥被入睡,闭着眼,企图尽快进入梦境。

  她用手轻轻搓揉着自己的乳房,想象示君的拥抱;厚厚的被褥包裹着她,如同示君厚实的胸膛。百合咬着唇,不由自主的反身躲入被褥里——示君果然来了,他温柔的端起她的脸,雨点似的给她一串亲吻;她的心,于是漾成春天的莲池,被雨点似的亲吻打乱……

  门铃声响起。“示君,别理他,雨季最适合这样暖暖的拥抱,别再离开了——咱们互成被褥吧!否则,雨夜里,再多的棉被,也显冷啊!”

  门铃声又起。“真是,谁这么不知规矩,夜半里扰人清梦呢!”

  门铃又起。惺惺忪忪的,百合睁开了眼——“等会儿,我看看是谁?”她坐起身,往身后一看,空荡荡的只有冷空气在房里流转着,连被子都不知何时滑了大半在床下。百合失落极了,失落得不知如何自处。

  门铃再起。百合匆忙赶出去,羿书和小蒋提了大包、小包站在门口。

  百合向来最热烈的,尤其是对她的好朋友。可,那天,竟然连招呼都懒;开了门,就仿佛没事了似的又躺回床上去。

  “怎么了?想大冷天来找你一块弄火锅吃的,怎么,不舒服啊?”羿书跟上来,坐在床边探问;可是百合答也不答,只想再回梦里去。

  “要不要找贺尚来?”小蒋受羿书一番“教诲”后,和羿书的感情与日俱增,对贺尚,自然也不那么敌意了。

  羿书摸摸百合的头。“没发烧啊!你是怎么了?”

  “我去打电话给贺尚,你陪百合。”

  小蒋才退出去,百合抬眼看羿书,“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任凭羿书怎么劝,就是止不住眼泪。

  “百合,别这样,什么事,总要说出来,我们才好给你出点子啊!”哄了半天,百合还是一阵哭闹;小蒋急忙进来,却被羿书支了出去,就连后来的贺尚也是。

  就这样,前前后后个把小时,百合才由嚎啕大哭转成嘤嘤的哭泣,而渐渐平静下来。

  “羿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寸好,我想我是疯了,我想我真的是疯了!”百合把每夜梦见示君的情形告诉羿书,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在梦境里得到某种舒解和喜乐,甚至于,她宁可活在梦境里,也不愿醒来。

  “这些日子,我总是睡,睡到昏昏沉沉的,琴也不想弹,朋友也不想理;可是,我真的很难控制我自己。”

  “百合,你这种情形,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百合吃了一惊!她原以为会得到一番责备或者一个同情的眼神,未料,羿书只是平静的听着,笑着。

  “真的?你能理解?”

  “是啊!人对过去所失落的东西总会感到遗憾。就好比你失掉一件心爱的东西,或者一只心爱的宠物突然死掉了;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你还是会想起的。”

  “可是——我几乎每天都……”

  “那是因为你的遗憾、你的情绪始终没有去处理啊!或许,你打个电话给你那位朋友,谢谢他送花给你,一切就会过去了。”

  “是吗?就这么容易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还爱他?”

  “我……”

  “你和贺尚在一起,快乐吗?你要诚实的回答。”

  “快乐!他待我很好;而且,我和示君在一起,感觉总是恍惚的,和贺尚截然不同。我们一起作词作曲,一起进步,我们的未来就好像充满着希望似的。”

  “那就对了!你总希望自己快乐、充满希望,不是吗?”

  “是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不去梦见他。”

  “照我的方式试试吧!”

  百合并没有打电话给示君,她怕再见到他,怕自己又情不自禁的违背了贺尚的感情。但是,她却深信着羿书的说法,把梦的事归给无法弥补的遗憾。既然只是遗憾,那么就无关乎感情了;只要无关乎感情,她和贺尚的事就理所当然,无庸犹豫了。

  于是,她答应了贺尚的求婚,选择贺尚做为她一生的伴侣。只要一切都成定局,一切再无犹豫的空间,遗憾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是吃了秤铊、铁了心,要叫遗憾永无翻身的余地了!

  第六章

  那年六月,她订了婚,订婚仪式简单而隆重,没有太多枝枝叶叶及恼人的习俗,只有一只戒指——圆润饱满的珍珠戒指。

  然而,戒指套住了她的手指,却套不住她的心。每一夜,她都梦见他,无法选择的任他干扰着她的另一个生活。

  她成了优游于两个梦境间的女人,梦的两边,分别是她的两个男人。

  她由白日的梦走入黑暗的梦,再由黑夜的梦走回白日的梦。每一天,都是一个死亡和另一个重生;每一天,她在梦的边缘、黑色的轮回里挣扎,沉溺于撒旦鬼魅般的冷笑里,再由天使送回命运的河畔,等待下一次沉沦……

  百合自梦里醒来,吓出了一身汗……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要怎么办才好?

  百合换下汗湿的薄绸洋装,穿上水蓝丝质背心和长裙,往公园旁的小教堂走去。

  “主啊!我不愿承认自己的贪婪,我不愿承认自己受了恶魔的唆使,然而,我真的远离了主,我真的迷失了。”

  “主啊!请您指引我一条道路吧!如果我有罪,那是因为我爱得太多,那么,请告诉我,如何去爱人,而又爱得恰到好处?”

  “主啊!我不愿对自己的丈夫不忠,我不愿成为罪恶的人,可是我已经迷失了,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恳求您的救赎啊!我的主。阿门。”

  望着耶稣在十字架上,受苦却仍安详的脸,百合慢慢退出教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获得救赎,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小姐,还认得我吗?”

  百合回头,唤她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高瘦挺拔,百合似乎并不认识他;但那双眼睛,却很是熟悉。

  “您是……”

  “我很想念这公园,也很想念你,尤其是雨天的时候。”中年人的笑意中有着嘲讽;百合愈看愈相信他们一定是旧识。

  “对不起,我——您能不能提示一下,我们……”

  “哈哈!也难怪你认不出来了,想我那时蓬首垢面,短褐穿结的,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在那个凉亭,咱们见过一次,大约一年多了。”

  “噢——您是——那位老爷爷……”百合朝中年男子再瞧两眼。“可是,您现在——看起来太年轻了!”

  “可不,人要衣装嘛!走,请你吃个饭,喝口茶!”

  一番交谈后,百合才知道这个昔日的街友,原也是位学问渊博之士;只是受了政治迫害后,对世事灰心丧志,遂自我放逐,沦为流浪人。而目前,他正为反对党从事文宣工作,也算是个民主政治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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