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她不知何时进入殿中,正小声叫我,“有一件事停云叫我不要说,可我再也忍不住了。”
“他让你不要说的事?”我心中狐疑。
叶横波点点头:“皇上请随我来。”
她带我来到官中的僻静处,应是宦官官婢的住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并不起眼。叶横波引我进入小院,眷日暖阳下,一个人白衣如雪,正躺在长椅上晒着太阳。
我们进院的响动惊醒了他,于是扭过头来看我们,含笑道:“叶姨,你又来看我了?”
云鬓花颜,笑容依旧。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被施酷刑,亲眼见他的头颅被悬在暮色的城门上,我甚至还记得那低徊的晚风中,飘荡其间的馥郁轻香。
“……琴音?”
听我叫出他的名字,他似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轻轻的声音,对我却如同五雷轰顶。
叶横波嘶声求我:“皇上,求你不要处死停云,他从来都没有要杀琴音!那日掉在城门上的人只是个死囚,因为易了容,离得又远,暮色中看不真切,才让人以为是琴音已死,停云只是把他囚禁起来。林自清死前他就吩咐我把琴音带到宫中藏起来,真的从未想过要斩尽杀绝!”
“叶姨,你和林停云是……”琴音似乎还不知道这二人的关系。
叶横波看他一眼,脸上已落下泪来。
我脑中一片混乱,“那为何当日他又要让所有人以为琴音已死?为何一直瞒着不告诉我?”
“因为……因为那天他知道您就藏在石壁后面。”叶横波掩面啜泣,
“他说,他要看看他与琴音在你心中孰轻孰重,若是……他杀了琴音,你到底会如何对他。”
她话音方落,一阵风平地而起,春寒料峭,刮在脸上一片冰凉。
我只觉得喉咙哑得厉害,张了张口,这才发出声音:“……那为什么又留了琴音一命?当时景况,他本可以下手无情。”
我想起那日我离开时林停云未说完的话——若琴音真的没有死……
可那天,我终是没有回头。
旷院无声。
片刻,叶横波幽幽道:“因为停云说:总是放不下,不忍见他真的伤心。”
一时间,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我颓然退后,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空中流云无迹,飘过心头,变做秋雨丝丝。
良久无人开口。
半晌,琴音陡然高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似是着火了!”
我与叶横波一同转头望去。
碧蓝天幕下,一角被映作赤红。
半空中的楼阁火势熊熊,浓烟直卷青天,如同苍穹被灼出了一个火红的窟窿,像一场诡艳妖异的大梦。
流云阁!
“失火了!流云阁失火了!”
我们三人赶来,耳边不停有人高呼。
流云阁下,所有人已经赶到,见我们到来,正要上前,却又被定在原地。
“琴音……?”优佳动了动嘴唇,终于唤出这个名字。
琴音也怔怔望着她,两人再相逢,恍如隔世。
我来到楼阁下,抬头望去。
楼上火势凶猛,红光四溅,不时有流火落下。野火蔓延,近处的梨花树也被点燃,火树银花,让人近不得身去。
我揪住怀德衣领,疾声问他:“停云呢?人出来没有?!”
怀德跪倒地上,抱住我双腿不放,只是摇头。
叶横波尖叫一声,晕倒在宫婢怀中。
我一脚踢开他,夺过一个内监手中的水桶当头淋下,向火场中奔去。
阁中浓烟四起,穿过外面的火墙,我身上被点着几处,连忙拍熄,手上已起了几个血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拼命唤他名字,可叫不了两声就被呛得咳嗽起来。我尽量俯低身体,循着平日熟悉的方向摸索着上了楼,避开砸下的几根横木来到流云阁顶。
火中梁木劈啪作响,雪白窗纸焦黄,若有似无的梨花冷香,被熏得灼热。野风吹过,点点梨花落入火中,在空中燃烧,一掠即逝,仿如流萤。
红浪滔天,跳跃的火焰中心,一个穿着暗红衣衫的人正立在窗边,发如黑水,正凭栏看着楼外苍色的天空。
他伸出手去接那些被点燃的花瓣,每片却在他触碰到之前化为灰烬。
窗外是湛蓝的天幕,偶尔有雪白的飞鸟掠过。
终于,他低下头,轻轻的叹息。
委地的黑发被流火燎燃,如墨荷在红莲火上灼烧,即将像那些梨花一样转瞬不见。
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只知道捉住那团刺眼的红光,将他扯入我怀中。掌中丝丝冒着青烟,带着皮肉焦灼的味道,火烧一样的痛着,我却不愿松开手。
我想拼命摇着他的双肩,问他为什么不逃,问他为什么不躲!
话到口中,却只是一句:“你没事便好,我们一同出去。”
他却不答话,蝴蝶般的眼睫轻轻颤动,抬起眼来时,赤红的火焰映上他沉黑的眸子,幽深明亮。他朝我展开一个极美的笑容:“铮,你来找我,我很开心。是我错了,我原以为……这火,是你做出的决定。”
刹那间,眼前的人仿佛远在天边。
原来你我两心之距,已是海角天涯?
原来我错已至此,让你连信我也是不能了?
这时头顶断裂的声响传来,我正要回头,他却已转身护住我,被火烧得焦黑的殿梁砸下,我俩一同倒下,他正掩在我上方。
我仿佛听见一个人在极远处嘶声喊道:“停云——”
那人的声音极像我的声音,脸也极像我的脸。
我见他状似疯狂的吻着怀里的人,摸着他的头发,更紧更紧的抱紧了他。
只片刻,他已泪流满面。
我想这大概只是我的噩梦,也许只要一睁眼,我便又能见那个红衣黑发的人,他正立在三月暖阳下,一路分花拂柳,朝我徐步而来……
我见他一遍又一遍唤着那人的名字:“停云停云停云……”
仿佛是一个魔咒,直到在他怀里的人十分费力的朝他微笑,“铮……”
他在叫我。
我睁开眼时,脸上冰冷一片,是我进来时浇上的水?
林停云伏在我身上,轻轻对我道:“铮,不要为我难过。”他仿佛是想伸手抚上我的脸,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我无法动弹,只能抱住他,想帮他按住背上的伤口,谁知只轻轻一压,那鲜红的血便泪泪的流出。
“铮!”他终于还是捉住了我的手,笑着问我,“我时常做一个梦……讲给你听……好吗?”
他的头挨着我,我牢牢搂着他:“好,好,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我总是梦见月光……梨花下,我手里撑着伞,在等……一个人。我等了很久很久,等他……对我说一句话,有一夜……我终于等到了,谁知,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很伤心,很难过……在梦里……也会哭醒过来。”
他背上的血不断流出,渐渐浸湿了我的衣衫。
血液温暖,他却慢慢冰凉。
我想说话,他却吃力朝我摇头:“我一直想……告诉他,我等的不是……这三个字,在梦里……却无法开口。”
“铮,我一直……不敢问,”他极力的撑起身,想看清我的脸,“你……爱我吗?”
他用力的攥着我的手,殷切的看我。
我把他的手笼在掌间,挨着我的血肉,被火灼伤的创口钻心的疼。
我自然是爱他的,却不知道他翟烩句话等了这么久。
就在张口的瞬间,掌中素白的指尖无力的垂了下来,更深的落入我的掌心。他柔软的身体骤然沉重起来,眼睑慢慢的合上,雪白的容颜缓缓倒向我颈间。
大风骤起,带入楼外雪白的花瓣,如雨如雪,落在我们发上,心间。
风撩起他的丝丝黑发,拂过我的面颊。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夜深花已眠,他在我怀中安然睡着,浓烟火光中,我亦拥住他沉沉睡去……
尾声
我下朝归来,外面春光明媚,桃李妖娆,蜂蝶占尽春色,在花间翩翩飞舞。
暖风熏人,我在回廊上停住脚步,任东风鼓着我的衣袖。
正要闭上眼,耳边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怀德,你这病已拖了几日了。朕准你休息三天,暂且把宫中兵马交与他人统领如何?”
怀德忙停住,老脸憋得通红,仍勉强道:“奴才不敢偷懒,只望能多服侍皇上几年。”
我冷哼一声,怀德跪倒在地。
我绕开他独自离开,“别多这些礼了,留些功夫吃药吧。”
权势是件好东西,人人得了都放不了手,真不知道我当年为何会想过要把它拱手出让。
白驹过隙,弹指之间,已是五年。
五年间,我办了不少事情。
查清了那年纵火的人原来是豆儿;收回了雷君远的兵权;把优佳嫁给了琴音;如今正想架空怀德的势力,他同父皇的渊源却让我多少有些顾惜。不过他年纪也大了,这都是早晚的事,也不必急在一时。
我没有杀豆儿,他会恨林停云也是当然的,谁叫那人原来不学好,去学别人养什么男宠,又把这孩子净了身送进宫,说起来也真是喜怒无常,行事歹毒。
想不到的是,雷君远原来是个君子,竟自愿成全了优佳与琴音的婚事,还为了他们求我放这两人离开;作为交换,我命雷君远交出了手中的兵权。不过也许是他够聪明,知道我位子坐稳,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他,所以韬光养晦,保全雷家上下一干人的性命。
按照每日的路线,我来到留云阁。
其间梨花如雪,铺天盖地的灿烂,肆意的绵延,在日光下如同起伏的白色波涛。这些梨花在火中重生,发疯似的生长,短短五年,在宫中海藻一般的蔓延。
花海深处,依稀现出楼台一角,是重修的流云阁。
五年前。我把流云阁易名留云阁。
我想当初一定是因为名字取得不好,才出了那样的祸事。
撩起纱帘走进,殿外风日流丽,殿内鸳鸯帐暖,我来到他的床边,提起他垂在榻下的长发。
五年未剪,这头黑发也像那些梨花一样,一味的生长。
如今,已有六尺余。
“什么时候我帮你剪看看。”说着我就笑起来,“可是我似乎又舍不得,怎么办?”
无人回答。
那人的眼眸淡然的闭合,修长的眼睫在雪白的面孔上画下浅灰的阴影,唇色仍是暗红,如映日芙蓉的一张脸。
是我最爱的容颜,是这世上最美的容颜。
从五年前睡去就再未醒来。
御医告诉我,也许他明日就会清醒,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了。
五年前他变做如此,再没有人能追究些什么,人人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得机会与他相伴。终于能这样陪他,其实就这样看着他也很好,虽有憾,却已满足。
我把他手捧放在脸侧,轻轻磨蹭,“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起出游,有个臭道士为你批字,翻开一看,竟是情深不寿;我一气之下暴打他一顿,他只好重批,结果这次却是百年好合。”
停云白皙的脸孔上似也有微微笑意,仿佛是在回应我。
其实昨夜我还做了一个梦。
花间月下,暗香浮动。他不满叹息,“铮,我又等了你好久。”梨花荼靡,他的身影朦朦胧胧,这一次,我却终于捉住了他,把他拉进怀中,附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出爱他。他朝我一笑,摇头叹气道:“原来你还没有呆到底……”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思君如百草,缭乱逐春生。
我欠他许多,这次换他欠我。
他等我许久,这次换我等他。
红尘滚滚,碧落黄泉,终有一日我会寻到他。
——停云,你何时再入我梦来?
番外篇 雪夜人归
最近总是梦见他在对我笑。
深秋空旷的蓝天下,枫叶火一般的燃烧,金与红的乱影中,他抬头看我,满眼笑意,白日里星光流转。
这时便会醒来,在黑暗中不由自主的揽紧身边的那个人,亲吻他温热的面颊。
五年后又是三年。
我慢慢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虽然仍是断断续续的片断,可对那暗红身影的思念,从不曾稍减。原来我从来都是记得的,记得初次的相遇,记得不得已背叛他时的痛苦,记得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时他心碎的表情。
我终于知道为何他总是执着我是否说出爱他的话,为何看我时总是那样的伤心。
一世一见,千回百绕。
遇时未相认,见过终不识。
原来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错过,终于换来此生的相遇。
他睡去的八年,长得仿佛又过了一生。
每日我上朝下朝,批阅奏折,照顾他的事从来不假人手,夜晚与他相拥而眠。思念随着他的发丝一起绵延生长,把我的心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冬日又已来到。
梨花落尽,雪片飞舞,栖在树上无甚分别。
我二十六岁生辰,群臣满宴,酒影珠光。我独坐在主位上,看着阶下众人惶恐讨好的脸色,笑意寂寥。心不在此处,我后来才发觉琴音也在宴上,三巡过后他上来祝酒。
八年时间他由少年长成青年,眼底的愤恨已经完全淡去,如今看我时他笑容温文,眉宇间尽是幸福与满足,仿佛还稍稍胖了些,早不是当初风吹即倒的模样。
看来他与优佳生活得很好。
我与他对饮一杯便问:“优佳皇妹近日如何?怎么没见她同你一起过来?”
琴音脸上又泛上笑意:“她产期近了,不宜走动,请皇上赎罪。”
“怎么早没听你说?”我略微吃惊,“这样的好事难道还要瞒着别人?”
琴音脸红了些,面上却尽是将身为人父的喜悦。
我看着他,心中是平静的温柔,却再没有了一丝涟漪。自从爱上那个人开始,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失却了颜色,只有那人身影停驻的地方华光流动,墨色缤纷。
琴音笑着退去,我饮尽杯中的酒,一名内监立即过来将我空着的酒杯斟满,我抬头一看,却不是怀德。
“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他。
那内监约莫十六七岁,小心翼翼答道:“怀德总管是奴才的师傅,今日他老人家有些咳嗽,怕惊了陛下的驾,便换奴才来伺候。”
我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他立即讨好的笑起来,附在我耳边道:“陛下,其实这宴上还有节目。”
我还未答话,殿中的灯已熄了几盏,明暗间,一袭红影飘至。
他来时,踏月而至;他舞时,月色黯然。
无乐无音,只有他红衣黑发在殿中光影缭乱,迷花了众人的眼。我却觉得有极缥缈的歌声从夜色深处蜿蜒而来,在耳边袅绕。听不清唱词,正如看不清眼前舞蹈之人的容貌。
一舞毕,他翩然离去。
离去时,月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