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清击掌三下,叫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鸦雀无声。
一个女子戴着手铐脚镣被推上厅来,原本是极美的女子,虽然年纪已然不小,风姿却仍旧出众。
此时却披头散发,衣衫沾血,竟像是用过刑。
林停云讶然起身,“娘亲?”
叶横波身子微微一颤,没有抬头。
被林停云狠狠盯着,林自清有些悻悻然,似害怕的辩解,又像是在解释:“停云你还不知道吧,你娘从来都是凌铮的老子派来的内奸,密谋了将近二十年要怎么害我们父子,我也是昨晚发现她在府内调兵才察觉,不然真要着了凌铮这小子的道!”
“可她还是我娘!”
“停云,只有这事不能依你,”林自清吞了吞口水,得意洋洋的看着我和雷君远,“凌铮、雷君远,没想到吧。你们本来想用这个贱人在我府上伏兵,却没想到被我看破。”他目露狞色扫视着大厅,“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我就一起做了你们,明天老子就是皇帝了!”
说完将手中茶杯狠狠摔在地上,一队兵士应声冲入厅中,人人手中兵器亮得扎眼.不一会儿就在各人位置上站定,仿佛早已受过多次训练,两人一组看住一个官员,有人才想动就有兵刃架上了脖子,剩下的人便将歌伎侍童赶出店外;我和雷君远则是被团团围住,丝毫动弹不得。
哭闹一阵后,厅中倒是安静极了,人人青着脸,还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静默半晌,却听雷君远幽幽道:“监国大人,这可是弑君犯上,拿刀剑架住皇上,这罪可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林自清哈哈一笑,指住我和雷君远道,“死一百次……我倒不要你们死一百次,死一次就够了。敢算计我?我让你们死这一次比死一百次还惨!”
我不动声色的看向林停云,他也波澜不惊的看我,明丽清澈,原本深不可测的眼眸如今一望便可见底,竟清澈到什么都没有。
他不打算帮林自清?
“什么皇上?”林自清冷哼一声,拿过一边的酒壶,对着壶嘴灌下一口,用手一抹嘴巴,“皇上是个什么东西?我想睡就睡,要杀就杀,也不见皇上哼半声,以后我就是皇上!”
我咬紧牙齿,正要出声,眼前人影一晃,有人却已经扑向了林自清。
正是叶横波!
她竟生生挣脱了守卫,朝林自清冲去,一口咬上他的喉咙,就想这么咬死他。但她毕竟受了刑,身手不如平日灵敏,林自清侧身一臂,反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手臂反扭到身后,紧紧捉住。
叶横波转头大骂:“你这个禽兽,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就凭你能逼得了他,能杀得了他?!若不是!”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若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嘲讽的看着林自清,眼神中尽是鄙夷,“永连冥,不复曙……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静幽静幽,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你爱的人不是我?”她眼中渐渐落下泪来,“静幽,我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做的……”
听见“静幽”二字,林自清面孔扭曲,“你……好!你喜欢他,那就随他一起去吧!”手掌便挨上叶横波的颈项。
“监国!”我缓缓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回头……”看一眼林停云,“朕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林自清手顿了顿,转而斜眼看我:“凌铮你放心,我会给你全尸,安排你和你那父皇一个死法。”
几扇窗户猛地被风吹开,堂上一阵冷风扫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几点雪花飘进来,如同梨花飞舞,被我接在手中,带着微微的红,瞬间在我手中融化。
我笑了:“果然,今天是安门的好日子。”
夜风扫地而过,越刮越猛,却没有人动手去关上窗户。
夜如泼墨一样的黑,洞开的窗户如黑夜张开的狰狞大嘴,发出风的怒吼。吹入的冰屑割得人面颊生疼,离窗户最进的士兵头上已薄薄了扑了一层碎雪——
却是红色的。
不知是谁无意间摸了一把钻入颈间的细雪,顿时惊叫一声:“血……是血!是谁杀了我,我的脖子流血了!”
绷紧的弦一触而断。
有人一跃而起,有人四散奔逃,兵士们也乱哄哄的成了一片,有的抱住自己满是血的头,惊声尖叫,连围着我和雷君远的人也蠢蠢欲动。官员们大多平日养尊处优,这些士兵也大多是林自清的亲信,平日养尊处优,此时便乱成一团,都往厅口挤去,竟有人无意间真的撞上了刀剑,或者被踩倒在地,一命呜呼。
林自清连叫了几声“不要乱”也没用。
一时间,哭声叫声一片,方才肉香酒醇的大厅竟成了人间的修罗场。
“大家不要慌。”我的声音在大厅中沉沉响起,“只是宫中的侍卫与雷将军的亲兵在厅外清除了些不听话的人。趁乱起哄者,杀无赦!走出厅口者,杀无赦!”
我说话声并不大,却极重极稳。
场面顿时一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被留在原地,人人转过头来看我。
只这一会儿功夫,众人已是衣衫凌乱,非常狼狈。
我微微皱眉,这和平日在朝堂上衣冠楚楚的是同一群人。
厅口传来怀德的报声:“禀皇上,监国府上已然清肃,反抗者皆已伏诛,听候皇上发落。”
我挥手示意,几个士兵立即进来,把殿中倒下的人拖了出去。
雷君远朝那几个还围着我们的士兵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要犯上作乱?”那几人被他喝得腿一颤,手中兵器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软倒在地,抖得如同筛糠。
林自清面如死灰,双目呆滞,似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所有的变化就在一瞬间。
陡然,他眼中一亮,竟朝我看过来。
雷君远正要拔剑,有人却比他更快,在林自清动作之前便挡在了我面前。
那人黑长的发在我眼前扬起,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停云!”林自清未上前,却向后退了几步,“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我看不见林停云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体一僵,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自清蓦地狂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对不对?停云你想我死……”他看看叶横渡,“叶横波你也想我死……”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静幽,其实你也想我死,对不对?”
他扶着椅子慢慢坐倒在地上,仿佛再也支持不起自身的重量,他突然又抬头看了一眼停云,茫然道:“你的眼睛,很像静幽啊……我才……”之后嘴里低低的念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清。
半晌,他抬头看我,“好,凌铮,你赢了。”说完把头靠在座椅上,口中一缕鲜血流出。
叶横波与林停云转开了头,雷君远想向前却被我止住。
让这个人有这样体面的死法,算是我对父皇的交代。
我看着那个护在我眼前的人,低声问他:“为什么要来?你本该在这之前离开,以你的才智,我找不到你的。”
那个人低声答我:“我不会与你分开。”
第十章
梦里有风掠过。
那人的眼泪无意识的落下来,滴滴砸在我心上,在梦中紧紧的拥住我。
抱起他,把他搂进怀里,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感觉。
他不知道,我曾想让那个夜晚永远的持续下去,永远不会有天明的一刻。
他静静躺在我怀里,冰冷的身子慢慢的温暖起来,浅浅的呼吸告诉我他真的在这里。我不敢稍微移动一点,怕惊醒他,这个梦就这样醒过来。
接触到他身体的地方,仿佛都燃烧起来,要把我热得融化。
我拥着他,目光一一扫过他的眉眼,想把这一刻的他永远的装在眼底心底。他在我怀里睡得很香。这时,我却不敢动,生怕他因此醒来。
没有敢吻他。
只要看着他,在他身边,心中已经装得满满,不敢再奢求其他。
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拥他,让他安稳的睡去。
他不知道,不过不要紧。
我从梦中醒来,梦境模糊,疼痛却依然鲜明。
整个宫殿如一个漆黑的大洞,鬼魅一样的白纱在空荡的殿中飞舞。
是真实?是梦中?我有些恍惚的披衣下床,来到窗边。
月如弯钩,天边有星辰点缀,颗颗晶莹闪烁。
林自清奸党扫尽,民心尚稳,我有怀德雷君远一众人辅佐,诸事顺利。
唯一决断不下的,是流云阁中的那个人。
林停云自从被拿下后,就被囚禁在宫中最高处的流云阁。那楼阁正对着我的窗户,遥遥望去,如悬在空中。
冬去春来,梨花又已开放。
夜风卷起纱帘,原本清淡的香气也变得厚重,鼻端发稍尽是沁人的味道,浓郁得让人无法思考。
我端了烛台,用纱罩笼住,提在掌中,往流云阁而去。
梨花吹雪风微寒,我一路走来手脚渐渐冰凉。慢慢走近,却见阁内有灯还亮着,橙黄灯光晕在窗纸上,那人的剪影也投在其上,特别好看。
还未等我走近,他已经开了门,出来迎我。
手中拿一件披风,显恢在我身上,再接过我手中的灯,开口埋怨我,“这么晚了还来,不怕被冻着?”又拉我坐在身边,递上一盅甜汤,“我一直煲到现在,不知味道还好不好,若不好就别喝了。”
我环视四周,案上正放了一卷书,正看到一半的样子。
——涉江采美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林停云拿开那书,把汤盅塞到我手中。
我无奈,赶紧喝下一口,果然滋味鲜甜,十分可口。
“还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手脚这才暖和起来,站起来跺跺脚,又郑重告诉他:“好喝。”
他朝我微微一笑,阁中顿时明亮起来。
暂时抛开心中的许多纠缠,我发觉林停云其实是一个极体贴的人,温柔如水,笑一笑便能让人融化。
我看着他,渐渐笑意散尽。
他走过来偎依在我身边,把头埋在我颈间问我:“是还在为我的事烦心?”
我把他抱着他,并不说话。
记忆仿佛已经混乱了,似乎从出生时就认识他,似乎自小和他长大,与他相许相守至今。似乎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人,琴音在我心中的影子仿佛已成了苍白的剪纸,风一吹便要不见。
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那个抚琴的人,记得他踏月而来,衣裾飘飘。
摸着怀中人柔滑的长发,难道我真的要亲手将这人推向刑场,看他身首异处?
雷君远已来问过多次,言词间机锋毕露,优佳怕是一直在催他;叶横波见我便是流泪,似是欲言又止,仿佛有说话想对我说,却又只能忍住;怀德什么都不说,却也因为什么都不说,最近沉默寡言得厉害。
林停云从我胸口抬起头来看我,笑着向我提议:“铮,不如我们去看梨花?”
如今我只想尽力对他好,于是拉开披风。遮上他的肩头,把他拥进怀中,两人一同走出去。
夜中看花其实并不好,白日里明媚的花色,都这时看来都显得黯淡,若脱妆的美人,颜色半褪。
只有雪白的梨花还是很好,一簇簇绽放在夜色中,放出淡淡的萤光,暗香幽深,似能连人的呼吸一起冻住。风过处,枝枝摇曳,花浪翻滚,大片的花瓣飘落,如雨如雪。
我们漫步其中,不时有碎花落在头上。
乌丝落白,我为他抚去头上的落花,他却怔怔的望我,问道:“铮,若有一日,你我青丝成雪,你是否还愿意陪我一同看这般风景?”
落在他发上的手,顺着他的发际到眉梢,再到面颊,心仿佛被人揉捏一样的痛,却只能笑着:“自然愿意,只怕到时候停云会不要我。”
他也笑起来,脱开我的怀抱,走到一棵梨花树下,接住几瓣粉白梨花,轻声叹息:“……又到了花落的时候。”
花间月下,他的身影如梦似真。
我走上前,将他的一缕发丝掬在手中,若一泓秋水缠绕在指间。
他放开手中的花瓣,慢慢转过身。
春雨绵锐如针,瞬间散在我的脸上,心间。
他抬头看我,暗红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铮……”一双沉黑的眼眸如泣如诉。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乱花迷离,这一次,我紧紧的捉住他了。
把他紧紧搂入杯里,把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
怀德跪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向我不断叩头,额上渐渐渗出血丝。
我放下笔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不能放下他。”
怀德骤然抬头看我:“皇上好不容易夺回的大好江山,难道就要因为一个林停云再拱手送给别人?”
他目光炯炯,其中仿如有火焰在燃烧;因为方才的动作,头冠松了些,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内监过了四十便彻底显出老态,我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老了。
我走过去想扶他起身,谁知他十分坚持,定住身体还是伏在地上,恨声道:“如此我也早该与雷将军一起劝皇上杀了他……即使他是横波的儿子。”
“你该明白,他犯再多的错,也是因为我。”我轻声叹息,“刚开始,是为了寻我;后来,则是担心我的移情,是我让他不安害怕。”
“皇上错了!”怀德语声激昂,“若说他需要陛下,万千黎民则更需要陛下。是不是林停云说他离不开您……”
“是我离不开他。”我缓声打断他:“天下百姓要的只是一个好皇上,能做一个好皇上的不只我一个;可是他要的只有我一个,不是别人,只是我。”
我拿起桌上的退位诏书放到怀德手中,“怀德叔叔,你是这宫中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东西就放在你这里。天下半数兵马还是在雷君远手中。这几日他便是以此逼我杀停云。”
“其实这个皇帝,我不介意让给他。”
“可若皇上不再是皇上,只要雷君远一句话,林停云就是死无全尸!”怀德还想劝我。
我微微一笑,“毕竟停云原来做错很多事,这些事怕也是难免,只是……不论生死我都会同他一起。”
我挥手让怀德退下,却又在他出门之际把他叫住。
“我知道,你做这许多事都是因为父皇。我心一如当年父皇之心,望你能懂。”
怀德脚步停了许久,步出门外时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父皇曾说,人道帝王家繁华似锦,却不知里头多少零落憔悴。
从前他选择的,如今我亦选择。
原来父子间竟是这样契合?
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心中却骤然轻松下来,终于不用勉强自己去放开所爱的人,而他犯下的错,我们一起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