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啦啦……”
清晨时分,清脆悦耳的歌声,隐约在晨风中飘扬。
远藤晃司睁开眼睛,一时还分不清自己已然清醒,还是犹在梦中。
他将头微侧向一旁,专注聆听那清脆幽扬的歌声,片刻之后,他发现歌声是从庭院里传来的。
他起身随意披上一件宽大的羽织,赤脚走上通往庭院的走廊。
拉开门,清晨的阳光立刻映入他的眼帘,他觉得刺眼,随即垂下眼皮,片刻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一个活泼灵巧的身影拿着水管在庭院里走动,替一丛丛的唐菖蒲和紫阳花浇水,像只停驻在紫花丛中的小精灵。
她的小嘴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歌曲,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动听。
“啊!晃司少爷,你醒了——哎哟!”
姜茉苹不经意转头,发现他站在回廊上,欣喜的她正想上前和他说话,不料一时大意没发现脚下的水管,被它绊了一跤,她惨叫一声,当场跌个狗吃屎。
“灵巧的小精灵飞走了。”远藤晃司望着她难看的跌倒姿势,喃喃自语。
刚才轻灵的气质只是假象,眼前笨拙的她才是真实的。
“喂!你一大早在庭院里做什么?”他拍了拍柚木地板,懒洋洋的盘腿坐下。
他一向懒得记女人的名字,所以一概称这种雌性动物为:喂!
“我在替花浇水呀!”
姜茉苹憨厚的朝他扬扬手中的水管,她忘了水管里有水,这一抬手,冰冷的水柱正好喷向措手不及的他。
“混帐!你在搞什么鬼!?”远藤晃司暴怒地跳起来,大吼着拂去衣服上的残留的水珠。
“对……对不起!”
姜茉苹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手想将水管移开,偏偏心里愈急,愈是一再出错。
慌乱之中,她竟然不小心将拇指压在水管的出口处,本来和缓的水流霎时变成放射状的强烈水柱,全部洒在他身上。
原本没被喷湿的衣服,这下也全遭殃了!
“你这个笨蛋!我要杀了你——”
远藤晃司的怒吼声,几哩外都听得见。
他的双眼被强烈的水柱喷得睁不开,只能在空中不断挥舞双手,借以拂去迎面喷洒而来的水柱。
衣如泠和凉子远远走来,看见的就是这幅令人发噱的景象。
“对……对不起嘛!”
姜茉苹终于把水管挪开,不过他早淋成一只落汤鸡。
她丢下手中的水管,恐惧地看着怒火狂燃的他。
他身上的羽织湿了大半,沉重地挂在身上,一头浅褐色的中长发湿答答的黏在头皮上,一撮发丝狼狈地贴在眼皮上方,水珠从他的发梢末端,一滴滴滴落下来。
她既惶恐又懊悔,闯了这种祸,这份工作八成又要飞了吧?
“晃司少爷……”
“在我原谅你以前,最好给我闭上嘴!”
他的怒火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急促地喘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偏偏一阵毫不掩饰的爆笑声在此时介入,像丢入火丛里的汽油弹,轰地一声爆炸了。
“哈哈哈,你这个样子看起来真可爱!”
这个明显带着笑意的声音激怒了他,他回头准备叫来人滚出黑木帮,却发现来者是他的母亲衣如泠。
“妈!”他带着薄怒,不情愿地喊道。
“儿子,妈妈好久没看见你这个样子了,我好怀念小时候帮你洗澡的情景喔。”她温柔地笑眯了眼。
“嘻……”凉子毕竟有所顾忌,只敢掩着嘴偷笑。
“这种事情不必怀念好吗?”他别扭地别开头,将滴着水的羽织下摆扭干。
“对不起!远藤夫人,我不是故意的,请您不要解雇我好吗?”姜茉苹恐惧地抖着唇请求。
她不但把晃司少爷淋得像落汤鸡,还碰巧被夫人看见,她一定会生气地解雇她!
“没关系,只是衣服淋湿了而已,换件干的就没事了,我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责怪你的。”衣如泠温和地摆摆手,要她别在意。
“真的?夫人,您更是太好了!我从没见过您这么好的人!”姜茉苹感激得热泪盈眶,她真是她的贵人!
“我妈原谅你了,我可还没原谅你!”
她居然只向他的母亲求饶,难道她把身为受害者的他当成死人吗?
远藤晃司认为她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股无名的怒火使他发出愤怒的咆哮。“我们黑木帮不养废物,像你这种什么事都做不好的笨蛋,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你马上给我滚!”
“晃司少爷……”她果然被解雇了!
“哇……”她忍不住震惊与悲伤,小嘴一扁,当场就哭了出来。
她这么笨,要是离开这里,一定找不到工作的啦!如果找不到工作,那她就没有钱念书,没有钱念书,就得回台湾去了。
呜……她还不想回去呀!
“你哭什么?”远藤晃司被她的嚎啕大哭吓了一跳。“别表现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是你自己笨得什么事都做不好,怎能怪我赶你走?”
“哇……”
她也不是存心撒娇,只是这泪水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远藤晃司第一次发现,眼泪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能让他无条件弃械投降。
“你……好,算我认了!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就真的叫你滚蛋了!”他胡乱安慰道。
“你是说……”她抬起迷蒙的泪眼,傻傻地呆望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继续留下来了吗?”
“没错啦,笨女人!”他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极不情愿地回答。
奇怪,不是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泣过,但他从来不曾有任何感觉,甚至觉得她们是在作戏,打从心底厌恶鄙视。
而她的眼泪不但不会令他觉得厌恶,甚至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他感觉得到她心底的悲伤,她是真的难过,而不是伪装出来的……
“以后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他甩去袖口的水滴,正想转身进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凉子低吼。“凉子阿姨,以后请人,千万别再请智商低于六十的笨蛋了!”
说完宽袖一甩,随即转身走进屋内。
他骂她笨蛋!
姜茉苹难过地低下头,觉得相当难堪,因此没听见另外两个女人的对话。
“凉子,你看见了没有?晃司生气了耶!”
“是呀!夫人,我看见了。”
“真难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连动动嘴都懒的晃司,居然这么生气的骂人。”
他从小就懒洋洋的,对啥事都不关心,连她这个母亲,都不会见过他发怒或大笑的模样呢!说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晃司少爷这么激动,看来我得赶快把茉苹调走,免得她又惹晃司少爷生气。”
“不对!凉子,你不但不应该把她调走,还应该让她继续留在晃司身边。”
“为什么?”衣如泠的话让凉子一头雾水。
难道夫人有虐待狂,喜欢看儿子生气?要不是当年她亲眼看着晃司少爷从夫人肚子里生出来,否则她真会怀疑衣如泠不是他的亲娘,而是他的后母。
“凉子,你不觉得这个会生气、会咆哮的晃司比较有人性吗?”衣如泠咯咯笑问。
“这倒是……”
“把安排在东院的女佣全部调回主宅,留茉苹一个人照顾晃司就好了。”
“晃司少爷不会被气死吧?”她有点担心呢!
“放心,不会的,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茉苹会是晃司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凉子还是不懂。
“是呀,很重要的人。”
衣如泠没有多说,只是微笑不语。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第三章
吸尘器运转的吵杂声,在洒满阳光的日光室里回荡着。
姜茉苹穿着女佣的制服——缀着花边的白围裙,手里拿着吸尘器,仔细将榻榻米上的灰尘,全部吸干净。
“晃司少爷,请把脚抬起来。”吸尘器的吸嘴在远藤晃司的脚边几公分停了下来。
他的长腿伸展在和室桌下,她无法把吸尘器推到桌子底下。
远藤晃司懒洋洋的抬起劲瘦修长的双腿,高举在和室桌上,一双隐含着好奇与探索的目光,还是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专注得像在观察实验室里的白老鼠。
姜茉苹弯下腰,把吸尘器推到和室桌下方,开始清理桌下的灰尘。
她工作得太过专心,没发现黄金桧木制的和室桌就在前方,忽然“叩!”的一声,她的小脑袋瓜撞上坚硬的桌角,痛得她哇哇大叫。
“啊……痛……”她捂着额头,痛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笨蛋,远藤晃司摇摇头,冷嗤一声。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要不是亲眼看见,他简直难以置信。
从她拿出吸尘器开始吸地,不过才过了二十分钟,她已经被电线绊倒两次、撞到门框一次,刚才又增加一次撞桌角的纪录。
她就像只巨大笨拙的恐龙,反应神经迟钝得吓人,常常顾前面就顾不了后面,顾上头就顾不了下头。
她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真的很怀疑。
他的周遭充斥着太多冰雪聪明又精明狡诈的人,她的天真笨拙明显与其他人的精明不同,这一点,深深燃起了他对她的好奇心。
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情产生浓厚的兴趣——那就是研究她!
“好痛,肿起来了!”
姜茉苹摸着自己的额头上多出来的小包,知道是刚才撞到的地方肿起来了。
“笨蛋也会觉得痛吗?”
远藤晃司撑着下巴,十分纳闷不解。
他以为像她这种感觉迟缓的家伙,不应该觉得痛的。
“晃司少爷,你刚才说了什么吗?”她停止搓揉额头的动作,好奇的询问。
远藤晃司不耐烦地摇头,不想再重复一次。
“那……我吸完地了,我要去做别的事。”
他毫不避讳的专注目光,令姜茉苹满脸发热。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用一种过分专注的眼神盯着她,不管她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他都正好在那里,还大咧咧盯着她瞧,害她现在一看到他就脸红,心跳得也特别快,连呼吸都不顺畅。
她假借低头的动作,借以回避他的视线,匆忙收拾好吸尘器,她便想离开日光室。
她急着逃离日光室,没注意到门槛和走廊的高度有点落差,当场一脚踩空了,重重地落下,跌得五体投地,像马路上被踩扁的青蛙。
好……好痛!
她的胸部……扁了啦!
“真是个笨蛋!”
远藤晃司再也受不了她的愚蠢,索性起身走出日光室。
经过还维持着俯卧姿势的姜茉苹身旁时,摇了摇头,发出啧啧的蔑笑声,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连拉都不肯拉她一把。
当姜茉苹浑身酸痛、困难万分的从地上爬起来时,他已经走远了。
她又羞又气的骂道:“坏人!看我跌倒了,居然连理也不理我。”
不过……刚才晃司少爷说的笨蛋,是指她吗?
没错啦,她的平衡神经是比常人“稍微”差了那么一点,但她才不是笨蛋呢!
从国小开始,她的成绩就一直维持在前几名,虽然数学成绩不太好,不过她已经很努力的用其他科目的分数补过来了呀!他怎么可以骂她笨蛋?
或许她应该聪明一点,赶快离开这个冷血无情的主子,免得哪天她有生命危险时,他连动根手指救她都不肯哪!
“坏主人!”她哀怨地向远藤晃司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瞥,然后拖着吸尘器,可怜兮兮的走向后头的实物间。
晚餐是远藤家族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远藤家的人大多会聚在一起用餐,顺便聊聊这一天发生的大小事情。
“茉苹,荞麦面好了没有?帮主、夫人和晃司少爷他们就快来了!”
凉子站在餐室门口,焦急的问道。
所有的菜都已摆置妥当,就缺这道清爽开胃的荞麦凉面。
“我去看看!”
姜茉苹急促地转身,准备冲往厨房,不料才一迈开脚步,就撞上一堵坚硬的胸膛。
她摸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才看见矗立在她面前的人。
“晃司少爷?”
“是你呀?”远藤晃司挑了挑眉,不意外这个莽撞的人是她。
“晚餐就快好了,请您先到餐室等候一下,我去厨房看看荞麦面好了没有。”说完,她又举步想冲去厨房。
“慢一点!”
从她闯祸的前科来看,愈在紧急的情况下,她愈是容易出错,所以为了今晚的荞麦面着想,她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慢点吃,总比吃不到的好。
“我知道,谢谢晃司少爷叮咛!”
姜茉苹腼腆地一笑,又朝随后走来的远藤崇史和衣如泠夫妇点头打招呼,才急急忙忙赶往厨房。
站在一旁服侍用餐的女佣百合子瞧见这一幕,心里妒恨交集,她怨恨地瞪着姜茉苹的背影,讨厌她受到大家的喜爱。
她服侍远藤晃司已经有一年多了,他每次看见她,总是不睬不理,若有事吩咐她,顶多叫一声——喂!
她敢打赌,晃司少爷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姜茉苹才来几天,她最崇拜、仰慕的晃司少爷就为她破了许多例,她——实在无法忍受!
晃司少爷是她的,任何人都不能抢走他!
她远远看见姜茉苹端着放置惹麦面的托盘快步走来,忽然有个坏念头升起,她露出阴险的笑容,知道该怎么让那个新来的笨丫头,哭着滚回家了。
“荞麦面来了!”
姜茉苹两手捧着托盘,高兴地跑进餐室。
前一刻还看她笑容满面地跑着,下一秒就听到她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身子往前一扑,狼狈地趴倒在地上。
放着荞麦面的托盘还紧紧抓在她手中,但是盘子连同荞麦面一起飞了出去,盘子撞到墙壁砸破了,而盘子里的荞麦面则弹了出去,在空中转呀转的,最后在大家的惊呼声中,落在一个最不该落下的地方。
“晃……晃司少爷?”
一大团灰绿色的凉面,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远藤晃司的头上,像一顶滑稽可笑的绿色假发。
幸好是冷的荞麦面,万一是热的乌龙面……
当时,这是姜茉苹僵化的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看见这滑稽的一幕,大家都觉得很好笑,不过佣人们都悄悄抿着嘴,不敢发出一点笑声,唯一敢纵声大笑的,只有远藤崇史夫妇。
他们压根不理会儿子和荞麦面一样绿的脸,径自抱着肚子笑到流泪。
“你是故意的?”
远藤晃司用力拨掉头上快被怒火蒸热的荞麦面,咬着牙怒声质问。
“不……不是的!”姜茉苹双腿一软,跪坐在榻榻米上,小脸苍白地望着远藤晃司。
她记得上一次不小心把水泼在他的身上,他就气得想解雇她,现在凉面落在他头上,她……非得走路不可了!
“晃司少爷,请你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害怕地解释,表情泫然欲涕。
“谁问你了?我问的是她!”
他冷凝着脸,伸手指向躲在角落的百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