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煜和赵无咎心下以为这些戏不外又是“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之类的滥觞,所以只顾品茶凝思,没去注意那戏台上究竟唱了些什么。可是这老生的声音竟然十分清脆嘹亮,唱的曲调也是格外的悠扬动听,两人如梦初醒地相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地仔细去倾听他的唱词。
“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几回价,听鸡鸣起身独夜舞,想古来多少乘除。显得个勋名垂宇宙,不争便姓字老樵渔……”
豪迈潇洒的词句让夏煜一时心纵神驰。他默默地念着其中的每一句体味着,一曲终了,他拊掌大叫道:“好曲好曲!!无咎,你说是不是?”他激动地问着在一旁同样听得出神了的赵无咎。
“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不争便姓字老樵渔……”赵无咎痴痴地念出声来,然后缓缓地点着头。
“如今这世道就是少了热血男儿,少有人做那忧天之呼。奸人当道人人自危,真个是‘柙虎樊熊、社鼠城狐’比比皆是,上危害朝廷,下欺压百姓,咱们虽然不才,为国除害却也不敢甘于人后!”也不管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茶楼中,夏煜禁不住豪情万丈地一吐胸中丘壑。
“这和陈子昂的遗篇‘念天地之悠悠’有异曲同工之妙罢。”赵无咎低声地回应他,“不过我……”他心里是喜欢最后一句的,若是能够得以自由自在地渔樵于江渚之上、深山之中,不问世事平静地生活,那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吧?但他看夏煜说得慷慨激昂,不像是个甘愿做闲云野鹤的人,所以并没有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来,那只能是自己的奢望而已,不太可能实现的。这一年的书读完,不知道自己又会像杨花一样被命运抛卷到何处?所以必须自己拯救自己,迅速完成之前定好的计划,只有这样自己才有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不久汝修会过来一趟,到时候可要小心行事了,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他们俩偷偷见面的事情,否则汝修会有危险的……“无咎,无咎?”夏煜看着身边径自发起呆来的他,“想到什么了?”
“哦,我……没什么,只觉得这唱词绝妙,不知不觉出了神。”他有所保留地说。
夏煜知道他没有说实话,有些挫败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要让无咎完全和自己交心,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那台上的老生唱完这一折就下去了,接着上来一个小花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夏煜登时觉得甚是无趣,看赵无咎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于是对他说:“咱们到隔壁去看临邛皮影,再去听听口技,好不好?”这里除了可以品茶听戏以外还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是锦城的百姓们平日游玩的首选之地。夏煜带着赵无咎来,就是要让他好好地散散心。
赵元咎知道他的心思,他的心里是感激夏煜的,可是,他这个样子哪还有什么欢乐可言?现在只要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但看着夏煜热切的脸,赵无咎不忍拂逆他的好意,接下来一直跟着他转遍了整个锦春楼和附近的集市。
在两个人漫无目的的闲逛中,夏煜不停地为赵无咎买这买那,简直是有些变态地在宠爱着他,好像巴不得可以用世上所有的一切来换取他的笑容。刚开始赵无咎还由着他胡闹,到后来夏煜竟是只要一发现赵无咎对什么东西多看上一眼,他就立刻买下来送给他,直弄得赵无咎啼笑皆非,不得不无奈地出声阻止了他愈演愈烈的疯狂行为。
傍晚回到省身书院的时候,赵无咎的手上全是夏煜买给他的东西——一把晶莹剔透、碧绿可爱的玉箫,据说是梁武帝吹奏过的;一套如玉似冰、价值不菲的北宋定窑白瓷茶具,号称是蔡襄品评过的;几本少见的琴谱、一迭雅致多彩的薛涛浣花笺、一些色香俱全的糖果糕饼、—架精致的小风车、一挂玲珑的芙蓉石九连环、一方造型美观的端砚……还有两只在竹笼里不停叫唤的大蝈蝈。
赵无咎拿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也是乱七八糟的,既对夏煜的任性而为感到无可奈何,也满含着对他深情厚意的无所适从,而更的多则是逐渐被融化的、冰封已久的情感,开始慢慢地、温柔地流淌着,流淌着……
第七章
按约定好的时间,赵无咎匆匆忙忙地走出书院,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不由得暗暗着急。他知道越让汝修等得久,被发现的机率就越大,自己倒是无妨,但对远道而来的汝修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无咎,你去哪里?”一直在找他的夏煜出现在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赵无咎一惊,暗叫糟糕——他现在绝对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跟他解释任何事情。
“夏先生,我去见一个朋友……”赵无咎一边说着,却并未停下脚步。
可是夏煜不接受这样敷衍的回答。“见朋友?”他狐疑地重复,他可没发现无咎在这里还有什么朋友。于是他一把抓住赵无咎的手腕追问道:“是谁?”不管是谁夏煜都觉得非常不舒服,无咎有事情瞒着他!“你不认识的……先生,你让我走好吗?我要迟到了。”他带着些恳求说,不得已他停了下来,为难地看了看渐渐暗起来的天色。
“那你何时回来?”夏煜质问犯人一样,口气不满。本来他新度了一曲,想弹奏给无咎听的,谁知道竟然如此扫兴。
赵无咎微觉有气,什么时候自己的行踪轮到他管了?现在他非常着急,没时间跟人拉拉扯扯。“你管不着!”他喊了一声,用力挣脱夏煜的手,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夏煜推开跑了出去。
夏煜失落地瞧着他越跑越远,心中疑窦大生。他禁不住悄悄地跟在赵无咎身后想一探究竟。
赵无咎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一定会刺伤夏煜,可是他真的没办法告诉他任何事情。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这件事情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心中混乱焦急的他根本不知道夏煜跟在自己的后面缀行。
来到和权汝修约定好的地方,赵无咎见他已经在小亭中背对着自己独自坐在那里,他快步向前走去,夏煜一闪身躲在了一边的树丛中。
“对不起,汝修,我来晚了。”赵无咎抱歉地对他说。权汝修立刻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夏煜一见到那个人的脸,登时惊讶万分!怎么会是他?!他不是金誉的……权汝修浅浅一笑说:“没关系的,来了就好。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你一定要妥善安置。”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赵无咎。
“辛苦你了,没有人发现罢?你会不会有危险?”接过书册,赵无咎看着权汝修比以前更加消瘦的脸颊带着些不正常的青白,非常担心地问道。这趟奔波路途遥远,而汝修又只能乘着严贼外出公干时逃出来,一路急赶肯定让他吃了不少苦。
他和权汝修是在严府认识的。权汝修也是被严世藩强行霸占的的娈童之一,他原本生活在扬州,过着很快乐很幸福的日子,却因为美名远播而惨遭横祸。
权汝修也长得很美,但是他不同于赵无咎的清丽雅致,是那种略带些妖艳和柔媚的类型,他们俩在严府是最得宠的两个,因此在严世藩的手里都没少受罪。
严世藩手里的小官数不胜数,可是敢反抗又有头脑的可能就只有赵无咎和权汝修了。今天权汝修带来的,正是严嵩父子受贿卖官,还有他们各种恶行的记录。他和赵无咎一直都在收集这些东西,准备等时机成熟时把它交给妥当合适的人,用以作为弹劾严嵩的证据。
这虽然十分危险,却是第一手最直接的证据!这样的东西放在权汝修身边不安全,所以他才不辞辛劳地将它送到赵无咎手上。
一直等到赵无咎和权汝修离开,夏煜才从树丛中走出来。他施展轻功迅速地奔回书院,立刻找到金誉告诉他这个惊人的发现。
“什么?你……你看到他了?怎么可能?!”金誉的声音颤抖,又惊又喜,“他在哪儿?他……他好不好?”
“金誉,你冷静下来,我也是无意之中瞧见的,不过我确定他是权汝修。”他听赵无咎的确是这么叫的,而且那面目夏煜也不会记错。
”汝修……我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金誉仿佛失了神,喃喃自语道,“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哪里?”
“他人眼下便在成都,不过好像他是来找无咎的,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当时隔得远了,夏煜听得并不真切。
“那快快找赵无咎来问问他汝修到底在哪里,我要见他!”金誉急不可耐地说。
“不可直接问他,他不见得会说实话……”夏煜生怕轻举妄动会触怒赵无咎,“咱们再跟着他看看,他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耐心点好吗?”
金誉听他说得合理,而且夏煜的话在他们几人当中最是有分量,于是他只好硬生生地按捺住心头的焦急和不耐,点了点头。
不出夏煜所料,第二天赵无咎果然又外出和权汝修见面了,这次他是去送汝修回京。金誉老早就在监视着他,一见他出门,立刻和夏煜一路跟着他来到了郊外的短亭中。看到权汝修站在亭子中央,金誉不顾一切冲动地快步越过走在前面的赵无咎来到短亭里,激动地呼唤着权汝修的名字。
“汝修……”有些哽咽的声音显示出金誉波动的感情。而站在亭子中央的权汝修一看见他,如同遭到雷击一般,登时动弹不得。
“令誉哥哥!!”他脱口而出,下一秒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转身逃出短亭。金誉见状万分焦急地赶上去抓住了想要逃开的他。
赵无咎惊讶地站在路边瞧着这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光景。金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难道是汝修的旧识吗?这时夏煜适时地出现为他解了疑惑:“他们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年前汝修无端失踪,令誉一直都很挂着他。很抱歉跟踪了你,不过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来不及向你解释……”见赵无咎默默无语,夏煜有些着懂。
眼看着金誉拉着权汝修的手坐回短亭的石凳上,金誉的脸色欢喜不已,而权汝修的表情却是又喜又悲。赵无咎缓缓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汝修能找到亲人,那……那也很好。”
听他的口气中含着浓浓的落寞和苦涩,夏煜知道无咎又自伤身世了,他霎时无法自己地拉他入怀,柔声在他耳边说道:“别伤心,无咎有我。”
赵无咎一听,只觉得本来郁闷无比的胸口突间然掠过一阵温暖的清风,将那些愁绪轻轻地吹拂开去,渐渐飞远了。
金誉不让权汝修离开成都,还将他强拉回了省身书院,这可急坏了急于赶回北京的权汝修。如果他不在严世藩公干结束之前回到相府,绝对会把钟震给引出来的!可他不敢也不愿向金誉说出自己的遭遇,因为他深知表哥行事一向莽撞冲动,而且他从小就极宠自己,若是知道他受了这样的凌辱,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太危险了。麻烦的是,金誉一直在追问他这些年来的行踪,权汝修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瞒住他。不得已他来到赵无咎的住处想和他商量对策。
“无咎,我该怎么办?令誉哥哥那边……”他踌躇地问着。赵无咎也觉得汝修长期呆在这里不妥,可是他也一时没有好办法。
“我看我只有不告而别了,希望他不要怨我……”思量半晌权汝修幽幽地说,虽然万分不舍,可是他不能为金誉带来麻烦。
赵无咎心乱如麻,眼见着好朋友好不容易遇到亲人,却又要硬生生地分离,重新回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他真的于心不忍。沉默一会,他抬头坚定地对权汝修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一定会找时机将这些证据交给合适的人选,早日救你出虎口的,你……你要保重啊,汝修!金先生那边我也一定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吧!”
权汝修点点头,红着眼睛说:“我——我只盼还能够熬到那个时候。如果我福薄不能再见到表哥和你,那么请你转告他……我…我…来生……”他顿了顿,绝望地接着说:“唉,还是算了罢,不知生,焉知死啊……”
赵无咎听他说得凄凉,心中一阵悲恸。他忍不住握着权汝修的双手哽咽着说:“别这样,汝修,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好吗?老天爷越不让咱们活,咱们偏要活得好好地给他看看!快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如果连你都倒下了,那我真的是……”说着他竟然语不成声。
权汝修见状顿时泪流满面,他知道无咎的身世和遭遇只有比自己更加凄凉惨痛。且不说他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手送进严府的,就光说在严府,权汝修比谁都清楚在那里最受的摧残就要数无咎了。
因为他的清雅的外貌和不凡的气质,严世藩向来最喜欢的是他,可是他从来不肯向严世藩求饶,所以那老家伙往往是用最残酷的手段对待他,他却一直坚决不肯低头,任何事情都咬着牙关挺过去。
无咎比自己早进严府,那时候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和照顾,自己恐怕早就在老贼的蹂躏下见阎王去了。可是一向硬气的他今天竟然也唏嘘不已……这让权汝修倍感心酸。
“无咎,你也保重了!!我今天晚上连夜离开,你不要送我了。”权汝修决定以大局为重,他紧紧地拥抱了赵无咎一下,快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金誉一觉醒来找不到本该在他隔壁安睡的权汝修,又看他的包裹行李全都不见了,他立刻气急败坏地冲进了赵无咎的房里,抓住了正准备上学去的他。
“汝修到哪里去了?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和赵无咎脱不了干系,本来就颇有疑他之意,此时金誉竟是不讲半分情面,他用十成的力道将赵无咎的手腕抓得死紧。
手腕被捏得痛彻心扉,赵无咎登时冷汗直冒,脸色发白。可他依旧咬牙冷冷地说:“他回京了。这里原本不是他想呆的地方。”
“你放屁!他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金誉怒不可遏地猛力拉扯着他的手臂,赵无咎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痛苦。糟糕,再这样手臂可能又会……“金先生,请你松手……”赵无咎还来不及说完,只听得“喀啦”的一声,手肘处袭来一阵难忍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际滑下,赵无咎知道自己的手臂果然又脱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