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面子。谷洋狼狈地躺在地上,仰望著高挂在夜幕上的一轮明月,忽然醒悟到自己的愚蠢。万一方才没有人出面阻止,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脑浆四溢……天底下有比这更白痴的死法吗?为一场没价值的打架,为一些没意义的口角,为发泄自己无处可去的沮丧、烦恼,而死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
荒谬的自己、愚昧的自己,令谷洋吃吃傻笑起来。
传到仁善耳中,他会说什幺呢?
“喂,你不要紧吧?”一张由上而下俯瞰著谷洋的脸孔,闯入他的视野。“啊,怎幺会是你啊?谷副驾,好久不见!”
谁呀?正欲开口反问,谷洋的眼前却一黑──发酵的酒精,加上短短时间内旺盛分泌的肾上腺激素,耗光他所有的体力,逼他坠入无意识的空间内,不省人事。
“喂!喂──”
别骂我,仁善。我只是好想见你,马上……
到家了。
仁善在家门前放下行李的瞬间,长途飞行的疲惫、连日工作的辛劳,转眼消失。他迫不及待地按著门铃,等不及要给朝思暮想的情人一个惊喜、一个阔别已久的拥抱,和一个积极、热情缠绵、窒息的长吻。可是门内并未传来任何脚步声,仁善讶异地看了眼手表。
早上九点。谷洋跑哪里去了?
仁善无奈地自己打开大门,推著行李箱入内。巡目四望后,他挑高两道秀气细眉。虽然已经预见他不在家中的日子,谷洋八成会制造出一片混乱,可是眼前的“壮观”景象,依然令人深感佩服。
怎幺有人能在短短数日内,就把甜蜜小窝改造成垃圾小屋,这是何等惊人的破坏力?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泡面免洗碗,希望谷洋不是全靠这些没营养的食物,撑过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
绕过地上东一摊、西一跎的小垃圾山,仁善打开他们共享的寝室,里头空荡荡的。摊在床上的几件长裤、衬衫,与衣柜拉门未关的状态,他大致可以想象出谷洋挑选著行头,准备出门彻夜狂欢的模样。
“笨蛋!为什幺不在家呢?”提早两天回来,不是没有半点意义了?
喜欢上谷洋这件事,仁善没有后悔。
即使两年前他们认识彼此的“开端”有些诡异,认识彼此的“过程”有些风风雨雨,甚至经历过被伤害、不被原谅,几乎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的“阶段”,可是他们无法逃避,不能抗拒这股像月引潮汐的神秘力量般,将他们拉向彼此的吸引力。
恋爱经验并不丰富的仁善,第一次体会到世上有一种激情,是可以不管当事人的脑子怎幺想,它直接主宰你的身体,使人盲目地听从原始本能,让你做出一些明知不可为却为之的蠢事。当他望进谷洋那双带点坏、带点傲的率性黑眼中时,他矛盾地既想逃,又想留下。想逃,是心知肚明自己会陷下去;想留,是渴望一辈子能有一次也好,被烈焰般的激情焚身。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他选择了再冒险一次,再赌注一次。赌谷洋眼中的“情”不是虚伪的,口中的“爱”不是空泛的诺言。他赌自己的心,还存有再次追求爱的勇气,再次粉身碎骨也不悔的觉悟。
两年来,他们有过快乐的,也有过相互生气、叫骂的日子。和许多情侣一样,他们都在跌跌撞撞中,探索著相处之道。
跟随著对谷洋的了解越深,仁善越觉得他是个被宠坏的“大男孩”。或许这也是谷洋的魅力之一,看著他不为世俗所拘的洒脱生活方式,很容易让人被他牵著鼻子走。仁善不讨厌自己的个性,可是偶尔也想学谷洋那样,活得更“自在”、“自由”,爱得更“豪迈奔放”点。
可惜我太有自知之明。
没那个屁股,少学人家吃泻药。任性不是谷洋的专利,但在这屋檐底下,无疑是他的“独占”事业。
仁善学也学不来他恣意霸道的行径。“你跟工作私奔,我就外过”的话言犹在耳,回到家迎接自己的又是一座空城,这教仁善怎能不开始怀疑谷洋是不是真的跑去“外遇”了?毕竟,他很清楚谷洋有多孩子气,为了气自己把工作排在他之前,他不无可能会实现这句赌气话。
“告诉我你不是,谷洋,你没有去找别的男男女女,否则我……”仁善抿紧了唇,不愿再继续往下思考这个可能性。
没后悔喜欢上谷洋,但仁善却没把握说他“未来”也不会后悔。
这是谷洋自从十八岁打架闹事被送进急诊室以来,第二次被人用救护车送到医院。可是和上次货真价实的“受伤”相较,这回却糗大了。医生断定他除了喝多了、有些营养失调(?!)之外,别无大碍,并将他赶出急诊室。那时候,跟著救护车,陪他到医院的女同事,一脸吃惊、窃笑的模样,教谷洋永生难忘。
在停车场出声救了他一条小命的,是恰巧与朋友到附近逛街的女同事──一名平常就对他颇有好感,之前也约过他几次,但每次都被谷洋借口有事而拒绝了的空姐。
可能是这个原因,女同事非常亲切地全程陪著他。
甚至在他们步出急诊室外,谷洋本想直接开车回家的,女同事却说他酒未醒、身子“虚弱”,提议要他在她家中留宿一夜。谷洋当然马上婉谢了对方的好意,但女同事坚持,说自己家很近,一点儿也没有“不便”,谷洋可以与她租屋同住的弟弟睡一房。还说,她希望谷洋别逞强,若酒驾被捉到,反而会影响到工作评价等等。
受酒精影响而脑筋迟钝的谷洋,向来不会管什幺“妥当不妥当”,只管“方便不方便”,于是没花时间多细想,就作了“应该没什幺关系”的判断,真的跟女同事返家,在她的家中叨扰一夜。
睡到将近中午醒来,女同事还特地为他做了顿早餐。
“不好意思,我很少下厨,要是煮得不好吃,你要多多包涵喔!”
看著烧焦的吐司,与煎得边缘都焦黄的荷包蛋,谷洋推说:“我有点宿醉,没什幺胃口,喝杯咖啡就好。”
女同事有些失望地垂下肩膀。“我的手艺还是不敌你的同居人吗?”
“咦?”
女同事掩不住嫉妒的口吻,笑笑地说:“你忘了?昨天在医院,医生说你营养失调的时候,你自己说的。因为负责掌厨的同居人这几天不在家,所以你最近都吃得很随便。我想你的同居人一定厨艺精湛,烧得一手好菜吧?”
“是啊!”这幺说有点残忍,可谷洋不想给对方“多余”的期待。“他养刁了我的胃口,我爱死他为我煮的菜了。”
“……回去了。”女同事低下了头,绞著手,问声说。
“对不起,你说了什幺吗?”没听清楚,谷洋喝著咖啡,反问。
“你喝完咖啡,也该回去了!回去那个煮得一手好菜的同居人身边!”倏地抬起头,女同事的姣好脸蛋,因疯狂的妒火而失去温柔的样貌。
谷洋挑高一眉,一语不发地放下咖啡杯,翩然起身说:“谢谢你一晚的收留,还让你照顾我。改天我请你吃饭,当作道谢。再见。”
他走到门边之际,女同事又追过来,一脸后悔地说:“等一下!我、我不是故意要说得那幺冲的,我太没礼貌了!谷副驾,你不会放在心上吧?”
但笑不答的,谷洋朝她点个头,离开。女人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他现在有了仁善,才更醒悟到过去的自己有多愚蠢,竟然能忍受那幺久雌性动物捉摸不定的脾气与说风是雨的天性。还是老实又好脾气的仁善可爱,他绝不反复的这点,让谷洋总能吃定他,相处起来更是轻松多了。
不曾反省过一分钟的谷洋,旋即将此事丢进垃圾桶,搭出租车回停车场,再开车回家。
从西区返回东区住所后,谷洋将车子停放好,搭乘电梯回到位在十九楼的住所,他一将钥匙插进门锁,马上就察觉了──门没上锁!这也就代表……
仁善回来了!
拉开大门,冲进去。连鞋子都随便一脱,高声喊著:“仁善!”
没回音,可是里面凌乱不堪的客厅已经被整顿得一尘不染。除非上天派出精灵偷偷帮他整理,否则答案当然是他所想的那一个!
谷洋边脱外套,边往寝室走去,不到三秒便看到了累得倒卧在床铺中的睡美男。少了镜片遮挡,沉沉的睡脸可人而略微憔悴,但白晰双颊映照著薄红微张的唇,看在他饥渴已久的眼中是那幺样的具有吸引力,因此忍不住自私地凑上前去,一吻唤醒。
“唔……嗯……”半梦半醒的恋人,无力地在他的双唇下挣扎地说著:“什……你……也帮帮……我好困耶!”
扣住他的后脑勺,谷洋双眼闪烁著兴奋的神采。“不是说后天的飞机吗?你为了我提早结束工作了?”
唉地叹口气,已经放弃入睡的奢望,稍微推开谷洋,仁善揉著惺忪的眼睛说:“我是跷掉了后头的庆功宴,以及休息一天的行程安排,搭最快的飞机回来的。可是你跑哪里去了?去夜店狂欢了吗?”
“谁教你丢下我不管!”
“我是去工作,又不是……”回过神,仁善想起刚刚打扫时,自己下定的决心。绷起脸,一改慵懒而严肃地说:“你昨晚没回来,是睡在哪里?你该不是……真的和谁在一起过夜吧?”
“你这是在吃醋吗?”知道自己在仁善心中的分量依旧,谷洋开始调侃道。
“你真的!”仁善一咬牙,奋力挣开他。“你找死!放开我!”
戏耍到此为止,谷洋没笨得破坏此刻“重逢”的喜悦,赶紧安抚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我是在外头过了一夜没错,不过我没出轨。我不过是因为喝多了,无法开车回来,所以窝在朋友家睡一觉、醒醒酒。什幺事都没有发生,你放心!”
闻言,仁善停顿下与他拔河的手臂,愠怒的脸色稍缓。“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几时跟你说过谎了?”谷洋啾、啾地亲吻著他脸颊。“你不是说你相信我不会搞外遇?既然这样,就相信我到底啊!我们一开始交往时,我就说了,我不会做出像你前任情人那样不断背叛你、伤害你的事。”
“……下回不许再拿这种事说笑,这一点儿也不有趣。”看在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诺言”份上,仁善决定信他这次。
“你明白我跟你的‘工作’吃醋时,是什幺心情了吧?”谷洋不满地抱怨著:“扔我一个人在家里,知不知道我昨天还被医生说营养失调?你没负起喂饱我的责任,我都还没跟你算帐呢!”
“医生说?!”仁善愕然地瞠大眼,他立刻摸著谷洋的手臂,上下确认著。
“喂,我拜托你,你在搞什幺鬼呀?都已经几岁了,我不在你身边,你不会到外头去吃饭吗?居然有人住在满街都是餐厅的台北,还营养失调,这绝对是你自己的问题!”
被这番“上下其手”,谷洋早等不及“想入非非”地动手解著仁善的衬衫扣子。
慢半拍的仁善发现到他在干什幺时,已经被扒掉了上衣与裤腰带。仁善马上就拍掉他不安分的手。
“你不是病得去看医生了,还胡来?”
对“不识情趣”的恋人,谷洋义不容辞地负起“教育责任”,说:“你要是不让我快点补充营养,我说不定又会进医院去喔!”
仁善当真,推开他,站起来说:“你要吃什幺?我马上弄!”
这个傻瓜!谷洋将他重新拉回床上。“我要吃张仁善!我得了张仁善缺乏症,快点把你的养分献出来,我要吸干你的精力,现在、马上、立刻就要!”
仁善张大眼睛,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红晕从脖子蔓延到他的双颊,宛如酸碱试纸般,一下子就胀红了。
“我好想你,好想要你,仁善。不行吗?”推波助澜著,唇畔邪笑,性感地勾引。
仁善招架不住地竖起白旗,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边递上一吻。“别做得太过火了,我刚下飞机不久,又整理完客厅,现在都快累死了。”
“不要!”
霸道的情人,果然还是照样霸道的予取予求。
(2)
“喂,我好饿喔!”
啊啊?将近两小时的“战斗”,自己的精力都被男人吃干抹净了,还喊饿?!真要叫他精尽人亡吗?仁善摇晃了下肩膀,企图把赖在身上的男人甩开,无奈力不从心,仅能榨出一丁点儿力量的他,这点不痛不痒的“抗争”,注定敌不过男人的蛮缠。
“呐、呐,我真的好饿!”
男人变本加厉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加诸在仁善的身上。“听到了没有?我饿死了、快饿死了啦!”
唉唉,有够任性的了。仁善举白旗说:“你总要给我十分钟喘口气再说吧!”
“我要吃你的特制炒饭!”几乎是同时间,谷洋开口道。
嗯?仁善狐疑地挑起眉。“炒饭?你是说真的炒饭,还是“那个”炒饭?”
谷洋呵呵地笑说:“好色鬼,怎幺你三不五时都在想那档事啊?我说的当然是真的炒饭啊!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一餐了,今天早上还只喝了一杯咖啡而已。我可是耗尽全部的力量,努力地满足你淫乱的身体了,原来你还嫌不够啊?好、好,没问题,等我补充过食物后,会再加把劲的!”
知道自己完全会错意,仁善真想挖个洞跳下去。红著脸,抬起手臂推著谷洋的肩,掩藏糗态地说:“你这样压住我,我怎幺下床煮饭?快滚开!”
促狭笑意荡漾在他剔透的黑瞳底,故意慢吞吞地移开,边说:“好凶的老‘婆’大人!老婆欲求不满是做丈夫的责任没错,但我又没说不负起责任。让我中场休息一下补充点油,不然亲热到一半,肚子咕噜噜叫,做起来多没情趣?”
仁善从他身体下抽起枕头,往他那张嘻皮笑脸砸去。
“谁是你老‘婆’,我不记得我有动过变性手术。姓谷名洋的,你最好再继续乱说话,这样正好给我理由,在你的特制炒饭里加料,永远封住你油腔滑调的大嘴巴!”
哈哈笑著,谷洋接住枕头,往旁边一扔,扑上前去抱住他的裸腰,亲亲他的脸颊说:“看谁在嘴硬,我知道你根本舍不得的。呐,仁仁,快去帮我弄吃的,我真的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这个专门耍心机、故意装可爱的家伙喔……泄气的仁善有时想想,真不知自己前辈子欠了他多少债,怎幺就是无法对他说“不”?这两年他归纳出一个结论,在这世上有些事,是无法套用逻辑去解释的。
有些人,你怎幺看怎幺讨厌,连他张口呼吸的动作,都能引起你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