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天荒唐放荡的日子后,第四天早晨,当他在某间宾馆里醒来,看著左、右两具裸露、一丝不挂的身躯时,谷洋忽然扪心自问,他为什幺要拥抱她们?她们对自己来说,和摆放在橱窗里的假人形模特儿没什幺两样。
自己在追逐的是什幺?
他得到他想要的快乐了吗?
这三天的一切是恶梦般的海市蜃楼。他自以为扑到一处绿洲里,那儿有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能解他饥渴的泉水。可是不管他掬起多少水喝,他的喉咙都没有被润泽到的感受,他的五脏六腑仍然干涩紧缩。
你的确是本世纪最大的白痴、脑残的智障,谷洋!
跳下床,他边嘲笑自己,边到浴室里头,扭开水龙头洗涤自己的愚蠢。“弱水三千,单取一瓢饮”的道理,不是要对得起谁、要负起对谁的责任,或是要忠诚于这段爱情,而是……
海市蜃楼何其多?多少人醉生梦死其中。但是少数的幸运儿,却能在众多虚假的幻象里,找到一道真正的清泉。它或许不显眼,没有绿洲醒目、诱惑,它可能不过是静静流淌于泥沙间的浅浅小涧,仅能供一人饮用。
但,这就够了。
这儿的水能解你身体的渴,能安抚你疲惫的心,能舒缓你疼痛的魂魄。它不是空虚的泡影,每一滴都是珍贵的滋养养分,每一口都是生命的泉源。
……谷洋过去始终认定,自己是“为了”仁善,而和其它女子断绝往来。因为不这幺做,他就会失去仁善、得不到仁善的爱。他牺牲自由而获得了独占仁善的机会!
但,结果并非如此。
尝过了如假包换的真水滋味后,还有谁会需要仰赖绿洲幻影维生?即便喝了十公吨、百公吨的假泉,又怎抵得上那一滴透明、真实、自然的生命之水?不是他“放弃”了假泉,是他压根儿不要那些假泉啊!
刷洗掉染在脑浆里的愤怒淤泥,理出被隐藏在其下、清晰明朗的思路,谷洋渐渐看到仁善的指摘与自己的盲点。
他不想分手。仁善想分手。
仁善想分手的原因是什幺?他该怎幺做才能让这些原因消失?他想再次赢得仁善的全心信赖。这回不能再靠言语,他得采取行动,向仁善证明自己的诚心、诚意,让仁善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他的改变。他要研究一条条问题对策,针对自己有问题的缺点、能改进的地方,详加检讨。如果人的一生只有三次机会,搞砸两回的他,只剩这最后一回了。
这次的“挽救爱情大作战”只能赢,不能输!
关掉水龙头,跨出浴室,男人混沌的双瞳再度拾回悍力道。他留下礼貌性的车资与足够结清宾馆帐单的钱在床畔,离开置身于商业大楼里的宾馆大门。
踏在黎明朝阳普照的街道,迎面拂来的凉凉清净风,唤起脑中些许褪色的回忆──
不知怎地突然醒来。
恋人呼呼酣睡在自己的臂弯中,那张秀气平庸,却百看不厌的睑,在少掉银边眼镜的拖累后,白晰无瑕的好肤质让他看来好年轻。假使欺骗外国人他是刚满三十岁的大学生,应该会有九成九的人上当。
假使说,两人交往下去,自己一直陪在他身边,看著他长出白发、生出皱纹、眼袋下垂、牙齿摇晃……试著去想象恋人变老的模样,他赫然发现心里没有排斥、抵抗,反而觉得新鲜、有趣。于是,他更进一步想象,两人退休后,住到哪个乡下度过余生,然后老态龙钟的自己,握住恋人瘦骨磷峋的手掌,每日到田野、山林闲散步的画面,盈满胸口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宁静的喜悦时……他已经晓得自己爱惨地、爱透他了。
可是,怕仁善知道了自己对他的爱付出得比他多,会让仁善握住太多情感筹码,狡猾的谷洋决定将这个发现隐藏起来。
等哪天垂垂老矣,只剩谁比谁早死的问题,没有谁爱谁多的计较时,他再拉拉仁善的手,小声地在他耳边跟他坦白,并且“撒娇”地求他原谅……
谷洋深深地吸入一口提神醒脑的初秋徐徐凉风,舒展著超过一米九的高大身体,伸懒腰,活络活络颓废数日的懒骨头。
对喔,那是他认识仁善刚好满三个月时的早上所发生的事。那时候所下的决心,自己都差点忘了。还好现在想起来了,要不,自己就得错过仁善满头白发,一口假牙的模样了,那多可惜。
呵呵,重新出发吧!这次要稳稳掌舵,牢牢控制好方向盘,绝不能开错路了。
有空可以过来一趟吗?关于你打包好的物品处理,及一些事想商谈。仁。
收到这则等待已久的简讯,谷洋不禁扬起“不出我所料”的得意笑容。故意不做任何联络,就跑去芙渠家是对的。在许久没音讯后,做一件能让对方感动的事,就像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波心,再度投入小石子一样,绝对会让仁善的心湖掀起动摇波澜。
而且由自己去说的话,还不如由仁善身旁最亲近的朋友去说,更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谷洋抬头看了下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仁善大约九点会出门到工作室,待到晚上七点回家。自己若要过去找他,最适合的时间是……十点左右,仁善通常会先洗澡,准备十二点就寝。就挑这两个时间点之间,杀他个措手不及吧!
唔,还有十多个钟头,要如何打发呢?宛如远足前的兴奋感,使谷洋坐立难安地在床上翻来滚去。
喀嚓!仁善按下电灯开关,点亮漆黑的客厅。揉著僵硬的肩膀、胳臂,他一边走到厨房拿出冰开水,也不想麻烦地拿杯子喝,干脆就著水壶口咕噜咕噜地灌。哈地,抹抹唇角,他不经意地瞥见放在洗碗槽内的脏碗筷……
洗碗工不在的那天起,家里的水槽总是有几件没洗的东西放在那儿。
喂,你喊谁洗碗工啊!
脑中响起谷洋的抗议声,镜片后的双眸突地变得幽漆。刚开始坚持不做任何家事的男人,在自己调教数月后,终于明白“不洗碗,就没碗可用”的道理,于是老老实实地接下洗碗的工作。初时还洗得油腻腻、不干不净,但男人越洗越顺手,还洗出心得、洗出兴趣。到最后,偶尔仁善心血来潮地顺手帮男人清洗几副碗筷,还会反过来被抱怨洗得一点儿都不干净。
真不知当初傲慢地说:“我没进过厨房,洗碗是女人的工作。你不想洗,我不想洗,以后都用免洗碗不就得了!”的那个家伙,到哪儿去了?
咦,眼镜脏了吗?怎幺一下子视线突然变模糊了?仁善摸摸镜片,自嘲地发现氤氲热气的不是镜片,而是自己的眼睛。
不行、不行,要早点习惯才好。他已经炒了洗碗工鱿鱼,现在得自立自强地洗碗了。何必为了没人洗碗而哭呢?
“好吧,说做就做!”
卷起衣袖,仁善站在洗碗槽前,认真地刷洗起每一个锅子、碗盘,将连日来的抑郁都发泄在菜瓜布底下。
呼,完成了!十几分钟后,仁善端详著光可鉴人的锅子、亮晶晶白闪闪的碗盘,一股满足油然而生。看,何必要洗碗工,他洗得比那个不知摔破多少碗盘的家伙来得干净多了,还不用看他装神气!
可是不到一分钟,仁善的唇角又从上扬到下垂。静悄悄的屋子里,没半点声音,想到自己竟无聊到和心中的男人影子拌嘴,就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而且还很娘!忍不住想骂自己,要拖拖拉拉到什幺时候,才能忘记他?
哔哔!放在餐桌上的手机LED灯闪烁著,这代表“有简讯”进来。说不定是……仁善有些紧张地打开它,可是映入眼帘的是一则通知他中大奖的诈骗简讯,翻翻白眼,他按下删除键。
简讯发出去那幺久,也等不到谷洋的回复,八成是不会回了。这可能是谷洋无言地告诉他,他想太多了。他到萧家拜访的事,与他们分不分手并无关联,顶多代表谷洋是个重言诺的君子而已。纯粹是仁善被宋陵煽动,往自己脸上贴金,还真以为他有“重修旧好”的嫌疑。
放下手机,仁善拍打著脸颊,要自己振作些。今夜就弄顿好吃的,贿赂一下自己的肠胄吧!因为只煮给自己一个人吃,实在没什幺意思,结果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点象样的东西了,下午还闹肚子疼咧!
稍晚。
满足地吃完一桌子的菜后,打开电视,仁善在沙发上打了个小盹。一觉醒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到卧室里拿了套换洗衣物,钻进浴室,放水洗澡。
半缸温度适中的热水,添加几滴精纯的柠檬草精油,他慢慢地跨入水中,任由香气与水的热气钻入每个毛细孔,舒开每吋打结僵硬的筋肉,特别是双腿肿胀发麻的小腿肚。在温温热热的水蒸气中,缓缓地闭上双眼。
叮咚!扰人的门铃,非常不识相地闯入他最爱的泡澡时间。
仁善蹙起眉。这个时间会是谁啊?不管,别理它,装作他还没回家好了。
可是访客似乎是个相当不容易死心的人,按个两声,停三秒,再继续按。在第五度听到铃声响起后,仁善放弃和对方角力了。访客会坚持非找到他不可,也许是有什幺急事吧!
头发还滴著水,仁善套了件毛巾布料做的厚实浴袍,腰带一系地走出浴室。“来了、我来了!”
门铃第七度响起的时候,他打开大门。“请问有──谷洋,是你?!”
照旧是一袭机师制服的伟岸男子,脱下机师帽夹在腋下,撩撩汗湿的前额刘海,对他浅浅一笑。隔段日子没见,被那双炯亮、性感瞳眸专注凝视的“滋味”教仁善藏躲在浴袍下的肌肤竖立起一粒粒小疙瘩。
“嗨,仁善。我看到了你的简讯,你似乎有急事要找我?我从机场那边直接赶过来的,有没有打扰到你?啊,你不会刚好在洗澡吧!”
庆幸自己可以借口是洗澡而红了双颊。“是啊!不过没关系,你进来吧。”
“好,叨扰了。”
还没进门前,谷洋设想过千百种计划。进门后,那些计划全部不翼而飞。
何需计划呢?过去他们一向是火上加油的组合,把他们丢在一块儿,关上个几分钟,他们便会忍不住要借口摸摸彼此的这儿、那儿……强烈的性感张力,不会因为分开一阵子就消失,反而是积压已久的情潮在空气中震荡,两人连眼睛对看都是能免则尽量避免。这种不自然的举止,早已是一触即发的前兆。
“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衣服。”他背对他走向寝室。
“不用麻烦了,反正你穿得更少或没穿,我也都看过,没差吧。时间已晚,我不方便久留,你说有事想跟我谈,那就快谈吧。”
“噢。”仁善迟疑地转过身,无声地吸口长气,再慢慢吐出。“关于你到萧家帮芙渠和阿陵说情的事……”
“原来是这件事。你是想告诉我不必多事吗?很抱歉,我以为会有帮助,以后我不会再做了。”
“……”仁善张著嘴,神情由紧张到自抑,他一向温和的表情略带险峻地说:“不,我很感谢你,芙渠和阿陵也是。有了你的大力帮忙,她们有信心多了。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和萧伯父和解。”
“是吗?那就好。”谷洋由沙发上起身,朝向玄关走去。“我知道这些箱子该搬走的,可是目前我住的地方还没有这幺多空间。如果你很急的话,我会安排时间,将它们放到出租仓库去。”
仁善咬咬牙。“急是不急,可是一直放在这儿也不是办法。你没地方摆,可以摆到这栋大楼底下的仓库。只要跟管理员说一声,付点租金就好。”
“是吗?我知道了,我明天马上处理。不好意思让它们一直搁在这儿,很挡路吧?”
“……不会!”仁善口气很冲的回道。
挑起眉,谷洋淡淡地说:“你气什幺?”
“我没有!”固执不承认。
“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如果你留胡子的话,现在胡子已经气得翘起来了。”谷洋故作不耐烦地一拨刘海,说:“我知道自己碍你的眼,所以想尽量简短地把事情谈完,快点离开。我不想再让你难过,也不愿再看你为我伤心,更不想多惹你讨厌……啧,你又害我讲这幺多,讲到后来似乎又变成我孩子气、耍脾气了!”
仁善诧异地瞪大眼睛。“我、我还以为--”
“别讲了,再讲下去就很危险。”谷洋伸出一手制止。
眉轻蹙,眼困惑,跟不上谷洋的思绪,让他被牵著鼻子走。“你到底在说什幺?”
“在说这个呀!”
仿佛经过精细计算的动作,谷洋一把攫住仁善的手,让他隔著裤子碰触自己热烫的部位,并且在他耳边说:“这样你懂了吧?或许你说了分手,就以为我会死心断念,但是很遗憾,我的大脑无法指挥我的下半身。进门后,我一直是这种状态,原因你能懂吧?同样身为男人的你。”
就在仁善耳根处整片红通通,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谷洋放开他,还施了点力道让他后退两步。
“和我这种禽兽在一起,不是危险是什幺?不过你不必劳师动众地叫警察,我自己会走。”谷洋一笑,柔和了犀利的眼。“你自己要多保重,快进去把头发吹干吧,当心感冒。拜……”
高大背影越过玄关,随著慢慢关阖起来的大门,逐渐被隔绝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仁善痴痴看著,脑中的思绪一片紊乱。
太快了。
慢著!还有……一定还有什幺事是没解决的!
不行,你要让他走!让他离开,你不可以追过去,追过去就完了,张仁善!
喀咚一声重响,门完全关上的那,前一刻还天人交战的脑子,蓦地一片空白。仁善不知道是什幺驱策自己追了出去,他连鞋子都没穿,赤著脚、穿著浴袍就追了出去。
到电梯前的楼层玄关处,映入眼帘的是刚好走进电梯里的男人身影。
“给我等一下!”
仁善冲到电梯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门阖起来前,用双手扳开它。
里面的谷洋错愕地看著他。
“还有事吗?阿仁?”压住电梯的开门键,他问。
一语不发的仁善,面无表情地进了电梯,站在他身边。
“噢,你也要下楼啊?呃,可是你要不要去换件--”谷洋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有一道阴影凑了过来。
热热的呼吸掠过唇瓣,瞬间,掀起燎原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