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圣十五年,盛世皇朝国力繁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皇明圣,东灭羌国,西和辽邦,北平镓俞,乃为不世之明君……】
当后世评论乾圣龙令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评价——此人并非一个可以坐天下的明君,但他绝对是一个可以打天下的武皇。
因为他真正夺回权利之后,只用了短短五年就或平或灭或迫降了与中原比邻的三个重要邦国,甚至其中最重要的两次战役还是他亲自御驾亲征的结果!此人的雄韬武略的确可算是古今君王中的首位,不过他之所以能够如此之快地达到目的,还是不能不提那位曾经将他压制了将近十年的谋朝篡位者——
他的叔叔,龙延成。
若都以皇帝之名来看的话,龙令是位天赐武皇,那么龙延成就是一位天赐的文皇,虽然他由于篡位且未能成功而在历史上留下了骂名,但谁也不能因此而抹煞他的功绩。
龙令的父亲太平帝其实并不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他生性懦弱,没有决断力,很多事情上都被他人左右,在他执政的期间,赋税、丁役不断加重,国库却日渐空虚,但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原因。龙延成夺权之后,立刻大刀阔斧裁减官员和不必要的军队开销,严厉禁止买官卖官,减赋税,扶植农赋和商贾,国内的情形很快便有了起色。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无论他的功绩有多大,也始终背着乱臣贼子的骂名,一些明明非常贤明的改革也会受到相当大的阻碍,可是他还是使得整个国家的国力日见繁荣,此人的能力和手腕,确是难得一见的优秀。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背叛者,他的功绩终究被重于礼法的历史埋没了下去,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被后世挖掘出来。
这是后话,不题。
第一章
京城,皇宫。
“皇上!皇上!皇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龙令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忽然一个宫女碎步跑到书房门口,跪下高呼恭喜。
“何事恭喜?”龙令低着头问。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刚刚为皇上生了一位皇子!真是大喜事啊!”
周围的内侍和女侍一听,都跪了下来磕头,口中道:“盛世皇朝后继有人,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龙令没有像其他人所想象的那样立刻欣喜若狂,只是平淡地一挥手,道:“都起来吧,朕知道了。来人,代朕赏赐珠宝金银予皇后,你回去传话,就说朕事务繁忙,有时间就会去看望皇子。”
那宫女想不到皇上竟如此冷淡,不由愣了一下,方才低头应道:“遵旨。”
沐侯宫。
太后欣喜地抱着新生的孩子,空空的瞎眼之中几乎要落下了泪水来。
“姝琴……姝琴!你看看!你生的可是盛世皇朝的皇太子!不仅是嫡出,而且还是皇长子!你今后必定母以子贵,母仪天下啊!”
皇后无力地躺在产床上,生育时痛苦的余波与疲惫令她动弹不得。
“……是的……母后……”她轻轻地说,脸上却没有任何欢欣的表情。
太后看不见她的脸,只以为她是太疲累了,便没有再追问,只是继续去逗弄粉嫩的婴儿,听他可爱的声音。
“对了,皇上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太后忽然想起,问道。
皇后知道他不会来的,但是她不能说,只道:“或许是有事绊住了吧?”
“再有事也得来看看皇子啊!”太后不满地道,“来人,去给我催催皇上!”
正说间,先前去通传的婢女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报道:“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上说……说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等有时间才会过来。并给皇后娘娘赏赐珠宝金银,等会儿赏赐就会到了。”
皇后没有说话,太后却勃然大怒:“皇上是怎么回事!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来看一眼!皇后你等着,哀家这就去为你讨个公道!”
皇后挣扎着起身,扯住太后的衣裙轻声道:“母后,国事为大,皇上以国事为重也并无不妥,况且皇子就在这里,皇上什么时候来看都行啊。”
“姝琴你……唉!”太后愤然抱着小皇子坐下,“你这样怎么行!虽然皇上现在只宠幸过你一人,但迟早他会发现其他妃嫔的好!你要是如此姑息,你的位置早晚会被别人占了的!”
“姝琴不在乎……”
不在乎……
什么都不在乎了……
宇文姝琴对自己偷偷地笑起来,眼泪却无声地在往下流。
所爱的那个人走了,自己却生了伤害那个人的孩子,即使……只是被宠幸过一次,也是决然的背叛,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虽然,过去也没有过回头的余地……
宫女走后,龙令的笔在半空之中虚悬了许久,终于轻轻放在了砚台上。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出生了……
失去了龙延成之后,他以为自己会变得像古代那些昏君一般荒淫无道,可是他没有,他对任何美丽的女人都提不起兴趣,丝毫没有想碰她们的欲望,对男人也是同样……
有他在身边,他心浮气躁,没有他在身边,他更加心浮气躁。他是如此、如此、如此思念那个人,想见那个人,想看看他的脸,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触感,想抱着他,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好,两个人能静静地呆一会儿,这样他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所以他逼迫自己南征北战,将稍有威胁的邻国统统降伏。只有在身披戎装,指挥千军的时候他才不会再去想那些事情,才不会再想起那个人,也不会再心浮气躁,不会再痛苦。
可是五年过去了,他没有再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就好像他根本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当时的御右翼军被不明身份者全部斩杀,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他在援军中第一个赶到,却也只看到了那个掳走龙延成的人的背影。他甚至查不出究竟谁还可能有如此能力和胆量敢与自己作对,究竟谁……还有必要将这个已经失势的王爷掳走,去做些什么……?
他不敢想象那些人如果是龙延成的仇人的话,龙延成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些人一定是龙延成的朋友,他们一定是来救龙延成的。可是那些人会是什么身份呢?这五年之中,他又会去了哪里?他遇见过什么人?遇见过什么事?会不会把自己忘记了呢?
……不,就算忘记了一切,也不会忘记他吧。龙令苦涩地笑了一笑。因为……他曾经用那么肮脏的方式污辱过他,无论是谁也无法再忘记了吧。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龙延成能记得自己,不管是怎样的记忆也好,只要他不要忘记,别让自己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龙令不知道的是,龙延成其实身在江南,与他所在的京都只有百里之遥。
这五年中,龙令做出了惊世的功勋,龙延成也没有闲着。他其实早就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在民间和宫内、朝廷中秘密安排了自己的亲随,这些人在表面上或与他毫无关系,或与他誓不两立,这都是他安排的。但是绝对的自信让他确信自己不会输,因此并没有仔细培植它。直到被囚禁扶摇宫之后,连他自己都几乎要忘了的、安插在宫中的暗线才与他联系上,帮助他向皇后发送消息,使他脱困。
离开京都后,他没有来得及变卖身上的财物,安插在民间的暗线便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迎候到他过去就已经准备好的秘密处所之中,修生养息。
他本来以为离开之后就会忘了,忘记曾经在扶摇宫之内发生过的一切。可是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忽然闪现出那些屈辱的情景。每当这时,心脏便会忽然紧缩,好像有一只手在用力捏紧它,让他痛苦得无法呼吸。
是龙令带给他的这种痛苦。
他只是做了自己应当做的,命定中必须做的事,可是龙令却带给了他这种可怕的报复。
他不得不告诉自己我要报复,我要报复那个人否则会一直这样下去,会心痛致死。
他暗中建立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死龙令,只要能达到这个目标,不计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后果。
组织的名号,叫做无明。(在小乘佛法里,无明是十二因缘的起首,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
“老爷!新鲜事啊!大事啊!”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大呼小叫地从前院一路奔到了后堂,手中还大肆挥舞着一张纸。
龙延成正在练习书法,低着头笑道:“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又跳又叫的。”
那男子名叫罗予牝,是龙延成安插于民间暗线中的首领,龙延成曾经救过他一命,后来他便一直跟随着龙延成,并对他忠心耿耿。
“你看!你看!”罗予牝兴奋地将手中的纸卷在龙延成面前展开。
龙延成只看了一眼,叹道:“你真是胆大,又撕皇榜。小心下次官差真的抓到这里来。”
“不对!你看看这内容!”
龙延成不在意地抬了一下眼皮,当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张皇榜的时候,他忽地愣住了。
【乾圣十五年,盛世母仪诞皇长子,圣帝龙颜大悦,乃立为太子,召告天下……】
“太子……他有孩子……了……?”
看着皇榜,他的眼前模糊地浮现出了那个娇小美丽的女人。这是他和她的孩子,她过得幸福吗?她现在住在东宫之中,还是仿佛在冷宫中一般吗?有了孩子啊……一定……比五年前要幸福许多了吧?
发现他的异常,罗予牝疑惑不解地叫他:“老爷……老爷?怎么了?老爷?”
龙延成回神,淡淡一笑,道:“这算什么新鲜事,每天都有许多人家生育孩儿,皇帝有一两个孩子出生也很自然么。”
罗予牝抓起皇榜非常可惜地握紧了拳头,大声道:“老爷您怎么这样!这当然是新鲜事啊!这历史上有哪个皇帝不是稍微长大一点就有了许多的孩子?这龙令也忒地没用了,那么多老婆,若是普通人,这五年之中能生多少个!可他五年才有了一个皇子,这不奇怪么?”
龙延成摇摇头,将那张已经被他握得皱皱巴巴的皇榜抽出来丢到纸篓里去,道:“有时间你不如去锻炼一下那二十多位无明,别在这里注意这些无聊又无用的事情。”
“可是……”
“好了,快去快去吧。”
罗予牝嘴里不甘不愿地絮叨着“明明就很奇怪……”诸如此类的话出去了。龙延成提着笔在那里站了很久,方才将笔放下,从纸篓中取出了那张纸。
“……圣帝龙颜大悦,乃封为皇太子,赐名……龙延州……”
晨间的光线从树叶之间漏入进来,落在地面和案几之上,形成顽皮跳跃的光影。龙延成修长的手指拿着那张皱折的纸,动作非常优雅,皇贵之气围绕周身,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它,一动不动。
很久以后,他才仿佛蓦然惊觉,想折起那张纸,想一想,又放弃了。
他以华贵的体态慢慢坐下,又举起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地将它撕成了比指甲更小的屑片。
“龙令,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五年前他逃出皇宫之后,预料龙令将会用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挟他,逼他回去。因此他一与民间暗线联系上,便立刻做出了部署,准备动用埋伏在宫中和朝臣之中的暗线,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从那里救出来。可是他这次猜错了,龙令根本没有使用这一步重要的棋子,反而立刻将仍然囚禁于王府的王妃和小王爷小公主们全部送离了王府,直到现在,龙延成还是没有找到他们,似乎他们就这样消失了,连一点残渣也没有剩下。
而现在,他生了皇子,却又取名“龙延州”,这算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
【乾圣十六年,圣帝亲临鄂州,巡官员,恤民情……】
龙令简直烦透了做皇帝必须要经历的繁文缛节。比如他此次出行鄂州,仅是迎接他的鄂州附近大小官员便跪了一条长长的路,不知道是前来朝拜还是看热闹的百姓更是跪得人山人海,他从驾辇上看去,底下满是山呼万岁的人头涌动,除了御林军开道之处,其余的地方看来连一块可以插足的地方都没有,龙令不经意地一转眼,竟发现远处的民房顶上站的都有人,他简直就变成了可供无聊百姓消遣时间的热闹!
这个认知让龙令相当沮丧,而且,大约是人太多了,御林军开道的速度非常慢——至少比龙令自己走要慢得太多——龙令更加烦躁。
入了城,道旁所跪的百姓更多,若不是都跪着,看起来就热闹得仿佛赶庙会一般,都争先恐后地想偷眼看看这位少年天子的龙颜,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和龙一样长了一双可怕的大眼睛和五只爪子。不过看来不是,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很正常的青年,唯一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穿着龙袍。
龙令刚开始对这种目光非常恼怒,但后来也没力气发火了,他总不能把这些无知小民全部杀掉吧。兴趣缺缺地将身体倾斜一点,他掀开纱帘,对在自己身前骑马迤逦而行的大内侍卫总管严培低声道:“真是无聊,什么时候才能到地方?”
严培老老实实地斜过身体抱拳,同样低声道:“禀圣上,照这样看……大概还得再过一会儿。”
龙令按耐住自己的脾气,拼命告诉自己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绝对不能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来,然后很“温柔”地放下了已经被他抓得皱巴巴的纱帘。
为什么这时候不出点事情呢?有个刺客来刺杀也好么,太无聊了!历代的皇帝又是如何度过这种可怕的事情的?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心中不满的叫嚣,右前方的百姓中忽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御林军还未来得及前去查探,已经有三道穿着平民衣物的蒙面人以极高轻功冲出人群,手中长剑挽出绚丽剑花,声势凌厉地向他袭来。
“……还真有刺客?”龙令在心中不可思议地问自己。
若是普通的皇帝,在这猝不及防的攻击之下纵不受伤也会受到惊吓,但龙令不是普通的皇帝,他是“武皇”。
三把剑以无法想象的迅疾速度同时向车辇之中劈下,龙令不动声色地一跺脚,身体平空拔起七八丈高,只听一声巨响,龙辇整个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三瓣。见一击不中,那三人也不恋战,翻手散射出满蓬的飞针,冲上来护驾的御林军霎时间倒了一片。严培抽剑飞身而上,正欲堵截朝他方向逃走的两个蒙面者,却不想第三个冲了上来,将他瞄准的其中一人利落地推到身后,朝他一剑劈下,严培一见那凌厉的势头当即心中一凉,举剑就格,双剑相碰,冒起点点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