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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情 page 6 作者:暗涌

  子颜心中难受,不顾他人目光,拣起那颗牡蛎,咬了肉粒,狠狠吞下,竟忘了咀嚼,肉粒被哽在了咽喉间,惹得他不住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了。凌熙然这才醒觉,递了杯水来,让他喝了几口,终于平息。

  待子颜拍拍胸口再次抬眼时,却赫然见常振霆正凝神望向他,深深一瞥。

  子颜的眼皮扑扑跳。

  常振霆啜一口白兰地,暗暗微笑。这沈子颜的外型尚不算分外出众,尤其在满是西装革履的贵公子堆儿中,更显单薄,可偏偏有那么一咳——泪盈于睫,心痛入髓,眼见他瘦削而苍白的面孔惊现潮红,仿似在一瞬间就从那些油汪汪的人面中跳脱了出来。

  格外动人。

  第五章

  对于那次豪门夜宴,沈子颜在事后只留有模糊记忆。

  一是由于尴尬,二则因为心虚。油光光的圆桌上,大家都敞亮地坐着,一有什么细小举动,避都避不过,出了丑也只得闷声不响地坐到底,只因心上太着力,反倒连自己见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都忘了。一夜过去,唯记得凌熙然与苏莉莉紧贴着的臂膊,以及常振霆望向自己的灼灼的眸。

  也不知是否因为紧张过度,第二天竟没能如常早起。直到子仪醒觉,大喝一声:“大哥,迟了!”这一睁眼,已过了钟点。连忙起身,向子仪子珍他们交代两句,匆匆跑下楼去。

  电车正驶过弄堂口,子颜跟在车后喊了几声,司机仍默知默觉,眼见它开远了,不由得心中懊恼,惟恐误了片场开工的时辰。

  却闻有人高声唤道:“沈先生!沈先生!”

  起初还没料到是在叫自己,只觉得那声音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隔着马路一瞧,有个戴蓝色鸭舌帽的年轻人正朝这边奔来——那不是常五爷的司机小李么!

  子颜愣住:“你找我有事?”

  “沈先生,我是来接您去片场的。”小李指着停在马路对过的轿车恭敬道。

  子颜惊道:“你……你来接我?!”

  小李答:“这是五爷亲口吩咐的,我只是照他的意思办事。”

  五爷!子颜呆立着,一想起凌熙然对他的评语,只觉骇然——毕竟是传闻中为走私大烟而争抢地盘枪杀兄弟的流氓大亨啊!又想,他们也不过一面之缘,何必要给他这种好处?

  于是婉拒道:“多谢五爷关照。你还是回公馆去罢,不定五爷自己要用车的。”

  小李笑道:“上头说了,往后这部车子的调遣皆听先生的意思,五爷那边嘛,自是另有安排的。”不等子颜思前想后,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快步上前开了车门,一躬身,道:“沈先生,请吧!误什么也不能误了拍戏啊!”

  子颜绞着双手看他,把脸都涨红了:“那……那就麻烦你了。”上了车又补充道,“我就乘这一次,待到了片场……你……你就回去吧。”

  小李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子颜心中惊怕,自是一路无语。这倒也好,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子颜未觉一丝不适,已到达了目的地。等车一停,便忙不迭地跳下来,隔着车窗朝小李挥了挥手道:“再会,再会。”

  真是言不由衷。

  小李笑笑,并不应声,径自将车子倒出了片场大院。

  子颜回过身,做贼似的朝里一瞧,见众人都围坐在一旁商量着什么,没人谈笑,也没人望野眼,气氛很是异样。才刚放下的心,这一刻,不觉又是一紧。脚就踩在门槛上,却犹疑着不敢进去:“对不起……我迟到了吗?”

  众人抬起眼来,皆是灰蒙蒙的神色,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么?”

  “怎么了?”子颜走进门来,声音微颤,似是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凌熙然正蹲在一边摆弄机器,此时从镜头后探出了半张脸:“北平沦陷了。”

  “啊!”子颜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凌熙然直起身来:“昨晚。”

  ——竟就在昨晚!昨晚衣香鬓影,昨晚炮火连天。

  子颜忽觉寒意袭来,抬头望住凌熙然的眼睛:“怎么办?会打过来吗?”

  凌熙然耸耸肩:“别担心,上海洋人多租界多,安全得很!”

  众人暗暗想了一阵,也都觉得凌熙然说得有道理:“对嘛对嘛,再说北平离我们多远?总有个十万八千里吧!”

  “胡说八道!”大家都笑出声来,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线。

  却听人群中有人聊着聊着,生生地丢出一句来:“可那小日本都冲进天津城了!你们说天津的洋人多不多?租界大不大?”

  众人听闻,皆讪讪地收了笑意,愈发显得颓然了。

  人心一淡散,拍摄进度亦跟着缓了下来。

  一段没有台词的过场戏重拍了十几条,竟依旧没有过关。凌熙然皱起眉头训斥着几个跑龙套的演员:“我都说几遍了,眼睛千万别瞄镜头!这又不是照相片!难不成你们是第一天拍戏的吗?”

  他们诺诺应道:“对不起,凌导演。我们下次一定改!”

  凌熙然怒道:“还有下次?再有下次,你们就立马给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苏莉莉抢过了话头:“呦,凌导!生这么大火气做甚?外头太阳辣花花,你非还要添柴加油,这叫我们怎么活!”秀目顺势扫过凌熙然的眉眼,隐隐透出几分娇俏的笑意来。

  凌熙然摸摸额头,回以笑容:“莉莉,你啊!”——其间的柔情蜜意,旁人自是一目了然。

  子颜垂下脸去擦了几滴汗,开口道:“不如再来一次吧。”说着,兀自在镜头前立定了,灰白的脸孔,失神的眸子。他又成了方莫华。

  灯光昏黄,人影婆娑。

  幽暗狭窄的过道里,莲儿撞见他在向人乞怜借钱,不发一言,转身离开;他发现她,慌忙追赶,脚步急促。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嘴角抽动着,步子停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终于,莲儿的蓝布旗袍悠悠地飘出了镜头——

  行人推搡着擦身而过,他微微侧过脸来,怔怔的眸子里暗藏着泪影。

  凌熙然大喊一声:“好,停!”上前搂住了苏莉莉的肩:“太棒了!”

  “呸,我不就是个背影吗?有什么棒的!”苏莉莉斜睨他。

  “哦,莉莉,你拥有完美的肢体语言,连背影都有着丰富的表情!”他赞道。

  苏莉莉扮了个呕吐的鬼脸,指指身后:“别夸了,高手在后头呢!”

  凌熙然点头:“子颜那小子确实是不错啊……”正想叫他过来,却见他颊上挂着泪,仍呆立在原地。“喂,大明星,快跳出来吧!”凌熙然伸手在他眼前乱晃。

  子颜猛地回过神,见眼前人是他,脸一红:“不好意思,我正在想剧情。”

  “想到哪儿了?莫不是在想你输光了钱被人痛打一顿的那场吧?”  凌熙然笑问道。

  子颜朝苏莉莉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我在想方莫华为什么要停步。他怎么舍得让她走?”

  “他有他自己的尊严。子颜,你该知道,有的时候,爱情与尊严无法共存。对于他来说,最后的一丝自尊亦在莲儿转身那一刻消逝待尽了。”他说,“他不是无心追赶,而是无力追赶。”

  子颜吐出一口气:“唉,多么残忍的故事!”

  凌熙然拍拍他的肩头:“别想太多。”

  子颜点点头,揉了揉润湿的双眼,轻轻笑道:“我把你说的那种无力感演出来了吗?”

  凌熙然把手按在胸前,正色道:“演得入心入髓。”

  “真的?”子颜兴奋起来。

  “当然。莉莉那大嘴巴已将你的优异表现原原本本告诉了老板,还怂恿他与你多签几部片子呢!”他笑道,“老板也已放下话来,不但要给你加人工,等片子上映后,还有分红的。”

  子颜眼睛一亮:“你是说,我能赚很多钱了吗?有了钱,我就能送妈去正规医院看病,也能供子珍读书了!说不定……说不定还有余款租间大一点的屋子,我再给子仪买个写字台……”

  凌熙然哈哈笑:“租?恐怕到时你连买下都嫌便宜罢!”

  世上竟有什么东西是便宜的?子颜想都不敢想。

  不过这憋恹恹的半日过去,终于有一件值得期望和欢喜的事情了。

  中午时分,苏莉莉嚷嚷着自己中了暑,避进化妆室歇着去了。

  凌熙然只好临时抽调出子颜一个人的戏,先拍。这一幕在剧本上是这么写的:“春日,方莫华在公园里叹怀情人”。

  在盛夏时节拍摄春天的景倒也不算麻烦。只要由灯光师往摄影棚里引入些天然日光,再通过光板把绿色布景打得豁亮,衬着镜头前的几枝道具桃枝,满目是晕红滴翠的缤纷。

  他则需要在这背景前表演:他在想她。

  之前凌熙然已对他作了指导。想念的演绎方式不过两种,一是虚化,二是具体化。前者较含糊但易演,后者则要难得多。

  子颜问他想见到哪种。

  他答道:“你选择适合自己的表演方式吧。”

  “开麦拉”喊过是数秒空镜,接着,子颜缓缓步入了镜头,摄影机跟着他的侧影往前推。镜头里,他忧郁的目光掠过满树的桃花,唇角竟微微上扬,他想起了她的美丽和他们艳若桃红般的从前。可待垂下眼帘,念到她决绝的背影,顿觉心痛难耐——一半是对她的思念,一半是对自己的悔恨。

  倏忽间,那眸子已然灰了。

  待停了机,摄影棚内仍然鸦雀无声,众人皆被他富有层次感的表演所折服,半晌才醒转过来,纷纷叫好。

  常振霆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着浅色单衣,执一柄折扇,闲淡地站在末排,悄无声息。直到有工作人员瞧见,惊异道:“啊,那人是——”

  子颜闻言去看——那不是五爷是谁?

  他的气势就敛在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不必费心张扬,已让众人动容。

  凌熙然从摄影机后直起身来,笑道:“五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常振霆捻着折扇,轻轻摇:“找人。”

  “哦?”凌熙然冷冷一笑,“她在里头休息呢。”

  常振霆抬手用扇尖朝里一点:“不就在那儿吗?”

  凌熙然顺势望去,愣住:“你找他?”

  常振霆笑笑:“我找他。”

  ——他要找的是沈子颜。

  子颜就站在光板前,望一眼他那镶着银边的扇尖,心里瑟瑟地抖:找我做什么?莫非他已查到昨晚进他书房的就是自己?再一转念想起早晨派小李来接他的事儿,心中愈发惶惑不安起来。

  “沈先生,请近几步说话。”常振霆淡淡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

  子颜只得趋前几步。

  常振霆望着他道:“向凌导演请半天假可好?”

  子颜一惊,连忙侧过脸来向凌熙然求救:“我……我……”

  怎知凌熙然竟说道:“你已把今天所有的戏份都拍完了,既然五爷有事找你,你就去吧。”

  子颜听闻,难免有些怨懑,低下头来,不再出声。

  常振霆含笑颔首道:“谢谢。别忘了替我向莉莉问好。”

  凌熙然眼皮一跳,答道:“我会的。”心中猜想着五爷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艳阳下,暗红的江水翻出了滚滚浪潮,在远处天边凝起淡薄的烟云。站在堤岸上,只觉得水面上的风揉着温热的湿气,扑扑地拍打着面孔。

  常振霆侧首看他:“知道我为何找你?”

  子颜迷惘地摇摇头。

  常振霆微笑着为他拨开几缕挡在额前的发丝:“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子颜嗫嚅道:“你是常五爷啊。”

  常振霆缓缓地把手移到他的颈后,感觉到了他的战栗:“你怕我吗?”

  子颜缩缩脖子,躲开了他的手:“你是大人物,我当然怕。”

  常振霆收回空置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我们已是朋友了。”

  “不敢不敢。”子颜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紧贴在铸铁围栏上。

  “再退就要掉进黄浦江里去了。”常振霆笑道。眼见子颜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又问:“当我的朋友可以得到许多好处,你愿不愿意?”

  子颜不解:“朋友怎可以用好处衡量?”

  常振霆上前,站到他身边:“朋友总是互惠的。”

  “互惠?”子颜沉吟半晌,仍旧不解,“什么意思?”

  常振霆把双手撑到围栏上,眼中溢出几丝戏谑的神采:“你真的不懂?别告诉我你还是张白纸!”

  子颜心头一震——原来!

  身在演艺圈,难免对其间纷繁杂乱的桃色消息有所耳闻:什么年轻女星被大亨追求啦,又有人为情人争风吃醋打官司啦,还有谁谁也成了金丝雀啦……传闻是不少的,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于是慌忙回道:“五爷,我……我只求好好拍电影,其他的……我不愿多想!”

  常振霆凝神看他:“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么?”

  子颜用力点头,结结巴巴道:“真……真的……我……不愿的!”

  常振霆轻笑一声:“别紧张。你是莉莉的朋友,我自是不会给你为难的。”又道:“那,你可以走了。”

  子颜连忙道谢离开,可才转身走了几步,已见小李开车跟了上来。

  “沈先生,我来接您!”他开了车窗喊道。

  “早上不是已说好了,我不会再搭五爷的车了。”子颜急道。

  小李答道:“可五爷说了,这车子已是您的了——他送出去的礼物是不会再收回的。”

  子颜吃了一惊,回首望向方才常振霆站立的风口处,已不见人了……空余浩浩然荡荡然的滔滔江水,奔流向东。

  又过几日,子颜新加的人工发放了下来。约莫一估,竟远远超过他先前想象的种种花销。

  子颜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回去与弟妹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先找房子搬家。此后子颜便在各处的房源广告上存了一份心,但却总也寻不着合适的,苏莉莉瞧在眼里,仗着自己人脉广,终又被她担了下来。

  苏莉莉出身贫寒,少年时受尽委屈,后来发迹,万千宠爱在一身。旁人赞她是“凤凰涅磐”,她则笑语“我这辈子更似一部孤雏传奇罢”。

  子颜不是不佩服她的。她有多少娇纵多少刻薄,便也掩藏着多少辛酸多少不屈。

  后来有一次苏莉莉与他聊天,幽幽地对他说:“见到你仿佛就见到了当年的我。”——也许他们还能更要好些,可惜之间横亘了一个凌熙然,终也成不了最为贴心的朋友。

  苏莉莉果然很有办法。第二天刚收工,她接了个电话后便喜孜孜地对子颜说:“屋主通知你去看房了。是公寓房子,三室一厅,地段好,离片场也不远,你要的话可得早拿主意!”

  子颜忙道谢,又道:“可我一人做不了决定,要不,我去把弟妹都叫来,让他们也去看看!”

  苏莉莉笑道:“好啊,不妨也把伯母给接来吧!听说她身体不太好,可搬家总是大喜事,也该征求她老人家的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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