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舞?」
「从没见你这样固执过。」她叹气。
「妳反对吗?我希望妳不要反对我,好吗?妳知道『远帆』对我爸的意义的。」他也跟着叹气了,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坎坷不顺都尽付一叹。伸手轻轻耙过他那头跟婴儿胎毛一样柔软的中长发;他的发质很直很软,就算喷了整罐发胶也无法任意塑型,永远都是服贴于他的头皮上,于是他只好留长,将之捆束于脑后,以不妨碍自己的清爽舒适为主。
「雪歌,我就是知道公司对伯父的意义,才没反对。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你从商,我知道你也是不喜欢的。」
是的,他不喜欢;二十五年来,一直是不喜欢。而今的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讨厌商业的看法有没有动摇,他没有时间去细想,一连串的恶耗与打击迎面而来,无论自己喜不喜欢,他是脱不开身了;而且他也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被满坑满谷的困难打垮。
他这样复杂的心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唐清舞了解,也不认为一向排斥商人的清舞会愿意了解。于是不再在这话题上谈,他说了正事:
「清舞,别管那些事了。妳什么时候来台湾?我已经跟我爸提过妳,他很高兴,迫不及待想见妳一面。」
「再两天就可以了,我的论文口试安排在后天,口试完我马上飞台湾,我已经订了后天晚上的机票……雪歌,伯父、伯父他……会喜欢我吗?我应该穿什么衣服比较好?还有,我要准备什么礼物过去?」说到这个话题,唐清舞害羞不已,开始结结巴巴起来。
程雪歌笑了。
「小姐,妳怎么穿都美好不好。别忘了,妳是校园里票选第一名的东方美人呢!妳也别带什么礼物过来,妳人来最重要。」
「呀,讨厌,叫你别再提那件丢脸事了,你还提!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在大家不知道你是男的之前,你才是第一名好不好!」要糗大家一起来糗。其实她本来是第二名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将那些沉重话题都丢开,只纯粹的慰藉相思,不再去谈那些毫无交集的事情。
在相思暂餍的最后,在挂上电话之前,程雪歌低低对她呢喃:
「清舞,妳快点来台湾吧,我很想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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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昂发现自己罹患肝癌时,已是进入末期,所以他放弃化疗,只以药物延缓病情与控制疼痛,一天一天的走向衰弱,迈向死亡,谁也无计可施。程雪歌每天晚上都睡在医院陪父亲,除了不肯听从父亲的话放弃「远帆」外,父子俩在其它方面没有任何意见相左的地方,他们父子努力把握着还能相处的时间,虽然程志昂能够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父亲病倒之后,会来医院探访的人虽寥寥无几,但每隔三两天,总还是有一些人会来到医院与父亲谈天解闷。这天傍晚,甩开一堆令他焦头烂额的事情,程雪歌买了饭盒来到医院,准备与父亲共进晚餐。一踏进病房,不是没想到可能会有访客的,只是今天这个访客却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她,上回在高叔叔工厂见过一面的人--姚子望,身分是「姚氏」的千金小姐,去年被商业杂志评选为台湾未来十大女强人之一,声称她是最有希望成为「姚氏」下一任接班人的人。
多么风光的女性,是一颗闪耀在金字塔尖端的璀灿明星,可望而不可即,断不可能纡尊降贵来他们这类小家小户的人种。
可是她出现了,为什么?也是为了添更多灾难来的吗?当程雪歌想到这里时,不免多心的戒备起来。不能怪他以小人之心揣度她的来意,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快被皇昕那位女皇惹得怒火冲天。如果以前他的筹资之路可以用「无比困难」形容之,那么这些日子以来,在那个女人的干预之下,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绝望的滋味,他才真正深刻理解到「仗势欺人」是什么意思!
她运用皇昕在商界的影响力,让每个人缩回原本可能伸向他的援手,让那些原本有意承接买下「远帆」的人全部收手不再谈起;其它银行就算库房里积了一堆现金愁着无人来借,也不会出借给「远帆」,就算「远帆」开出的贷款担保条件再优渥也一样。
当赵冠丽想整一个人时,是不会让他有任何活路走的。她每天好整以暇的坐在办公室里,摆明了就是要等他来求、来低头。除非程雪歌答应她的条件,不然「远帆」将不只是倒闭的下场而已;程家会破产,有人得坐牢。她有权,她有势,她这辈子不会尝到低头的屈辱滋味,但乐于看到别人低头;她要胜利,完全的胜利,没有打过折扣的胜利。
如果说赵冠丽的欺压行为有带给程雪歌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他自此发誓,一定要比别人爬得更高,一定要爬到再没有人可以用权势欺压他的那个高度。
为了达到那个目标,他必须有大量的金钱,让金钱构筑出城池,再把城池堆聚成权势,那么他就能在商界呼风唤雨。不一定要让天下人俯首,但绝对不让自己落入被人压迫到不得不俯首的境地!
他要热烈的追求权势,让权力去熏心、去把心腐蚀!
他再也回不到他所认识的那个清心淡泊的自己了,回不去了……
「妳来做什……」突然冲口问,但才发了个声,便知道自己不该是这种质问的口气,就算心里对她有恶感;然而,他已警告过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在人前把自己最真实的情绪表现出来。于是他很快的改成平和口吻:「请问姚小姐为了什么事来到这里?」
姚子望从程雪歌走进病房里来,就一直不动声色的注意着他的神情举止。她注意他的目的与别个女人不同,不是为了贪看他的俊美皮相,更不是为了垂涎。只是打量着他,像在打量着一件商品,思索着「奇货可居」的可能性。
「你好。我与令尊已经谈完事,他已经睡下了,我正要走。」对他微微点头,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像是长辈对待小辈的态度,不会与他谈任何正事。
「妳……我爸……」程雪歌一时不知该为她的轻待做出什么反应,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落居下风,明明他正严阵以待中呀!不,不行!「我父亲现在病着,他的事目前都交给我代理。姚小姐不以为该直接跟我谈妳的来意吗?」他站出一步,挡住她离开的方向。
姚子望被他一挡,只好停住步子。她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再把眼光扫向病床上那个已经疲倦得睡去的老人家,轻声道:
「我的来意,令尊会告诉你。」
程雪歌担心的也看了父亲一眼,见他老人家在疼痛里睡去,气息奄奄然的似有若无,活得如此辛苦,偏还为着他与公司的事在担忧……想到这女人不知道有没有对父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让父亲更加担心,他脸色一沉,想也没想,粗鲁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到病房门外,质问道:
「妳有什么目的?妳对他说了什么?你们谈了什么?」
「放开。」姚子望声音一沉,没有挣扎,只命令他放手。
「妳!」程雪歌心口有把怒火在烧,她这种天生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感到无比刺眼,当下把她与赵冠丽的影像重叠;虽然放开了她,但愤怒的情绪还是在咬牙的声音里迸裂。「妳的目的也跟赵冠丽一样吗?也是想得到我吗?妳以为找我父亲谈就有用吗?我就会屈服吗?告诉妳,没有用的!我可以出卖灵魂、出卖一切,就是不会出卖我的皮相肉体!妳等着!有一天,我一定会把曾在妳们身上遭受到的屈辱加倍还给妳们!妳们等着!」
明明是发誓要学会深沉的,明明告诫自己万不可以再在人前展露失控的情绪,但,他没有办法。这些日子以来的累积,让他再也忍不住爆发火气。谁叫她也是千金小姐!谁叫她要出现!出现在非亲非故的父亲病房中,一定也是来设计他的吧?!一定是!他出言骂她,一点也没冤了她!
「等了,就有用吗?只是等着,就能实现你伟大的理想吗?」
「我不在乎妳们这些人怎么嘲笑!」程雪歌努力要克制回情绪。
「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的特地跑来这里嘲笑你?你是什么斤两?」姚子望神色依旧不冷不热的平淡,抬眼直视他,看进他困兽般的眼,也看进他因生气而显得白里透红、晶润非常的美丽脸孔……差点因此恍神,还好她定力够,很快拉回全副心神。她对美男子一向不感兴趣,也没有占有的想法,即使程雪歌美得超乎她所能想象,也动摇不了她冷情的心。
她不要情,只要力量。
「妳凭什么瞧不起我?!」程雪歌差点又让情绪暴定,幸好他压住了。
凭什么?姚子望有点惊讶的笑了,不敢相信这个回到台湾一个多月以来,吃尽无数苦头的年轻男子,居然还有办法问出这么天真的话。这个年轻人,真值得她寄予厚望吗?她会不会挑错人了?
可,就算挑错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她没有。
所以,程雪歌必须是「奇货可居」、必须是块能用的料,他必须是!
「明天下午五点,我与令尊有约,如果你想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允许你来旁听。」
「妳允许?!」程雪歌前气未平,后气又起,气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有一点点暴力倾向的话,姚子望早被他出手揍得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妳、妳这个女人,妳……」
「我叫姚子望,你记住了。」不管他的气急败坏,姚子望绕过他,进入正好打开的电梯中,离去了。
「姚、子、望!」程雪歌没有回头,只在脑中、在心中、在嘴中恶狠狠的烙出这三个字。
在此刻,这辈子从没恨过人的程雪歌,决定恨尽全天下的千金小姐!
而本来应该是最令他深痛恶绝的赵冠丽,其影像居然还没有姚子望来得鲜明、来得深镌。
赵冠丽非常的教人讨厌,而姚子望,是可恶!没人比她更可恶!
程雪歌用力捶了下墙,满心介意着姚子望对他的瞧不起,说他不具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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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找我?」姚子望来到「姚氏」总部的顶楼拜见父亲。
「我听投资部的吴经理说,妳提案承接一间快倒闭的小中介公司的资产与负债,将它收购过来?」
「父亲为了这种小事找我上来?」姚子望轻笑出来,脸上带着惊讶表情。自从她被「下放」到四楼的业务三部之后,她处理的公事、经手的案子都局限在对大人物而言微不足道的中小企业,再也进不了决策的核心,碰不了大案子,与之前的工作内容可说是天差地远。
「妳是故意的吗?」姚万传瞇起眼,不让女儿打马虎眼浪费他宝贵的时间。「我听到一个传闻,赵家那个任性妄为的女继承人发疯的在倒追一个男人,发誓要把那个男人抓来当丈夫。妳是知道这件事的吧?」
「是听说过。」她眼神闪烁不定,力图镇定。
「那妳就是故意的了。妳故意与皇昕作对,好造成我『姚氏』与赵家交恶对吧?妳打算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报复我对妳的下放,妳以为我会吃妳这一套?」
「父亲,我并没有……」姚子望脸色一白,急切的要解释。「我评估过了,『远帆』名下有几块地非常有未来性,如果我们承接下来,以后一定可以为姚氏带来大把的利润;而且您对皇昕的专断也早就不耐烦了,正好可以趁此给他们……」
「妳给我住口!」姚万传冷喝。「妳那点心思我还不了解吗?别再狡辩!哼,女人,就算能力再强,也会因为意气用事而笨成一头猪!这几年妳给我好好待在业务三部反省!等到妳脑袋终于清醒了,我会把妳调回决策中心,其它鬼鬼祟祟的心思,妳少给我动!还有,『远帆』这件事,妳不许再提,下去!」
姚子望脸色忿忿,却不敢多言,在欲言又止了几秒后,终于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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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姚子望来到医院,而程雪歌早已经站在父亲床边,虎视眈眈的看着她。
其实他一整天都在医院,因为最近常陷入昏睡的父亲,今天一早不知为何精神特别好,胃口也奇好,父子俩愉快的谈天,让程雪歌就算外头有无数的事等他去处理,他也舍不得离去。因为他心中没来由的惴惴,总觉得父亲突然好成这样,非常的不寻常,只是他没胆子多想,害怕去多想
「姚小姐,妳来了。」程志昂半躺在床上,微笑的对姚子望打招呼。
「程先生,您今天看起来精神相当好。」姚子望打量着程志昂的气色,心口一沉,脸上却还是挂着笑。
「可能是这些日子来睡太久了,今天才会一直都舍不得睡吧。」程志昂摇摇头,不想浪费时间在寒暄上,因他自知时间已剩不多了。「来,妳快请坐。」
姚子望静静点头,在床前的椅子坐下,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厚厚的文件,非常有效率的开始说明--
「我的计画是这样的,将目前『远帆』所拥有的资产化整为零……是的,市场上的风声是『姚氏』有意接收贵公司,于是『皇昕』银行的关爱眼光全部转移到『姚氏』身上,毕竟『姚氏』是有那个能力与『皇昕』抗衡的……您猜的没错,可以趁这个混乱的当口,将土地栘转,那么我帮你们准备好的资金也可以动用了……」
「等等!爸,您打算把公司卖给姚子望是吗?」一直安静旁听的程雪歌听到后来,终于知道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她要买下「远帆」!他震惊得跳起来。
「只是入股。」姚子望微勾起唇角。
「妳刚才提到妳要占九成股份,这还叫入股吗?!」
「你依然是『远帆』的老板。」
「我为什么要当一个傀儡老板?!」程雪歌低叫。
「恕我失礼的问你一句: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有办法去担当一份比『傀儡老板』更称职的角色吗?」
「妳!」程雪歌满脸通红,轻易被她激得怒火中烧,几乎要跳过床来掐死她。
「雪歌。」程志昂轻轻一唤。
「爸,您不相信我可以……我一定可以的……我……」低头望着父亲,程雪歌心中又酸又痛,知道自己很没用,所以父亲不愿把这个重担交给他。然而知道自己没用是一回事,当真被那么看待了,还是心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