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你呢?你最想要的。”
又是当即的回答,“零落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他摇头再摇头,“违心的回答只能证明你尚不完全。神祗唯有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行事,才能真正发挥出上天赐予的神力,进而完成使命。”
她怔怔地重复,“只有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才能……”
“弗洛蓝!你这个混球,我终于找到你了!”头顶传来一声娇斥,一枚红色的火球箭一般急速俯冲下来。
零落抬起头,屏气凝神才看清那并不是一枚真正的火球,而是一个红色长发,穿火红衣裳的女子,此时她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面前的黑发神祗。
一场惨绝人表的悲剧即将发生。
只见夜之神唇角一动,口中迸出几串暗黑色的古语图腾,在他周身展开淡金色的封印,暂时化解去红衣女子凌厉的气势。
脸颊上刀刮一般的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夜风令人醺醺欲醉的抚慰。
凌厉去除,尖锐而恼怒的声音依旧,“弗洛蓝!不要以为你比我的法力高强,我就会乖乖认输!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出卖我,不报仇我誓不为朱雀王!”
“我没有心。”弗洛蓝缓缓道,再挥出一连串咒语。
朱雀绋炎燕子般俯冲下来的身子在闯人暗之封印时,蓦然失去了踪影,然后……一只长着翅膀的,红色的,毛茸茸的球体张牙舞爪地撞上弗洛蓝宽阔的肩膀。
旁观的一人一兽不约而同露出“哦哦哦?”的惊讶表情。
弗洛蓝单手提起小毛球,依然是温吞的笑容,“小东西,别闹了。”
红色小猫咪一脸不甘心,迅速举起爪子朝他笑得很欠扁的俊脸挥了下去。“喵呜呜!”
唰——
几道细细的淡红色血痕浮现在弗洛蓝的脸颊上。
零落和玛雅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红毛小猫很是得意地露出尖尖的牙齿,“喵喵喵……”似在说:谁叫你招惹我,活该!
弗洛蓝深邃的目光中有抹阴霾一闪而过,“小混蛋!”吐出暖如春风的声音,他的手指在绋炎红色的双翼上一划,随后状似无意地松开了左手捏着她后颈皮的两根手指。
咦?!
猫眼倏然圆瞪之后,绋炎整个身体呈自由落体状,咻地狠狠摔上地面。
玛雅连忙垂下优美的脖颈,抬起前蹄遮住视线。
零落则发出一个有点白痴的单音节,“啊……”
尘土、草叶和花瓣纷飞的烟雾中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女声,“痛……咳咳,弗洛蓝!你竟然这样对我!咳咳,真有损你夜之神仁厚的美名!咳咳……”
“再不给你点教训,你恐怕就要开始动手拆我的花园了。”弗洛蓝眯起眼说。
“你造谣!我不过是嫌花园的围墙太高不好爬,才好心帮你把他们放矮了一点点……”说话的工夫,原本趴在地上啃土的绋炎已攀着弗洛蓝的手臂,揪住他一丝不苟的衣领,怒目以对。
啊……那种迅捷真的好像一只红毛猴子!
“还想让我把你关进老鼠笼子吗?”弗洛蓝坏心眼地问。
绋炎本能地抖了一下肩膀,低声咆哮,“你敢!”
他抓下她白皙的手,“我现在有客人,有什么不满等一会再说。”
经他提醒,绋炎这才发现荒芜花园里多出了一位陌生的蓝发女子,而且是位非常美丽的女性。她大眼一转,对着弗洛蓝思思啊啊地点头,“那那那那,美女啊,难怪你心情这么好,没有把我直接丢到老鼠笼子里!又是你的后宫嫔妃人选之一?”
一向没什么情绪表露的弗洛蓝只有绋炎这张没遮拦的嘴巴可以把他惹恼,“胡说八道!”
“哼!”她别开头,“反正你是人人敬仰的夜之神,有座能装一、两万美女的后宫也不足为奇嘛!”
他苦笑着。苦却不是真的苦,而是那种充满娇宠的无可奈何。
真是羡慕呢!零落又羡又护地低下头,耳边传来弗洛蓝温柔浑厚的声音——
“只有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才会长大。”
真正想要……
真正想要的是……
一个万般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闯入脑海,太阳穴传来被撕裂的疼痛,零落陡然冒出一身冷汗,才想呻吟,神智已回归本位。
她努力眨眨眼,入目而来的是自己卧室粉白色的墙壁,她呼出一口气。
果然是作梦,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梦。
她努力坐起身,窗外漆黑一片,月如银盘挂在天顶。她习惯地的环顾四周,窗帘桌角皆隐藏在黑暗中,一切依旧,除了罗利——一向趴在门旁小垫子上的家伙不见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独角兽堪称巫女的影子,形影从不分离。
“罗利?”她轻声呼唤。
没有回答。
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零落连忙爬起身,推开房门,拖着长裙冲出寝宫。急促的嚏睫脚步声与长裙摩擦地面的宪宁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越发显露出宫殿的寂静和凄凉。
月盘之下,寝官外光亮的大理石台阶处,白色独角兽依偎着一具高大的身影。
如瀑的发,一身玄衣如夜,勾动她心中蛰伏数年的悸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带着惊恐,“翼……”
只一个字,被刻意尘封的往事统统回笼。夕阳下的少年和少女,是那么美丽的景致。
男人转过身,俊美的脸孔分明就是记忆中闪耀温暖光芒的那一张,温暖到刺目。在零落心底,有着什么被硬生生撕碎了。
玄武翼柔着眼角凝视着面前蓝发白裙的俏丽女子,手掌下独角兽温暖的皮毛提醒自己这一切的真实——并非午夜梦回时因为极度思念的怀想。
“零落,是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她曾经那么渴望与他再次相见,那种思念的痛令人无心于其他事情,不得不尘封记忆才能唤回神智。如今相见,却是如此不堪的情景。她知道,无论多么美丽的回忆都不可能再现,往事已矣——
“为什么?”控制不住心底的悲伤,原本柔媚的声线化为极寒之冰,“为什么要再一次出现?”
敏感的罗利第一时间感应到零落的沉痛,竖着耳朵躲到玄武翼身后。
他依然微笑着,回答,“因为想早点见到你。”
于是不惜踏平北国辽阔的土地,扫荡富饶的西方,最后来到这里,迫使她背负起国破家亡的命运。
“太过分了!”零落啼笑皆非,“就为了见这样的我吗?没有国,没有家的青龙巫女?”
玄武翼沉吟。
当你一心追寻某样东西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忽略其他,而他忽略的正是自己的行为,身份以及对她的伤害。
“我……”只是想见你……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你为什么要再次出现?”零落反覆低喃着,悲伤在眼中结出厚厚的冰层,“我本来已经把你忘记了,把那些日子忘记了,认命地接受了一切……你为什么要破坏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宁静,为什么要找过来……生活在记忆中,不好吗?”
激动潜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小小火花,让原本坚固的决心再次动摇。小心翼翼呵护的宝贝支离破碎,有光亮顺缝隙泄漏进来,莫名的悸动,莫名的疼痛,还有无尽的责任义务蜂拥而出,让她无法喘息。
此时没有身份,没有国家,零落只是一个怀抱小小幸福,渴望平静生活的十六岁少女。
波涛汹涌的不甘与悲伤传达过来,玄武翼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他完全忽略了对方的想法——他想要见面,而她只想要平静。
是他的任性破坏了心境的平衡,小心呵护的温暖经历鲜血淋漓的战争的洗涤后,陡然降温。所谓的身份、地位、神祗的责任比重提升——他是玄武王,而她是青龙玉女。
两军对峙,已无退路。
零落高高仰起尊贵的头颅,“这里已经没有你想找的人了,请玄武王立刻离开青龙国。”
他们之间已全无干系,破碎的温暖湮灭在身份职责当中。
玄武翼冷了面孔,眼中柔情荡然无存,“亡国之女,口气不小。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亡国之女——零落死命咬紧牙关,将头扬得更高,眼里是一片森然的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个有骨气的悉听尊便!玄武翼冷笑,“不要以为有夜之神弗洛蓝为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碍我者,神鬼皆诛。”
她听得心颤,冷飕飕的夜风刮过脸颊,硬是滑开她美艳的笑容,“你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不必你提醒,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我绝不会留活口。”他缓慢地说,“现在留着你还有用。”
宝贝的温暖终于彻底消散了。
零落摸摸冰凉的胸口,笑意更炽,“希望不会等太久。”
“这恐怕容不得你作主。”他的口气清淡,勾勒起的唇角泄漏邪气无限。
“我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了。
“知道就好。”玄武翼说,“巫女请好好休息,登基仪式少不了你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我不会任你为所欲为的。”
“我知道。”他一笑,星星暂时失去光亮,“但是我会降伏你,让你心甘情愿。”
“作梦!”脱口而出,她被自己惊慌的尖厉声音吓了一跳。
“来日方长,告辞。”玄武翼露出誓在必得的神情,一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飘然远去,宁静的空气中传来零落因为突然放松而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做为敌手,他们的第一回对峙终于在彼此逐渐结冰的笑容中结束了。
平复呼吸,她强打起精神,拖着几近虚脱的身子向漆黑一片的神殿挪去。
剔除个人私欲,她必须尽其所能地守卫青龙国到生命最后一刻,只因她是被神选中的青龙巫女。现在,她要去点燃只有夜晚才会亮起的青冥之火,让那些饱守战乱之苦的人们能在今夜睡个好觉,明日醒来再去面对残忍的现实。
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
零落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至少不会再流泪,结果她错了。
不会崩溃、不会痛、不流泪并不代表人是坚强的。被无形匕首开出一个坑洞的胸口,直到她跪倒在弗洛蓝神像前才开始泛开火辣辣的痛。那是种无法忍受的感觉,一瞬间掏空身体。
淡淡的血腥味由肺腑间涌上,弥漫口腔。呕吐感梗在咽喉,她连忙捂住唇,整日滴水未进的身子猛烈颤抖起来。
那是她的血,捏碎心肝溢出身体的鲜血。
几乎呕尽体内全部的力气,她紧紧环抱着冰凉的双臂,蜷缩在地面上,像只倦极的猫——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再也无力起身。
夜风呼啸着闯进恍若幽深洞穴的神殿,刮向殿内便没了声息,被那血盆大口吞没了一般。幽静到恐怖的神殿里,回荡着零落轻柔的呼吸声和若有似无的喃喃自语。
“……仁爱的夜之神……这种痛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与此同时——
玄武翼眉头紧锁,负手站在窗前,一袭玄衣几乎融入夜色。
沧煌为几乎干涸的油心填满灯油,明灭间摇曳的火光倒映在他的衣袍上,扭曲出诡异的弧度。
“王,天快亮了,早点休息吧。”沧煌垂手而立,规劝。
“你去睡吧。”玄武翼依然未动,飘荡在空气中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是。”
沧煌退了下去,夜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玄武翼淡淡叹息。
依然这么安静,一如这之前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每日,他都习惯临窗而立,迎接第一缕阳光诞生,他要它们直直地照射在自己的眼睛里,正如零落的一颦一笑直捅入他的胸口,带给冰凉的心肺点点温暖。
她是他的温暖,不可取代的温暖。
远远的神殿里,青冥之火忽明忽暗,倒映在他眼中,点燃其中的斩钉截铁。啪的一声,握在手中的水晶杯瞬间支离破碎,尖锐的碎片刺进肉里,鲜血滴滴答答落地起晕。
玄武翼听见目己义无反顾的声音,“零落,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
“青龙巫女。”
被唤了头衔,零落缓缓转过身,一成不变的蓝发自裙缔造出那抹素淡娴雅的身影。转身的一瞬间,她身边的白色独角兽立起尖尖的耳朵,绷紧呼吸。
青龙国沦陷当天,侵略者——玄武王便下令封锁神殿,没有王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神殿,违令者定斩不赦!
所以,她很惊讶。
自神前呕血那日之后,她确实过了几天安静日子——放慢节奏的作息、尽心照顾花草和独角兽,整夜无眠的祈祷——她的生活一贯如此,亡国之后与亡国之前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她很清楚世界已经改变,该来的始终要来,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身形魁梧,满脸血腥神情的将官。
“我以为来的会是一介儒士。”零落平静地说。本以为玄武翼会给自己一个比较平和的结局,却来了一个执刀的武将。莫非他想要她血溅五步祭奠他的新王朝?
在那样被惹怒之后……
有着如水眼波的少女发出声音的一瞬间便挑起凤鸣掠夺的欲望。想要,想要打破那份极致的静;想要,想要将人搂进怀里,揉进身体;想要,想要破坏。
做为浴血勇将的凤鸣亦无法抵抗魅惑,邪邪一笑,“是我不好吗?小美人。”
小美人?!
零落微微颦眉,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动手之前,我想先看一下玄武的手谕。”
凤鸣不可一世地挑起眉毛,“我还需要什么手谕吗?”
无任何神祗信物就想要取神之巫女的性命,乃欺神、辱神之举。
零落冷冷一笑,“你就不怕玄武杀了你?”
“为了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凤鸣的手指滑过她白皙的脸颊,“我王还不至于昏庸到这种程度。”
冷然的笑扩大,“王命不可违。莫非你故意违背?”
“我替王来驯服你,王又怎么会怪罪我?!”他的手探向她领口。
她慌忙闪避,厉声大喝,“请你自重!”
风鸣仿佛喝醉了一般,面色酡红,“亡国之女,性命难保,还说什么‘自重’,真是天方夜谭……”
亡国之女,亡国之女,这是一个不可磨灭的事实。
零落苦笑,在风鸣步步逼近的同时抽出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匕首。
明晃晃的小刀让凤鸣一愣,随后露出鄙夷的目光,“就凭它也想拦住我?”
那种通体不过一掌的小刀对久战沙场的武将来说,与玩具无异,但是对养在深宫的少女来说,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是用来对付我自己的。”零落说罢,刀刀抵上粉颈。
凤鸣没想到她会使出这一招,骤然减缓了脚步,“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