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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肆情 page 3 作者:五月

  收回手,翼低头看着自己已开始泛白起毛的衣衫——昔日的华美亮丽早已消失殆尽,仅剩略显寒酸的坚韧遮盖着身体,他不由自主的黯然神伤。

  人生如戏,空梦而已。

  “翼!”

  他抬起头只见零落紧紧抱着布匹,返身冲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位裁缝打扮的村妇。

  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旋身沿原路返回,一边奋力奔走一边向跟在身后的裁缝抱怨,“不要再追了,我又不会拐你的东西!”

  好奇地扫一眼抹布一样被拖着走的少年,裁缝委屈的嘟囔,“要给恋人做衣裳就直说,不用不好意思!”

  零落听得直跺脚,“不准胡说!”

  裁缝捂住嘴,嘿嘿笑个不停。

  零落蓦然红了俏颊,转头偷瞄身后的少年——那张俊朗的面孔依然平静,毫无情绪波动,好看归好看,却没有丝毫活力的迹象,仿佛沉寂千年的死潭水。

  翼的无动于衷让她心里不免升腾起一阵小小的戚然。

  狠狠抓紧怀里的布料,零落松开一直扯着他衣袖的手。“再胡说我就赖帐,快走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隐藏在那海蓝色发丝后红通通的小半边脸,上面正爬满羞涩和尴尬,让人心生怜惜。

  豆蔻年华,正是少年少女情苗茁壮的季节。

  翼微微扯唇,勾出一个充满涩苦的笑。

  他的十六岁充满着过往幸福的残垣断壁和胸口上永不会停息的疼痛。十六岁的他对世间的情意全盘免疫——感情已死。

  ☆☆☆

  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一百八十度之后,再来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拉线木偶一般被摆弄到筋疲力尽,裁缝才甘心将少年推出小木屋。

  翼动动僵硬的肩膀走到院子里。

  温暖的夕阳下,零落抱着手臂靠在小院四周的木栅栏上,微仰着脸神情陶醉。

  见他出现,璀璨的笑靥浮现,“恭喜刑满释放。”

  翼轻轻抽动唇角,侧身靠上栅栏,与她同看夕阳。

  弥漫于天顶的暖红色夕阳,挂在小佳人的眉梢眼角上闪闪发亮。“你看,夕阳又来收集人间的悲伤了。”

  温润的颜色入眼而来,翼淡淡地问:“是吗?”

  “一天中我最喜欢这个时刻,慈悲的夕阳会把不开心和烦恼统统带走,在心里留下温暖。这样以来,无论窗外的夜多么寒冷,梦依然会温暖如春。”小小的下巴扬了扬,晚霞中零落的笑容荡漾开来。

  笑如春风——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副笑脸的吧,翼愣了一愣。

  零落继续说:“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都很想看到夕阳,请求它赐予温暖。带着那份温暖作个好梦,醒来的时候烦恼就会统统消失不见了……幸好它每天都会准时报到。”

  她……“会有那么多烦恼?”想着想着,翼脱口问出。

  她莞尔,痴痴望着天边的暖红色,“谁会没有烦恼?夕阳也会因为偶尔阴天失约。”

  “哦?”他被旖旎的夕阳与隐约流盼在她眼中的悲伤魅惑了心神,不由自主放柔声音。

  “那时,”零落歪着脸,拉下下眼皮做出一个丑丑的鬼脸,“我就使劲的哭,哭到天地变色,哭到老天心疼我,肯换掉阴天还我夕阳为止。”

  阴霾一扫而光,迅速复位的开朗令翼挑高眉梢。“喜欢白日作梦的家伙。”

  零落跳到他面前,摊开右手,“小孩子有作梦的权利!翼,我们去作场美梦吧!”

  美梦……他的生命就是恶梦一场。没有回应,他别开了眼,天边的夕阳逐渐被铺天盖地的暗色吞噬。

  “喂喂,冷漠的家伙,真不给面子。”零落嘟囔着,蓦然抬脚踹上他的小腿肚,“没礼貌的家伙!”

  被突袭成功,他龇着牙弯下身,“你……”

  “啦啦啦……”恶劣少女哼着小调跳开几步,远远地看着他,一脸得意。“适当的惩罚有利于成长。”

  “你,不要跑……”揉揉痛处,他直起身。

  “我不跑……”零落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大声笑,“才怪呢!”

  翼一肚子气,拔腿冲上前。

  零落眨眨眼,一个旋身钻进刚好打开的木门中,圆滚滚的裁缝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看一跳一跳追过来的少年。

  “你们这是做什么?”

  “瘸子官兵抓强盗啊!”

  屋子里爆出一阵大笑。

  誉的扑克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恼怒的潮红浮上俊美的脸,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可恶!”

  屋子里再一次响起脆亮的笑声。

  ☆☆☆

  夕阳颓尽后的夜很安静。

  零落单手提灯站在院子中,橘黄色的光芒以她为圆心悠然散发。偶尔风过,海蓝色的发飘入灯光被镀上一层金色的边线,越发显得整个人柔媚而不失伶俐。白色独角兽陪在主人身边,以同样的姿态守望着暗色的远方。

  这一站,不知不觉中月已升上中天。

  又一阵风过,零落抖抖肩膀,探手将琉璃灯放在身侧的青石桌上,拍拍独角兽的头,“罗利,你说它今天会不会来?”

  独角兽打了个响鼻,鼻子轻轻摩擦着她的手心。

  她哀哀叹气,认命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酥饼,“再吃下去我会变成大胖子的,这是最后一块,今天晚上最后一块……”

  罗利见到食物,漆黑的大眼中火花闪耀,不等她说完抬起前啼仰颈便抢。

  啊……最后一块美味因为疏忽被咬去了一大口!零落迅速拨开独角兽的大头,痛心疾首地低呼,“这个混球罗利,前几个都是你吃掉一大半,最后一块还要跟我抢!”

  罗利咧嘴,若是它有人类那样丰富的表情变化,想必此时已在哈哈大笑,想停也停不住。

  真是好委屈!零落心有不甘地扯住马鬃使劲摇晃,“给我吐出来,笨蛋罗利,吐出来!”

  罗利快速吞下口中的食物,眼睛死死盯住她手中的另外半块,见有机可趁便完全顾不得颈上的疼痛,一口咬了过去。

  “啊!”零落发出一声惨叫猛然向后退出几步,双手交握护在胸前,一脸泫然欲泣,“罗利,你太过分了……”

  独角兽得意地打个响鼻,低下头努力咀嚼又成功得手的一小块美味。

  零落险些掉下眼泪,看着手中仅剩的一小块点心,恶狠狠的决定,“明天早上你没饭吃!”

  对方则不以为然地摇摇脑袋,柔软的鬃毛随风飘动。

  倚窗而立的翼合了合眼,夏日里凉爽的夜风带着微醺的花香扑面而来。

  正当零落与独角兽纠缠不清,几乎大打出手的时候,一缕暗绿色的光芒由远处飘近,在四周盘旋了几圈后小心翼翼的靠近零落。敏感的独角兽首先仰起头,低哼一声,光芒小小的身体旋成陀螺状,瑟缩着后退。

  零落抬起眼,厉声一喝,“罗利!”

  独角兽一个机灵,下意识张开觜,一小块酥饼顺利落入其中,她凶巴巴的命令紧随其后,“寄存,敢私吞后果自负!”

  罗利当下瞪圆大大的眼睛,食物卡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零落收回心神合上眼,手指在额头划出倒置五芒星,一束金色强光由额头射出,在空中凝结成奇形怪状的祈祷文。散发出淡黄色的文字排列整齐,围在暗绿色幽魂的四周盘旋游移,无限扩张之后猛然缩紧,到达一定限度后再次反弹。受惊的幽魂仓皇四顾,低沉的绿色时亮时暗闪烁不定。

  “夜之神弗洛蓝,解我封印——”

  解印咒一出,零落向上摊开的手心中分别升腾起两束金色光柱。昏黄的光芒将文字和幽魂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金色半透明的茧。其中,祈祷文字正逐渐融化,浸透幽魂暗色的身体。

  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不多时,金色的茧裂了开,暗色的幽魂已经不见——一个纤细的少年型态浮现在黑蓝色的夜里。

  风携花香而来,卷起零落海蓝色的长发,幽灵的眼泪滑出。

  它未张口,声音飘荡在风中——

  谢谢。

  “回去吧……”零落淡淡一笑,一枚小石子被昏黄的光裹着,从她身前升起。

  幽灵点了点头,咻的一声消失在小小的石头中。四周明亮的金色迅速溶解,掩没在夜的浓重中。

  目瞪口呆的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夜之祈祷……”

  据他所知,这种法术属于高级守护魔法,四方神祗中也只有夜神的侍者才拥有这种能力。虽然眼前的少女隐约有着神祗的气息,却断然不可能是朱雀。司火的朱雀一身艳丽,是亘古不变的红发金眼。而零落的发色却更偏于东方,然而这一代青龙继承人是男子。

  “你是谁?”翼满心疑问。

  零落握住小石子,回头一笑。“零落。”零落——这就是全部回答。

  他看着她翩然走近,白玉一般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额头,眉间猛然传来一丝丝暖暖的疼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扯下,冷冷质问:“你想消除我的记忆?”

  她清澈的眼睛中亦是清冷一片,“有些东西不如忘记。”

  那手指握在掌中竟也如玉般冰冷,  翼沉吟,“如果始终无法忘记呢?”

  “沉在心底,让夕阳带走。”她顽皮地眨跟,一瞬间仿佛恢复了白日时的活泼,只是眼中温度依然未变。

  “你每天都看夕阳吗?”

  “上天的恩赐,要珍惜呵……”零落笑着,露出小小的贝齿。

  要珍惜呵——

  为何如此温柔的言语听起来却充满了无助和悲伤?仿佛是最无奈的选择。

  探身去拉她另外一只手,不期然碰到她一直握在手中的小石头。坚硬的石头已被体温捂热,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这,并不是戏。”盯住她的美眸,翼笃定地说。

  “人生如戏。那些背叛、伤害、莫须有的痛楚都不重要。”

  零落俏颊上浮现一丝戚然,让那笑蓦然化为那日舅舅手中的利剑直直捅进他的身体,回忆和着鲜血,疼痛蜂拥而至。

  “那什么才重要?”翼低吼。

  反握着他的手,他的悲伤和痛苦传达到零落心里。她轻声低喃,“活下去,怎么才能活下去,更好的活着,如果太痛就干脆忘记。”

  翼怔住。

  她将小石头放在他手心,“至少,我们还拥有活着的权利。感恩的同时,更要珍惜。”

  珍惜,又是珍惜。

  这条命是沧煌从死神手里硬夺回来的……他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

  “王,王,你是我们的神,你一定会安然无恙,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

  疼痛涌上心口,他一把扣住零落的咽喉。“你到底是谁?”

  直视着他显露狰狞的眼,她淡淡笑起,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的神情。“是场梦。”

  “梦?”翼蓦然加重力道。

  “只是一场梦。”她重复答案。窒息的痛苦覆面,却无法成功抵达清澈安宁的眼底。

  梦。浮生若梦,何况是人。

  眼凝视着眼,世界悄然无声。清凉的风中弥漫着花的香,一点点将夜陶醉。零落,正是其中一则玫瑰色旖旎的梦。

  不过是空梦一场。

  翼凝视着她好半晌,终于收回手。

  零落的眼神沉了又沉,颈间指印清晰可见。叹息掉在夜里,那是他的名。“翼……”

  ☆☆☆

  有多久没有这样因为睡不着,坐在窗台上看月亮了?上一次这么悠闲还是去年生日时,那日整座玄武城都在为他们的小皇子庆生,他也因此被赦免,不必埋首书堆刻苦地背诵各式奇异的攻击咒语,可以休息一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再有几日他就满十六岁了。玄武神祗的成人仪式要在这种荒郊野外举行,其实也蛮不错的……

  翼摊开手掌,躺在手心的小石块散发出隐约的暖意,握得久了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温暖谁了,抑或是,互相温暖?

  掌心传来的温暖令人困惑,他合上眼,脑海中涌现记忆的碎片,不停交叠。

  舅舅狰狞的笑着,涕泪横流的母亲一句句一声声“孽障”敲进心窝。

  沧煌硬生生咽回满口的鲜血眼中净是绝望,“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

  心头一阵抽痛,他咬紧牙关,沾满血腥的画面逐渐淡出,有阳光照射进来。

  “慈悲的夕阳会把悲伤全部带走……”零落微微仰着脸,悲伤顺着脸颊滑落。

  “你到底是谁?”那是自己绷紧的声音。

  零落笑靥如花,回答,“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他喃喃自语。不知何时摊开的掌已成拳,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足以证明一切并非虚幻的梦。

  一切非梦,偏偏如梦似幻。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颊上,翼伸手揉了揉独角兽额头的软鬃,于是得到了一个亲昵的摩擦。

  “罗利……”他记得零落是如此唤的。

  独角兽立起耳朵,明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翼幽然叹息,“你也想告诉我一切不过是场梦吗?”

  ☆☆☆

  庄周梦蝶。无沦是庄周的梦,还是蝴蝶的梦都会在睁眼的一瞬消失殆尽。

  昨夜吹着凉爽的夜风趴在台上窗沉沉睡去,今晨睁开眼,梦中的少女和独角兽统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侍卫队队长盈满激动的眼睛。

  沧煌屈膝跪倒在地,亲吻他的衣襟。“王,我来接您了。”

  翼坐直身,清晨明亮的阳光洒满年轻的面庞,于是他微微眯起眼。

  梦,终于醒了——窗外竹竿上晾着的衣物和屋里桌上摆着的水果都是梦的残骸,梦的灵魂已经消失,他也该清醒过来了。

  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翼转头看向忠心的侍卫。“今天是何时了?”

  “十一月五日。”沧煌回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摊开手掌。“我们走吧。”

  四周的景物——简陋的木屋、木桌、晶莹的水果,搭在树杈间的竹竿等等所有和那场梦有关的东西,全部因这句话而逐渐淡化,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温润的阳光将翼完全纳入怀抱的瞬间,金色光芒以他为中心,忽如浪潮般灿涌散开。一身明亮的少年颀长的身形迅速抽长,与此同时暗色“玄”字印缓缓浮出额头,迸发出强光后逐渐浸回肌肤,及肩短发也在这一刻蔓延成黑亮的小瀑布,蜿蜒至脚下。

  跪倒一旁的沧煌凝视着浑身金灿发光的主子,忘了呼吸。

  那就是玄武神祗的成人仪式,简单而隆重。

  这一天是光明历二二一年十一月五日,玄武翼的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小少年长成大人样,正式继承了北方之神的位置,成为玄武王。

  梦在这一天殇去。

  第三章

  光明历二二一年十一月,第三十七代玄武王正式继承神力,成为北方之王。同年十二月,玄武城迎来了近千年来历史最长经历最惨烈的一场恶梦。

  年轻的玄武王率一小队死忠侍卫队直捣皇城,在位仅一周的迟墨负伤逃亡,皇后幻纱于卧室悬梁自尽。面对至亲的尸身,甫成年的玄武只是抛下淡淡的一瞥便转身离开,下令此宫永远封闭,并布下“入禁地者魂飞魄散”的黑色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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