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她猛然打断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欲言又止,静静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他看到了她的身心疲惫,倦极的颜色,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错了吗?”他喃喃地问。
零落没有回答。
“大哥哥没有错!”台下传出清亮的童音,卖发饰的小女孩趴在舞台边沿,“大哥哥很喜欢姊姊,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如果姊姊不要大哥哥,等我长大以后可以做大哥哥的新娘吗?”
一阵赞赏的掌声随后而起,每张仰望的脸都带着专注而投入的神采。
无论当事人多么痛彻心肺,依然只是他人眼中一段或者精采或者乏味的故事。
零落感到一阵眩晕,冷冷地笑,“玄武王,你看全世界的人都视你若宝,你又何必苦苦纠缠我?”
玄武翼沉默着。
零落迳自说下去,笑声浅浅,“那些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理由,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快点清醒过来吧,玄武王!”
“玄武王”三个字仿佛尖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捅进玄武翼的胸口,他比她更清楚什么是国家什么是百姓,只是,他早已弃置不顾,似乎全世界只剩下她,固执到荒唐的地步。
“那些都无所谓。”他乏力地说。
冰冷的笑泛滥成灾,零落拖着长长的裙摆慢慢走下舞台,“真是让人失望呢,请离我远一点吧,玄武王。”
玄武翼便这样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少女步下台阶。
“这个还你。”零落头也不回,冷漠的声音抛过来。
一道清冽的白光擦过他的脸颊,咚地一声钉入他身后的木制框架,整个舞台为之颤抖,悬挂在三面框架上的轻纱幔帐纷纷掉落,似雪如絮,眩花观众单纯的眼睛。
落幕了,激烈如潮的掌声回荡在白虎森林中,久久不歇。
☆☆☆
这天夜里,白虎森林迎来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傍晚时分,层层堆积的厚重阴云成功抹去酡红的夕阳,将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块沉闷的大石头,不多时便淅沥沥飘下雨来。
细密密的秋雨温柔而冰凉,打在脸上好像泪水,顺着下颚点点掉落。零落倚靠着扶栏坐在树屋外的木制楼梯上,任由细雨将自己淋湿。
沧煌拿着毛毯拾阶而下,将她包在温暖的毯子里,“小心着凉。”
柔软的小羊毛触感让零落柔了眼角,露出猫一般懒洋洋的表情,“潮湿的风很舒服。”
“感冒就麻烦了。”沧煌担忧地说,擦干她湿漉漉的长发。
“生死由命。”她口气冷淡,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
一股莫名的怜惜瞬间将沧煌俘虏,他恨不能将少女纤细的肩膀紧紧搂在怀中,驱散环绕在她周身的寂静,然而树屋前出现的高大人影适时敲醒他险些陷入意乱情迷的脑袋。
“王……”
玄武翼未戴任何雨具,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楼梯下。
零落慵懒的身子迅速绷紧,表情亦失去了方才的娇憨,阴沉下来。
“王!”沧煌立刻褪下防雨外套,冲下楼梯。
“阴魂不散。”她吐出厌恶的话语。疲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站起身返回房间,在玄武翼凿凿凝视的目光中,扣拢门扉。
“王。穿上吧!”递上外套,忠心的侍卫长眼睛中满满都是心疼。
玄武翼挥臂推开,低沉的嗓音夹杂在沙沙的雨声里意外的惑人,“回去吧,不要连你都被讨厌了。”
原来王什么都明白。沧煌苦涩地点头,“属下明白。”
霏霏细雨一直落下,不休不眠滋润万物。由楼梯换到窗口,零落懒散的趴在窗沿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下停抖动的世界,一时间看得入神,她甚至怀疑自己睡着了,可惜即使是在梦境里,那个男人依然固执地不肯消失,将一场美梦硬生生扭转成让人想要苦笑的恶梦。
“真是固执的家伙。”零落颇为烦恼。正是这样的性情才能席卷东西两方大陆,在神册上留下“骠骑王”的称号,也正是这份死心眼让自己饱受煎熬,无法解脱。
“太晚了,早点睡吧。”沧煌关上窗子,柔声说。
她悻悻然起身,“沧煌,你该关心的是外面那个傻瓜,而不是我。”
他放下窗帘,轻轻摇头,“你的身子弱,禁不起风吹。”
“小心被怨恨。”踢掉鞋子爬上床,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撇撇嘴。
“王会明白的。”
零落毫无形象的打着呵欠,“叛徒能说出这种话未免太奇怪了!”
他坦露心迹,“巫女也是我的主子。”
她微微怔住,嘟囔,“主仆一样死心眼。”
沧煌沉默地为她掖好被角,熄灭灯火。
房间里很静,屋外沙沙的落雨声清晰入耳,轻风凉雨的合鸣让人心神落寞。沧煌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床铺间传来轻浅平稳的呼吸声,才夹着御寒的衣物和雨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树屋。
玄武翼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兜头覆下,扑向他的头顶、脸孔和领口,汲取足够的体温后由袖口、裤管蜿蜒流出,在地面汇合成小溪流。暗黑的夜色里,这位英勇的王者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孱弱,仿佛连小孩子都可以单手将他击毙。
“王……”举着雨伞慌张奔来的侍卫长愕然,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抹去脸上的雨水,他问道:“她睡得还好吗?”
“难得没有失眠,睡得很沉。”连忙递过雨伞,沧煌低头禀告。
玄武翼安心的笑了,“那就好。”
“王,进屋避避吧,雨越来越大了。”
“回去休息吧。”他忽然说。
沧煌抖开外套,披在自己主子肩膀上,“巫女已经睡着了,天亮前不会醒过来,王不要担心……”
“我命令你回去!”他低咆。
“王!”沧煌皎紧牙关,生平第一次提出异议。刚才手指下那具战栗的身体让他心痛如绞啊!
玄武翼压低声音同时也放低姿态,托付道:“现在能保护她的,只有你。”
“王,你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痛心疾首的侍卫长实在无法释怀。
“任意糟蹋身体确实是愚蠢的行为。但是这一次不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如果可以,我想与她一起承担神的怒火。”玄武翼轻缓地说着,唇角绽开淡淡的笑花。
到底该说是痴情,还是愚蠢呢?沧煌吞回叹息,“沧煌一定不负重托。”
玄武翼目光柔和远远凝视着树屋紧闭的门扉,那里面睡着他深爱的女子。若是自己近乎自虐的行径可以消减上天施加在她身上的惩戒,那么他愿意日日经受狂风骤雨,深夜寒冻,只要她能在每个夜晚睡得香甜,他愿意承受一切苦难……
☆☆☆
天亮之后,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推开窗,只见那根人形木桩依然不屈不挠杵在院子中央,零落的头险些撞上窗框。
“竟然没有走掉呢。”她自言自语,打开树屋的门。
小心蹭下楼梯的白色独角兽飞快冲到玄武翼身边,兴高采烈的甩着长长的尾鬃,呜呜嘶叫。
“好久不见,小罗利。”玄武翼强打精神拍拍独角兽的额头。
罗利湿漉漉的鼻尖亲昵地摩擦他的手背,却因为忽然接触透骨的凉意而喷嚏不断。
玄武翼不停的发抖,那张俊美的脸孔覆盖着铁青与苍白混合成的奇异颜色,虚弱至此,他仍是不肯示弱,死命硬撑着。
思及此,一股无名之火飙起,零落火冒三丈地走到他面前,恼怒地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弃?”
“跟我回去,或者让我留下来。”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零落气得红通通的脸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他略略安心。
她挑高眉梢,啼笑皆非,“就算你站在这个化成石像,我也不会同意的。”
“那就让我化成石像吧。”温柔的流光溢出,玄武翼轻柔地说。
“随便你!”赌气地扭开头,她抓住独角兽螺旋状的尖角,“罗利,我们走!”
“零落!”他扬声唤她的名,随即恢复低沉柔和的嗓音,“我做错了吗?”
话语如同锐利的长剑无情地刺入零落胸口,她仰起脸,红润与愤慨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痛楚与悲悯,“我们都错了。”
“原来……”玄武翼戚然笑起,流窜在身体里的寒流一瞬间贯穿心脏。多年来堆积的疲惫与心力憔悴被无限扩大,形成一张幽深的黑网,将他笼罩其中。
闭上眼,他直挺挺倒向地面。
玄莲与雪蝶飞旋的死亡海。
“没想到玄武翼竟然真的追来了。”黑暗中有个声音感慨万千。
“你早该知道他的固执。”弗洛蓝的语气中多了一份寂灭和沉重。“玄武翼是情痴,横扫四方大陆只为了找寻青龙零落。”
那个声音反倒轻轻笑起,“那又如何,结局早已注定。”
“有些时候,我这个夜之神都不得不佩服你的冷漠。”
“各司其职罢了,不必动情自然无情。”吐纳间,莲花摇曳生姿,“倘若真的爱上,即使夜之神也难逃劫数。”
字字句句宛如警告。
“不必担心。”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弗洛蓝是一如既往的温吞。
“但愿如此。”那个声音却忧心忡忡,“神惩,来临了。”
第八章
这是玄武翼第二次来到荒芜花园。
侍奉光皇的白虎与玄武没有被赋予进入荒芜花园的权利,同样,夜之神手下的青龙与朱雀亦无法接近光皇的月之桂庭院。
如今,玄武翼能畅通无阻的进入荒芜花园,完全是因为吸取了青龙神力所致。结合的瞬间,彼此的神力随血脉和气息相互融合,贯通身体。
拥有了光明与黑暗两种特质的人,可以没有任何顾忌的进入世界的每个地方,无论是光皇的厨房还是夜神的卧室,甚至连禁地死亡海都可以涉足。死亡海底埋藏着各界神祗的秘密,即使是光皇和夜神都不可轻易进入,更何况是四方神祗。
拨开身前怒放的白色栀子,玄武翼向花园深处走去。
“真是安静啊……”叹息如风,怒放的花朵摇曳成浪,他停在花海中央环视四周——凝固不动的朗朗青天,肆意怒放的花海和其中那抹纤细的蓝色背影。没等他走到跟前,她已旋回身,冲他嫣然一笑。
花海绚烂的光芒霎时被掩盖,天地间只余下少女明媚的笑颜,玄武翼蓦然睁大眼,“零落?”
“你来了。”仿佛早知他会来,没有丝毫惊讶,,零落抚平裙褶站起身,“每次我都会到这里坐坐,我想也许你也会来的。”
他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免得她不留神被长长的裙摆绊倒,“在等我吗?”
她莞尔,顽皮地眨眼,“在梦里可不可以说谎?”
长久以来一直笼罩在两人之间的灰色阴霾终于被梦境驱散,玄武翼沦陷在零落孩子气的笑容中,“当然可以。”
“只是寂寞,想找个人陪。”她踮起脚尖,将栀子花环戴在他头上。
“说谎。”他淡笑,捏捏她粉嘟嘟的脸颊。
避开自己的脸颊使劲的揉,她笑得像只小狐狸,“说一辈子就会成真。”
他失去笑容,脸色凝重,“那么喜欢骗我吗?”
她贼兮兮地笑,捏住他的左颊用力扯,“臭脾气玄武,一句话说错就翻脸!”
即使脸型被扭成奇怪的形状,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在笑,那是宠溺的笑容。“如果我的脾气坏,早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了。”
“你以为你没有么?”爱娇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她合上眼,眼角泄漏几分生涩的柔软。
没有风,花海很安静。玄武翼拥着心爱的少女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梦就碎了。
“翼……”零落轻声呼唤。
“嗯?”
她倚着他高大的身子,仰起脸。“你该走了。”
从玄武翼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有着类似藤萝的花纹由零落衣领中延伸出来,攀上白皙的脖颈,“这是什么?”他错愕地问,手停在她的脸颊旁,藤萝在白玉般的面庞上开出邪恶的紫色花朵。
“惩戒。”她的口气很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他倏然而惊,刺骨的凉浸入手指尖,迅速掠夺手臂的全部温暖,“到底,到底是什么样的惩戒?”
“青龙和玄武的斗争。”猛然倒退出他的怀抱,她大力搂住自己颤抖不已的肩膀,瞠大双眸吼道:“快点离开这里!快点醒过来,即使在梦里也不安全!”
玄武翼疾步向前,被零落挥出的青色迷雾拦住脚步。青色的雾气铺天盖地弥漫在荒芜花园中,他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蓝,哪里还有零落的影子!他四处乱扑,焦急大吼,“零落!你在哪里?零落!”
“快点离开,不要让我毁了你的精神!”
带着哽咽的声音远远传来,远得像在天的另一边。
“我是不会丢下你自己走的!零落!”没头苍蝇一般乱闯的玄武翼眦目嘶吼,然而无论转多少次身,走出多远,眼睛里依然是青茫茫一片。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空档,世界一次次陷入最初的沉寂,仿佛方才的甜蜜与苦痛不过是场瞬间即逝的梦。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呼唤了多少声,直到口干舌燥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终于停下疲惫不堪的脚步。周围的青色迷雾逐渐消散,露出若隐若现的天空与花园,他静静地站着,凝视着不远处叶瓣小小的花朵。他知道零落已经不在梦里的任何地方了,她似乎特别偏爱用这种毅然决然的残忍态度离开。
“巫女!巫女!”焦急的呼唤声由凝滞的天顶轻飘飘荡下来。
玄武翼仰起头,瞪视瓦蓝的天空,恶狠狠的目光仿佛要将天幕灼出两个大窟窿。是沧煌!沧煌在呼唤零落,一声连着一声,却一声轻过一声,不多时竟然完全消弭在空气中了。
“沧煌!”玄武翼扬声大喊。
世界一片沉静,没有任何回应。
“零落!”猛吸一口气,他仰天咆哮。长长的尾音在荒芜花园上空横冲直撞,苦苦挣扎。
此时,夜之神弗洛蓝的荒芜花园像是一幅水彩静丽,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却灵性尽失。
☆☆☆
自从第一场雨来了以后,气温骤降,一天比一天冷了。
“再过几天,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了。”零落收起搭晾在灌木丛上的衣裳,望着阴沉的天空自言自语。
守在她身旁的独角兽打出一个响鼻,圆鼓鼓的腮帮蹭蹭她的手臂。
她点点它的鼻尖,“罗利,我们需要温暖的房间和炉火,不然冬天还没到我们就先会冻死。”
来回摩擦她的手掌心,罗利对这个提议表示赞同。
可搬到哪里去,怎么搬便成了摆在她面前最大的难题。零落揉揉颦紧的眉头,“真是难办啊!”
罗利甩着长长的颈鬃,衔起盛满水果的竹篮,递向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