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各司其职。四方神祗,统合神州一片净土。
东方的青龙国,统辖水域,是四国内唯一临海的国家。百姓以捕鱼维生,民风和善朴实。
西方的白虎国,统辖森林,疆土多数由大片的森林占据。因为自然环境影响,民众多善骑射。
南方的朱雀国,统辖沙漠。生活在炎热气候中的民族有着坚强不屈的气节。
北方的玄武国,统辖山脉。高山的宽容无量赋予了这个暗色的民族磐石般坚定的性格。
这里要说的,是玄武王和青龙巫女的爱情故事。
第一章
翼以为自己是可以忘记的。
无论是多么丑恶肮脏的嘴脸,无论是多么龌龊无耻的伎俩,他都可以在睁开眼的瞬间遗忘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恶梦。
而梦,终是会清醒的。惊醒的人多会有劫后余生的感慨——幸亏是场梦。如果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如果是场梦,他就不必对母亲凄凉仇恨的目光耿耿于怀;如果是场梦,他就不必面对往日亦师亦父的舅舅瞬间扭曲的面孔;如果是场梦,他就不必隐忍这种被匕首捅进胸口的巨大痛苦。但,一切都不是梦真、永远都不可能是梦。
这一日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清晨时分,翼例行性的前往位于宫闱深处母后的寝宫问安。
原本端坐在荷花池旁饮茶的幻纱,在见到儿子的瞬间,从大理石的池沿上狠狠的跌了下来。
“母亲……”翼疾步走上前。
一向美艳雍容的幻纱顿时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姿态,狠狠推开儿子上前搀扶的手臂,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孽障!”将他优秀的过往全盘否定。
“母亲……”翼微微错愕,复而上前。
那个被他称做“母亲”的女人突然抱住头爆发出尖厉凄零的惨叫,冲上前想要阻止她歇斯底里举动的翼,被抓花了衣裳和脸孔。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孽障……”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仿佛他是肮脏之物,在被碰触的前一刻,幻纱猛然后退,有着长长指甲的手掌击上他的侧脸,“你这个恶魔的孩子,不要碰我。”
翼彻底惊愕,不由自主的捂住鲜血淋漓的脸颊。“母亲,你说什么……”
“翼,翼,你为什么要出生……”长发凌乱的女人神采惊,恍若站立面前的并非自己的孩子,而是恶魔。
翼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母亲仪态尽失的原因。恍然间,雕花托盘、熏香香炉迎面砸来,他躲闪不及,额头一阵巨痛,鲜血蜿蜒而下。
“母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翼的话音甫落,幻纱凄厉的尖叫声又起,再一次划破清晨静谧的安详,空气中漂浮着血和悲鸣的味道。
“母亲……”翼悲痛的呼喊。
“我不是你的母亲,你是孽障,你是孽障……”幻纱狂乱的摇头,眼睛中少年颀长的身影散乱叠加。
“母亲……”翼听见自己悲凉的声音。
“够了,幻纱。停止你毫无意义的疯狂!”
一个沉稳缓慢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帝师迟墨,同时也是翼的舅舅穿过挂满青纱幔帐的长廊走近这个处于室内的莲花池。
被蓦然一喝,一直处于惊恐慌乱的女人终于停止了叫喊,缩到宫女怀抱中瑟瑟发抖。
“你还不明白吗?翼。”
凝视着他别有深意的笑,翼唯有屏住呼吸,虚心请教。“翼确实不知,还请国师赐教。”
已入不惑之年的迟墨没有立刻提供答案,轻轻执起他垂在肩头的黑色长发,放于唇畔虔诚的亲吻,“翼,再过几天你就满十六岁了,到时你就要登基成为玄武之王。你准备好了吗?”
每一屈的王者交替皆在嫡长皇子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成人礼即登基仪式,原本的小少年褪去孩童身份,正式晋升为国之王者。
自五岁时父亲离奇死亡后,翼便被母亲整日灌输着为王者仁厚善民的思想,以及准备随时登基成为砥柱的责任意识。事到如今,他并没有丝毫慌张与紧迫,一切宛如水到渠成,那么自然。“请帝师不必操心,翼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样就好。”迟墨颔首微笑,伸手揽住他尚显纤细的肩膀。
“亲爱的外甥,以你的才干与睿智,用不了几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代仁爱的明君。”
迟墨布满细纹的脸孔中五官正逐渐扭曲变形,一直缩在侍女怀中的幻纱猛然挣扎起身,惊呼,“迟墨,不要!”
尖锐的嗓音令翼慌然回首,母亲脸上充满惊惧,涕泪横流的朝着自己扑来。
“母亲……”
翼才想转身相迎,胸口的地方便传来一阵被撕裂的巨痛。
低头看去,一把镶有亮黑色皇家徽章的匕首正直直地插在自己的胸口。银白色的刀身已经完全没入了身体,鲜红血液顺着镶宝石的刀柄涌出,流向地面。
“舅舅……”他终于看清展现在迟墨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噬血之后的心满意足。
“我王……”迟墨伏在翼耳边轻唤,这一声呼唤教刀子又没入了一分。“只可惜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玄武之王了……”
疼痛让翼喘不上气,“为什么……舅舅……”
“因为那个王位是属于我的。”猛然转手,将匕首抽出,迟墨笑容淡然。
翼几乎要疼昏过去,天生的傲骨教他宁可咬碎满口牙齿,也不愿意在敌人面前示弱。摇晃了几下,他捂住胸口,倔强地瞪视对方。
“玄武不会接受血统不纯净的继承者。”迟墨低声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格外阴森,“我的孩子,你以为你的血统很纯正吗?恐怕玄武宁愿选择我,也绝不会选择你做新君!'’
“即使是舅舅也不准亵渎神灵!”翼愤然阻止迟墨的信口雌黄。
“不信你可以问问你母亲。”小声低喃之后,迟墨扳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
满脸泪痕的幻纱正冲到他们面前,当即被儿子胸口疯狂涌出的鲜血夺去大半魂魄,“迟墨,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他?!”
“我称帝不也是你的希望吗?幻纱。”迟墨支撑着翼随时可能滑落的身体,微笑着。
“他可是你的儿子……”
一句话,世界陷入静默。
幻纱瞪圆眼睛,慌忙捂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消失了一瞬。“母亲,你……说什么……”
“听到了吗?我的孩子,你的血统根本不允许你接任玄武的位置,你只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迟墨带着笑意轻声耳语,下一刻,满是鲜血的刀子再次轻松地插进了少年的后心。
翼张开嘴,眼前喷洒出一片血雾。女性尖厉的叫喊声陡然响彻天际,之后,脚步声凌乱响起,远方起了骚动。只是翼再也无力去思考,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几乎夺去了他的全部意识。
黑晴完全笼罩之前的最后一个光彩片段,竟然是皇家侍卫队队长沧煌痛苦悲愤的脸。
沧煌疯了一般冲过来抱住翼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迭连声的呼喊,“王,王,王……”
翼没有忘记再过几天自己就要步入十六岁,再过几天他将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王者——成为玄武。他没有忘记,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只是有着什么悲痛的情绪从眼睛里面涌出来,滑入鬓角的发。冰冷而苍凉的痕迹,一路翻滚钻入骨髓,冰封身体内所剩无几的血液。
都冰封了吧。
☆☆☆
梦里生平,亦真亦假。
梦里,母亲脸色灰白诅骂“孽障”;梦里,鲜血从胸口喷洒出来;梦里,沧煌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将神智不清的自己推入护城河。
“王,王,你是我们的神,你一定会安然无恙!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国等着你回来!”忠心的侍卫队队长对着翻滚的浪花不停的嘱托后返身,重新回到兵刀相向的战场。
于是,梦里只剩下川流不息的河水和透骨的冷。痛楚一刀刀毫不留情的在身体中炸开,神经抽搐,痉挛,而后麻木,人仿佛真的死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似乎要被泡到泛白开始腐烂那一刻,翼残存的意识里出现了一双柔软纤细的手。
有人从湍急的水流中将他捞起,吃力地拖着他在地上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停下来时,温暖也来了,那双温暖的手抚上他毫无温度的额头。
他听见有人在问自己——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很疼吗?”
“没关系,没关系,敷上草药,一会就不疼了……”
那是一个属于女性的温软声音,带着一点童音回荡在头顶上方。
不疼……怎么可能不疼……
翼微微抽动唇角,想要冷笑,笑尚未成形,被撕裂的胸口蓦然泛开奇异的热度,只一瞬间便夺去了他的全部意识。
☆☆☆
来到这座与白虎国临界的森林修练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有着海一般深蓝色长发的少女抱着装满干净衣物的竹篮站在阳光下,微微仰起头,淡色的阳光挂上她卷翘的长睫毛,在眨眼的一瞬间掉入海蓝色的眼眸中,宛如一颗小小的星子缓缓沉入海中央,温润的精芒流光四溢。
风从森林里刮过来,拂动少女垂在肩头的发,海浪荡漾出闪亮的旖旎。乳白色的裙摆纠缠着风,俏生生的身姿妩媚地舞蹈。
三个月前,父皇——现任青龙国王派护卫队将她送到这座森林里。口中说要她来此修练的父亲,眼睛绝对不会骗人——他是为了全族和哥哥才不得不送她走的。
四方神祗在王位继承上都有着严格统一的规定——非嫡长纯血统的孩子不可继承神之名,否则就是玷污神灵,结界的守护力会因此而减弱,来自死亡之海的妖魔就会趁虚潜入破坏这片富饶和平的土地。
做为肩负和平安宁的神祗,自然不可掉以轻心。虽然曾经出现过不少企图颠覆正统神权的野心家,幸好至今仍未有人得逞,四方大陆一片和平安宁。然而,一直安稳无恙的血统传承,偏偏到了她这一代出现问题。
十四年前,青龙星出现在中天的时候,东方青龙的皇后诞下一子,名为“青轨”。下一刻,随之而来的并非是举国欢庆,而是她——一个有着水嫩肌肤海蓝色眼睛的女婴。她是青轨的妹妹,青龙国嫡长女儿。
青龙皇室诞生双胞胎史无前例,父亲挥袖而走,母亲垂泪为她取名——零落。
注定飘零残落的命运,她是花一般的女孩,却是不被祝福的生命。因为她的出生,整个青龙国笼罩在欷吁哀叹的凄风惨雨中。神祗一分为二本就已是极为骇然的事情,更何况两个婴孩互为异性,无法结合注定了血统的分裂。
在零落童年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抱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笑容。即使她努力让自己变得乖巧而优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也不曾投来怜惜的一瞥,只有母亲会偶尔在深夜来到她的寝室,抱着她失声痛哭。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十年后才稍有好转。
十岁的零落已如初绽的梨花,娇俏动人。第一次参加生日宴会的她,在护国祭师的一句“国女无丝毫灵力潜质。”后第一次得到了父亲的微笑,和母亲感激涕零的拥抱。
血脉外泄的危机解除了,一直站在青龙王座旁的皇子青轨得到允许走下来,牵住小小女孩的手。
他唤她,“妹妹。”
那是一个带着英气的清秀少年,对她露出呵护备至的笑容。
一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让她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和自己不同的属于男子的——浓黑的眉,细长的眼,挺直的鼻,薄溥的唇。她用手指一一抚过。
“哥哥。”零落情不自禁的回应。
青轨释然笑起,一把将小巧的女孩抱在怀里,换来她一阵惊喜的尖叫。
青龙国的欢庆盛典虽然足足延迟了十年,但终还是来到了。
至今零落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夜,自己紧紧抓着兄长温暖的手站在无垠的夜空下面,看烟花肆意辉煌盛开时的那种喜悦心情。
那一日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四年多。
三个月前祭师一句预言几乎炸翻整个皇宫,他态度严肃目光凄厉地说:“玄武国即将血流成河,此次变故与皇女有莫大的关联。”
脸色惨白的青龙王忙不迭将女儿打包,丢到这座与白虎同临界的森林里,美其名日:修练守护灵力,实际上不过是怕她带来灾难祸及国家。虽然父亲的决定全是为了国家考虑,但是她甚至连玄武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的被丢出来,仔细想来难免心情黯淡。幽然地叹口气,阳光擦过脸颊掉落到草地上,零落揉了揉湿润的眼角。
这样软弱的自己,真是有负如此高照的艳阳。
身侧低头吃草的小小独角兽扬起修长的颈,仿佛能感知到主人的悲伤,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腕。
“罗利不必担心,我没关系的。”安抚地拍拍它小巧的鼻子,零落弯腰放下手中的竹篮,伸手探到颈处将身后瀑样的蓝色流泉轻轻挽就,于鬓处打出一个小巧的结,用乳白色缎带系起。
收拾妥当,她拉起篮子中的衣裳抖开,搭在系于树和树之间的竹竿上。
有顽皮的小鸟落上竹竿,在才刚洗好的衣服上面留下一个个小爪印,零落伸手驱赶,“不要踩脏了!”
它们喳喳地叫着跳上她的头顶肩膀,胡闹起来。
“你们……”她板起面孔。
它们笑起来,叫着“青龙青龙……”
“那是我哥哥,不要胡说!”上天虽没赋予她属于青龙的巨大力量,却赐予了她与各种动物交谈和疗伤的能力。
“青龙青龙……”
它们的吵闹令一向安静的独角兽仰起头,如水般温柔的眼睛脉脉发光。
零落干脆擦腰站立,装出一脸凶恶。“再胡说八道,我就点火准备晚上吃烤小鸟了!”
结果它们笑得更大声。“青龙生气了!青龙生气了!”
“喂,你们不要再捣乱了,弄脏了我又要重新去洗!”
“嫁祸于人!”
“你们!”她瞪起海蓝色的眼珠,鸟儿们顽劣的大笑一哄而散。她抽回晾在竹竿上的衣物,上面布满了鸟儿细细的爪印,看来势必要重新洗了。
零落再次咳声叹气,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何况三天前从河里拎来的那个少年到现在都没有苏醒的迹象,等会儿要去森林里采摘疗伤的草,她可要打起精神来才好……
虽然她只是下任青龙的附属品,在族内和废物没什么两样,但是至少现在她可以帮助他,还能为他做点事情……
至少啊……这样就好了……
☆☆☆
一梦,任生平。
如果可以,他想彻底抛弃那个满眼殷红的世界,和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如果可以……只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