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他问。
她看着他的脚尖摇头。
她不该接受那个吻,她后悔了。那个吻会让他误以为她喜欢他,她不要他有那种想法,她的头隐隐作痛。
她的世界一下子全乱了。
“可是我看你一直在发抖。”皇甫仲明调整位置,挡住大风。
不要对我温柔,我是沾不得的瘟神,她在心里呐喊。
他们的关系必须回到原点。唐宁甩甩湿发,像是发下狠心。
她挪了一下,脱离他的羽翼,“不要对我好,我已有很要好的男朋友了,跟你出来,只不过是被你要胁。还有,刚才那个吻不代表什么,你不要会错意。”她冷漠的眼神又回来了。
他从云端掉人谷底。
在他很确定自己钟情于她,不再是一时兴起时,她的话无疑是把利刃,刺得他好痛。
他早就知道她没有男朋友,是另一位美娟无意间透露的。可是,她还是拿这个幌子打击他。无非是不想跟他有瓜葛。皇甫仲明神情黯淡下来。她真的那么讨厌他吗?
如果是,那个吻显得很矛盾,在那一刻,他可以感受到她奔流的情感,原始而纯真,令他心乱不已,她为何漠视自己的感觉?答案还是在她身后的故事里。
剖析后,他的失落感不那么沉重,“别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还有两个愿望的缓冲期可以打动她。
“做朋友可以,但是,以后不可以再有类似刚才的举动。”她网开一面,还是很难完完全全封杀他的路。
“好,我尽量。”他松了一口气,差点以为自己会被三振出局。
“什么尽量!要是再有一次,我就不理你了。”她傲然地抬起头,是说到做到的口气。
他向她行童军礼,“下次不敢。”“的相反”是后语,没说出而已。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再等下去,他们两个都会伤风感冒。
“看样子雨不会停,我们还是快跑回车子那儿。”
“嗯。”她拢腿冲了出去。
小径上积水,两脚踏着水洼,唐宁小小步地前进。
身后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的皇甫仲明,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觉得背后的人没看路,一直在看她的背,带着研究的目光,令她很不自在。
一个不小心,唐宁不稳地向后倒。
“唉哟。”她挥舞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身后的双手应声拦腰抱住她后仰的身子。
他稳住她,“你穿胶鞋,所以不好走,我走在前面牵你走好不好?”
找不到理由说不,唐宁勉为其难地伸出手。
皇甫仲明牵着她,越走越慢。
和喜欢的人手牵手漫步雨中,竟是这么浪漫。他第一次发觉浪漫不一定要用金钱营造出来,心境上的感应才是最贴切的。
“哈啾。”唐宁打喷嚏,好像真的着凉了。
皇甫仲明回过头,殷切地问:“感冒了?”
“有一点。”她淡淡地笑。他能不能不要这么亲切,害她都不好意思对他恶言相向了。
“我们赶快走。”
下一步,他会带她去哪儿?她有些好奇,也有些发愁。淋得那么狼狈,又有点不舒服,他该不会因此而送她回家吧!
第五章
车子停在一幢四层楼的别墅前面。
“你认识这家的人?”唐宁问。
“那是我家。”皇甫仲明愉快地回答。这是今天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她一踏进宽敞的客厅,便觉气派非凡,是大富人家。入口处垂吊着水晶灯,四壁全是高及天花板的玻璃柜,柜内有着琳琅满目的珍玩。中央摆放红色丝绒沙发,左边一套黑漆螺钿餐桌椅,上面镶嵌着花卉、鸟兽,右边则是原木色的吧台,楼梯旁的窨也没留白,是假山假水的庭园景观。
“三楼右手边的客房,有你可以换穿的衣服,换好后湿的衣服顺便拿下来,地下室有烘干机。”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
唐宁上了三楼。这房间古色古香,垂下薄纱的雕花木床旁,镜台上的紫色长颈小花瓶养着一朵百合,静静吐着芬芳。唐宁蹙眉,古朴的衣柜里没有她要的衣服,净是些类似凤仙装的丝绸衣裙。她不敢穿,太女性化,和她的个性不和,但没得选择。
她拎起一件浅蓝色滚着细黑边的对襟丝衫、一条藏青色的绸裤,比对了老半天。
就这两件了。其他不是太花稍,就是太柔美。
可以想见衣服的主子必是怪人一个,都世纪末了,还穿这样出门,不笑掉路人的大牙才怪。
这个怪女人会是皇甫仲明的什么人?
金屋藏娇的女人,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定是,不然还会有谁?美娟说他家只生男孩。
不晓得哪儿来的气,唐宁突然觉得这里一切都不再顺眼。
用力地擦干头发后,她换上丝衫绸裤。嗯,穿起来还满舒服的。
唐宁沿着扶手从楼上款款而下。皇甫仲明倚在楼梯的尽头仰望,眼底有惊艳的神色。
直而长的黑发拂在肩上,淡雅别致的穿着,散发出名门闺秀的气度,唉呀呀,他摇头。她的美真会害人,害人茶不思、饭不想。
她大概非常怪异,不然为什么他傻愣愣的,像惊吓到了。 唐宁鼓起腮帮子,“很畸型是不是?这是谁的考古衣服?”她有心探知怪女人的身分。
“你没照镜子?美呆了。”他吹口哨,“好巧,你穿的这件,是我曾祖母最喜欢的一件,四楼有她穿这件衣服的油画。”他递给她一小杯热茶, “先喝了这杯,暖暖身体。”
曾祖母!唐宁暗吐舌头。刚才冒渎了前人,真是失敬。
她拿起热茶,小口地啜饮,“这茶好香,甘甘的,带点奶油味。”
“这是高山产的金萱,所以特别香甜。”皇甫仲明俐落地泡茶。
她一杯接—杯喝着,杯子一空,立刻被注满,他几乎赶不上她喝茶的速度。
“我在日本三年,始终不懂茶道,都是别人泡,我负责喝。”唐宁微笑说。
“哦,你是读书,还是工作?”他立刻追问。
“念美术学校。”她简单地说。她怎么跟他谈起自己的事?
“一个人在那儿读书很辛苦吧。”他记得她说过没亲人。
“还好。”她起身踱至玻璃柜前端详里面摆设的珍玩,“你家好多古董。”
显然她不愿多淡。
“我爸的嗜好,楼上有些名画,要不要看看?”
“好啊。”她尾随他上了四楼。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四楼没隔间,墙上挂着大幅小幅的画,和她穿着一模一样的曾祖母画像最醒目,巨大地立在墙的正中央。
“这里跟画廊没两样。”唐宁惊呼。
皇甫仲明如数家珍地介绍每一幅画的来历,唐宁跟着他的解说向前行。
他的鼻直而挺,非常刚毅,然而最吸引她的还是他的眼睛,弧度优美的双眼皮,睫毛浓密且黑,看人时却是不经意的深邃眼神,有点柔情似水且迷惑人。
“你在想什么?”她常常心不在焉。
“啊,没有。”她慌乱地说,像被逮到做坏事一样无措。
“饿了没?”他仿佛听到咕噜声从她那儿发出。
“有一点。”没吃早饭,肚子早唱空城计了。
“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他卷起袖管。
他会做饭?唐宁斜着眼打量他。八成很难下咽。
“别麻烦了,我们出去吃吧。”她才不要当白老鼠。
“冰箱有菜,我动作又快,而且做得不比外面的大厨差。”他向她眨眨眼。
说大话。若是不好吃,她决定当场吐出来。
“好吧,看你表演喽,我去烘衣服。”唐宁迳自走往地下室。
午饭半个小时后完成。桌上一盘盘的菜,和她大手大脚唏哩哗啦做出的大杂烩完全两个样,令她眼睛一亮。面前散发热气的菜肴种类和份量都不多,但装在精巧美丽的瓷皿里让她食指大动。色、香是顾到了,不知味道如何?
“请,不好吃不要钱。”皇甫仲明咧嘴笑。
每样菜尝过一点后,“你可以改行当厨师了。”唐宁翘起大拇指说。好吃极了。
“不爱吃鱼?”他发现她很少挟鱼。这鱼肉鲜美嫩滑,是桌上的主菜。
“刺多。”唐宁摇摇头。她不喜欢边吃边挑刺,太麻烦了。
于是皇甫仲明将挑好刺的鱼肉,放厅她的碟子里,“鱼肉很营养,你应该多吃。”
唐宁望着碟中的鱼肉,为他的体贴感到窝心。
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着她和皇甫仲明,任她怎么抗拒,那条线还是想把他们拉在一起。和他越接近越受他吸引,这是她不乐见的。
好烦啊,烦得她食欲大减。
唐宁推开餐盘,“吃不下。”她收拾起餐具去洗涤。有意藉着忙乱来忘却烦恼。
出来时,已雨过天晴。
车子掠过一些叶子,惊起几只在树上歇憩的班鸠仓皇而逃。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回来了……
那年夏天她才十岁,哥哥二十岁,理个小平头,穿着军服,壮得像头牛。聂建文十八岁,建中三年级,手长脚长地踩在哥哥背上,摘墙内树上的芒果,她把风大叫一声:“有人来了!…”聂建文一把抱起她仓皇而逃。
聂建文一如他的名字,文质彬彬,谦虚有礼,好好先生一个。
他对自己好得没话说,比哥哥还要关心她的生活起居,怕她饿着、冻着,受了委屈他陪她度过低潮,而不会去找欺侮她的人算帐,会去揍人的只有哥哥这个火爆浪子,动不动就暴力相向。
如果说聂建文有什么瑕疵,就是他太一板一眼,不是黑就是白的个性,让她很难跟他解释某些事情,因为说出来后他也不接受,他永远无法接受似是而非的说法,而且他会一直去想那个问题,在同样的地方转不出来。哥哥说他死脑筋,读建筑是读对了,因为建筑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东西,和他精益求精的本性吻合。
但是,他对自己真的好得没话说。
封闭已久的记忆渐渐鲜明了起来,她怎么也压抑不住起伏的情绪。
“送我回去。”唐宁突然冒出一句。
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回到她的小天地蒙头大睡。
“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去看场电影,或者找家咖啡厅聊天。”她又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她比天气还善变。
“人不太舒服,想回家休息。”她没精打采地说。
她的脸色的确不太好。
“要不要去医院看病?”他关心地问。
不要对我温柔,那是多余的。唐宁的心在抽痛。
“不用,我回家躺一下就好。”她的口气很差,存心破坏原先的一切。
“好吧。”他没生气,因为感染到她的低气压。
没想到山上没雨了,山下却细雨绵绵。
半小时后,“我送到你家门口。”皇甫仲明说。
“不用了,在路口放我下车,我想买点东西。”
她对他又生疏了起来。皇甫仲明板着脸,直视前方。
追一个还不喜欢自己的人,真是要有接受被拒绝的勇气。
幸亏他勇气十足,换作别人,可能一下子就弃权了。
“后车厢里有一把伞,待会儿你拿去用。”
“谢谢。”她由衷感谢。他人满好的,只是找错了对象。
车暂停在路边,他下车拿伞撑伞并为唐宁开门。那种举动像深怕唐宁淋到雨。
“再见。”她告别。
“回去泡个热水澡,比较不会感冒。”他站在雨中叮咛。
“你快回车上。”她推推他的背,心想他会比她先感冒。
皇甫仲明进入车内摇下车窗,对她挥挥手。“下个愿望再见。”
看她独自撑伞从杂沓的人群中穿梭而过,他心里涌现—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之情,想把她孤独的身影紧紧地拥人怀中,让他的唇温暖她冰冷的唇。他告诉自己绝不再让她一个人离去。
晃了一圈,唐宁买了菜包和两罐冷饮便回家了。
热水浴确实使人松弛,换上宽松的睡衣,她很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了无睡意。
她打开一本书又啪答地阖上,拿起画笔画没几笔又搁下,站起身来在室内绕圈圈,突然有转不开身的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索性爬上床,瞪着天花板,尽量勉强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可是,皇甫仲明和聂建文的脸立刻在眼前交错。
陪着她走过成长的岁月,处处保护她的男孩,逐渐蒙上了阴影,在她的眼前模糊。轮廓分明的脸,深邃的眼瞳含情脉脉,正缓缓地进入她的心田。自己真的对没见过几次面的他动心了吗?
可是,他们能有未来吗?唐宁泫然欲泣。
“胡美娟,电话。”
被点名了。
“来了,谢谢。”唐宁吸吸鼻,深呼吸,打理—下心情。
不做第二人想,胡美娟来讨情报。美娟解释过,她并不是刺探隐私,而是在公司处境艰难的关系,公司同仁误以为皇甫仲明在追求她,她拉不下脸说不是,再加上无法向她们明说皇甫仲明追的是她的影子同学,所以她冒名顶替。
唐宁曾劝美娟可以说皇甫仲明已转移目标了,这样—来,大家省事。她却说万万使不得,公司的人都是毒舌派,会羞辱她,什么难听不堪入耳的话都会出炉。
她还不了解美娟吗?美娟喜欢把别人的当什自己的事来操心,而且比当事人还要入戏。
“鼻子真灵,我前脚进,你后脚就打来。”她故作轻松状。
“打来试试手气,没想到这么顺利。”
“我这里又不是赌场,试手气?”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美娟纳闷。虽是上班时间,手上还有几份稿子待校对,但她根本无心看,一颗心早飞到唐宁这边。顺手拿起电话,无意识拨到唐宁的号码,怎知她居然在家,难以置信。皇甫仲明这么早就放回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几秒钟内好几种想法飞过脑袋,就等唐宁来确认哪个想法正确。
“我人不太舒服。”她理由充分。 藉口!她常常人不舒服。
“这样喔,你们今天做了什么?”江湖传言皇甫仲明是再世唐璜,不知他攻破唐宁的心防没?
“没什么,只是欣赏阳明山的风景和吃午饭。”她不痛不痒地说。
美娟大失所望。
唐宁的嘴里吐不出真心话,就算是惊险刺激,一经她的口就平淡无奇,更甭提香喷喷、火辣辣的画面,大刀一剪,镜头带到窗外一轮明月。枉费她的苦心,特意安排到人烟稀少、风光明媚的阳明山,让喜爱大自然的唐宁放松戒备,在皇甫仲明的一轮猛攻下轻解罗衫……
幻觉,纯属虚构。
情节虽不至于如此夸张,但也不该毫无建树,一副不值得一提的样子。
好歹总有个感人肺腑、可歌可泣的场面,不然皇甫仲明此行有何意义。
美娟无法接受这种答案。
“他都没有表示什么……爱慕之意?”
又不是矿物会毫无感觉,他对她毫不保留的爱意,已令她心乱如麻,但她只能麻木不仁。当时,在他面前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