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绿衫子的少女正对着开启的窗户,身前靠墙的案上摊着宣纸,她右手执笔,另一只手则撩起右手的水袖,正在画拨墨的荷花。江南的天气和暖,已有早开的荷花供美人入画。
紫衫少女端着香炉,白烟袅袅的盘旋而上,香味淡雅。
「姑娘,公子也许来了,该收笔了。」平儿轻声的提醒她。
司徒斌儿近来心情黯淡,整个人沉默得紧,安静得教人害怕,好不容易今日的阳光照着漂亮的湖色,让她一时兴起想画荷花,看起来心情已好转许多,平儿真是松了一口气。
司徒斌儿听话的放下画笔,微笑道:「平儿,你收拾画具吧,我去看看。」
她整整衣衫,低着头步向房门,才一开门,却一头撞进男人的怀中。她惊呼一声,秦少扬伸出手臂环住她,稳住她的身躯。
司徒斌儿讶异的仰起脸望着他,迎接她的却是一对冷冽的眸子。
秦少扬望着怀中的美人儿,抿紧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个微笑中没有一丝一亳的温情,只有冰冷的兴味。
「你是谁?」司徒斌儿有些困惑又有些不悦的问。「这儿未经我允许的客人是不能进来的。」她不喜欢有人不经允许就侵犯她的隐私。
「我是你『正要』接待的客人,」他嘲讽的扬扬眉,「而且我付钱确定这件事。」
「你做了什么?」司徒斌儿皱眉。
「我只是付了一笔很难让人拒绝的钱而已。」
司徒斌儿深知晴姨的见钱眼开,只要对方砸的银两够多,晴姨就会抵触她接客的原则,她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想避开这个冷傲的男人。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权势和绝对的王者气息,在在告诉她他并不好惹,但是她心情也欠佳,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冒犯到他。
察觉他还没有松手放开她的意思,司徒斌儿恼怒的挣扎着。她从未被男子抱在怀中过,纯粹的阳刚气息令她不安。
「我并没有逃跑的念头,我想你可以放开我了吧?」她出声讽刺。
他似乎看透她慌乱的情绪,微微一笑,放开了她,迳自踏进书房。
司徒斌儿懊恼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俏脸一寒,又是那个冷若冰霜的花魁。
「公子今日雅兴前来,是要和惜云对弈、吟诗,或是由妾身弹琴献艺?」
这男子看似闲散,但司徒斌儿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眼专注的观察着她,好像可以看穿她似的。
「悉听尊便。」他毫不在意的道。
司徒斌儿听了有些恼火,「那惜云吹箫可好?」
他不置可否。
司徒斌儿用眼神示意平儿去沏茶,然后转身取箫,自顾自的吹奏起来。
她选箫是别有用意的,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多费唇舌的和这冷漠的男人说话。她一曲吹过一曲,刻意选音韵平缓、旋律单调的曲子吹奏,存心想催眠他。
秦少扬高深莫测的打量着她,他早已听闻拥月楼的惜云姑娘艳冠江南,有花魁之誉,却没想到她是美得令人屏息。她的云发如瀑,松松挽着一髻,其上簪着一只金钗,一对眸子炯然有光,神采飞扬,虽是脂粉未施,更显得姿仪绝俗。难怪众多王公贵族、富贾名绅倾心于她……当然,其中也包括康广陵。
想起康震衡转述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秦少扬不禁皱眉,不甚愉快的记起眼前这个看似清纯而不惹烟尘的女子,不过是个过着生张熟魏生涯的妓女罢了,他竟然为了她的堕落而想要处罚她。
平儿端了茶水进来,有意无意的睨主子一眼。司徒斌儿专门用这招来对付她不喜欢却不得不接待的客人,平儿深知她的伎俩,却是受害最深。
司徒斌儿偷偷对她眨眼,要她忍耐,平儿满脸压抑的又退下了。
「够了。」
秦少扬威严低沉的声音响起,吓了司徒斌儿一跳。她红唇微张,不满的瞥他一眼,在曲子未吹完之前便打断是最失礼的。她微挑着眉,要听他的评语。
「惜云姑娘的箫艺果真精采,让我不虚此行。」表面是赞美她,其实言语嘲讽,端的是明褒暗贬。
「当然,这是经过多年的练习。」她挑衅的扬眉,警戒的看着他站起身。
出乎她意料的,秦少扬的长手伸过来扣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强握住她直觉地推拒的柔荑,弯下身子亲吻她。
他的吻很轻很浅,像在试探什么,但已足以使司徒斌儿呆愣得说不出话来。秦少扬退开些,看着她蓦然飞红的脸蛋和因惊讶而微张的红唇。
浓密的睫毛垂下掩住他翻转的心绪,薄唇却弯成一抹讽刺轻蔑的微笑。「看来康广陵调教得还不够好。」
司徒斌儿气极,想也不想的扬手挥去。
啪的一声,秦少扬并没有闪躲这个巴掌,反而伸手拉住转身欲离去的司徒斌儿。「慢着!」
司徒斌儿挣不开他的箝制,火冒三丈的怒瞪着他。
「我向你道歉,我没有权力污辱你,这一巴掌算是我欠你的。」他平静的说。「但下一次你敢如此对我,我会要你付出好几倍的代价来偿还。」这不是威胁,而是保证。
司徒斌儿忽略他语意不善的话,刻意矫情的说:「公子今日前来,惜云何其有幸。」她扬扬眉,一脸鄙弃的神色,「只可惜惜云人不舒服,想入内休息,还请公子见谅。」
秦少扬放开她,并未多加刁难。「记得我的话,我们还会相见的,告辞了。」
他微微一揖,潇洒的离去。
平儿见客人离去,这才回身入内,却看到主子俏脸晕红,手轻抚着急促喘息的胸口。
这倒是少见,平儿心想。主子的脾性向来冷淡,对那些看不上眼的客人,总是冷冷的不爱搭理,或虚与委蛇,却是难得看到她动气。这来历不明的男子竟然有如此的能耐!
「姑娘?」平儿试探的唤着。
「平儿,去准备一下,我们进城里逛逛。」
「男装?」主仆俩扮男装出去游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对。动作快点,姨娘可能快来了。」司徒斌儿说着,轻移莲步至闺房换装。
她轻易的放掉一条大鱼,晴姨一定会来兴师问罪,顺便数落她的不知好歹、不懂得珍惜眼前的机会,所以上上之策就是——溜之大吉。
☆☆☆
苏州历来阜盛,人烟稠密,街市繁华,只见热闹的商铺陈列着奇货异物,茶坊酒肆尽是华服珠履的风流人物来去。
司徒斌儿女扮男装,看来就像个富家小公子。她和侍女平儿信步在热闹的长街闲逛,两侧的摊位紧密相连,各式各样的商品教人眼花撩乱;偶有卖艺者的吆喝声响遍大街,暄哗声亦随之鼓噪。
司徒斌儿逛了许久,心情已平静下来。她和平儿在一处贩卖泥娃娃的摊位前停下来,正在把玩时,远处有蹄声轻扬,慢慢的接近她们。
「斌儿?」疑惑的男声轻问。
司徒斌儿回过头,在看到马上的骑者后,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康公子,兴致这么好,也来逛长街。」
康广陵没有回应她的微笑,皱眉以对。「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跑了出来?我去拥月楼找不到你,晴姨也急得跳脚。」
司徒斌儿不在乎的笑笑,举起手中的泥娃娃。「像不像平儿?」
康广陵偏着头打量她道:「你不是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吗?」
「平儿喜欢啊,我买给她玩。」
康广陵耐心的等她们选完泥娃娃,付了钱后,便一把将司徒斌儿拉上马,使个眼色,他随行的小厮也将平儿拉上马。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迳自下了决定。
「我还没逛够呢。」司徒斌儿微微抗议。
康广陵策马轻跑,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告诫的说:「斌儿,你即使是女扮男装,仍然是美得过火了一些,仔细看还是会被人识破的。何况你只带了个弱不禁风、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侍女……」他瞥了男装的平儿一眼,「小心半路被人劫走。」
「我只是想出来走走嘛。」司徒斌儿无辜的低声道。
「你真是不知人心险恶啊。」康广陵微微叹口气,许多人放话要不计一切的得到她,偏偏她一丝警觉都没有。「下次想出来玩就差人告诉我,我随时奉陪,知道吗?」
司徒斌儿没有反驳的点头。康广陵对待她就像亲人,事事想得周到、妥当,所以她才没有异议。
回到拥月楼时,晴姨正在门口送客,看见了司徒斌儿,眉毛一扬就要发怒。
康广陵抢在她开口之前说话,「晴姨,云姑娘是因与我有约,这才带着平儿外出,我却把这事给忘了,扑了个空不打紧,还要劳烦你担心。这件事是我的不对,我为我的疏忽向你道歉。」
晴姨连忙陪笑道:「既然惜云是去找你,就没关系,我实在是担心她莽撞的出门,那可危险得很。」她意有所指的看着司徒斌儿,大家心知肚明。
「以后云姑娘出去,我都会陪着她,晴姨就放心吧。」
晴姨暗中考量康广陵的保证,这才勉强的道:「好吧。」
当司徒斌儿跟在康广陵后面,就要往水榭走去时,晴姨眼明手快的将她拉到一旁。
「你与先前那位公子怎么了?」
「姨娘,我什么也没做。」她好无辜的看着晴姨。
晴姨压根不信她的话,担心的问:「你得罪他了?」
见她歉疚的低首,一脸的忏悔表情,晴姨不禁呻吟出声,「斌儿,不是我要说你,你的脾气委实太倔了,总有一天会得罪我们惹不起的客人。」
「我应付得了的。」她抬头,鲁莽的道:「倒是姨娘,你是收了人家多少银两?那么倨傲无礼的人,你也让他来见我。」
晴姨有些被揭了疮疤的难堪,不自在的说:「财神爷上门,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呢?如果我放纵你依凭喜好筛选客人,大概不出三个月,大夥就要喝西北风了。」
司徒斌儿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对不起,姨娘,我太任性了。」
晴姨举起手宠爱的顺了顺她的发,叹口气道:「我总是忘了你让人生气的傲性,你生来就不是待在这里的人,这事就算了吧,我不会再逼你见客了。」
「谢谢姨娘。」司徒斌儿微笑道。
当她回到映香水榭时,等着她的康广陵似笑非笑的问:「没事了?」
「嗯,还好姨娘没有继续发火。」司徒斌儿吁了口气,「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下棋。」
「来雪耻的?」她的红唇弯成漂亮的弧度,愉快的道。
司徒斌儿的棋艺之高众所皆知,偏偏康广陵硬是不服气,百战百输却仍不屈不挠。
「随你怎么说了。」他揉揉她的头,纵容的笑着。
☆☆☆
和风余来,带着菱叶、荷叶的清香,太湖波动的水声亦隐约可闻。
司徒斌儿神态优闲的下了一枚白子。棋盘上置着两百余枚棋子,虽是黑白对峙,但胜负已分。
康广陵思索良久,才下了一着黑子。
两人接着又下了十余着后,康广陵叹了口长气,摇头道:「斌儿实在厉害,我下的黑子都被你困死了。」他将自己所下的黑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中。
司徒斌儿布局精巧,他的黑子一路被白棋苦苦追逼,下得缚手绑脚,顾此失彼。
司徒斌儿掠发浅笑,也捡起自己的白子。「还要再弈吗?」
康广陵苦笑,「不了,等下次吧,今天被你赢了这几局,已经够打击我的信心了。」他的棋艺甚佳,但遇上了司徒斌儿却只能俯首称臣。「有谁知道你这么娇弱的姑娘,下起棋来却是这般凶狠?」
司徒斌儿似笑非笑的道:「大概只有你吧。在他人面前,我都会努力的不伤及男性的自尊心,你们的自尊是很薄弱的。」
「这么说来你只对我痛下杀手罗?这算是一种荣幸吗?」他好笑又好气。
「应该说是我显露了本性才对,我讨厌看人苟延残喘的挣扎。」她咯咯笑道。
「没良心的斌儿。」
听了他的抱怨,司徒斌儿更是乐不可支,笑得明艳而不可方物。
康广陵见她笑得开怀,好奇的问:「有多少人被允许看到你这一面呢?」卸下冷漠的面具后,司徒斌儿是温暖且好亲近的。
她十分珍惜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友谊,对虚伪奉承的风流名士很是深恶痛绝,因此如康广陵这种平等对待、知心相交的感情,自然倍加重视。
「唔……大概不超过三个。」她想了想,微笑的说。
棋局既散,平儿端了莲子汤进来,调皮的笑道:「公子辛苦了,不知今天是否又称臣姑娘的裙下?还是雪耻成功?」
康广陵不以为意的笑笑,「你这贫嘴无状的丫头,就只会为你的主子壮大声势。」
平儿扁扁嘴道:「谁让你技不如人,落人口实。」
康广陵故做凶狠状,「哪一天我赢了斌儿,我就要她把你抵给我,到时看我怎么对付你。」
司徒斌儿笑道:「哎呀,那我可会舍不得。」
康广陵和司徒斌儿说一阵笑一阵的闲聊着,过了中夜后,才起身告辞。
「斌儿,我要暂别你几天。」他无奈的说:「爷爷身体不适,那些老顽固们要我回家探望,顺便尽尽孝心。老伎俩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玩腻?」
司徒斌儿温柔的笑着,「你就如野马一般不受拘束,也难怪老人家会担心。不用挂念我了,我不会像今天般莽撞行事的。」
她转身吩咐侍女道:「平儿,替我送康公子出去。请慢走。」
康广陵一揖,「斌儿,暂别了。」
出了拥月楼,康广陵挽着缰绳,潇洒的飞身上马。向平儿道别后,他轻喝一声,骏马蹄声达达的扬尘远去。
就在这时,一道孤傲的身影自黑暗处走出,如水般的月光慢慢的揭露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远望着康广陵离去,秦少扬精锐的眼眸闪过复杂的情绪。
☆☆☆
余庆山庄·沧浪园
秦少扬的身影如风般掠进园中,在厅中的人是等候他许久的康震衡和莫震飞。
耳力敏锐的莫震飞笑道:「我家少主回来了。」
话声甫毕,秦少扬已飘然而入。
「怎么样?」康震衡心急的问。
康家与秦家为世交,虽然自从秦少扬的父亲死后,两家就较少来往了,然秦少扬一向敬重康震衡。这次他所要求的事,秦少扬乍闻只觉得万分荒谬,但是对方既已开口,身为晚辈也不好拒绝。
「康广陵是在拥月楼,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不能证明什么。」秦少扬淡淡的回答他。康广陵若有情似无意的态度,要查明他与那位惜云姑娘的事,秦少扬探深觉得旷日费时,也没有必要。「在我看来,他似乎不是一个会掉进任何陷阱里的傻瓜。」
康震衡皱了下眉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不管是真是假,我不希望再听见任何传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