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呢?”
“到时候再说。”
“我……”镜片下闪过一抹阴影,百里晴川轻轻收拢眉头。“我要结婚生子,和某个……异性。”
“是吗?”
“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你不了解独生子的处境和压力。”
“我是不了解独生子。”祝羿楼站起身,略略伸展肢体,活动了一下手脚。憋了许久的心事一吐而出,全身充满豁出去的轻松与自在。对晴川的退缩,他固然有些失望,可至少,晴川没有因此而不理他,这样也就足够了。
“我只知道,你老是想得太多太远,怎么都不为自己的愿望想一想?儿子又不是老爸的复制……哎呀,当心!”
毫无预警,强风忽地刮起,本已摇摇欲坠的晒衣架再也抵挡不住,整片整片地倒下,高价的天文望远镜首当其冲,被打翻摔落,碎了一地的镜片。
几步之外,百里晴川惊愕万分地看着望远镜倒在眼前,摔成无法挽回的破烂残骸。
风起时,他尚搞不清楚状况,一股横向的大力将他从椅中扯开,力量之大,他以为自己就要摔倒,眼镜落在地面,好险没破,他的人却撞进一堵厚实温暖的墙里,那墙还有长手,紧紧抱住了他,竹架就在那双手臂几寸外的位置哗啦啦倒翻,桌椅茶水也跟着翻了,狼藉一片。
然后他发现,那堵墙甚至有心跳,隔着衣物,贴着他的胸膛怦怦跳得又猛又快。
什么事让一颗心鼓动得这样急促?百里晴川微微抬起失去眼镜保护、略显模糊的视线,祝羿楼的浓眉大眼以前所未有的超近大特写,呈现在眼前,不需要眼镜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人太夸张了吧?竹架打在身上虽然会痛、会弄脏衣服,顶多也只撞出瘀血、受点擦伤,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自己,一定先抢救砸翻就完蛋的望远镜,哪像他这么……不知轻重……
“……那架望远镜很贵的。”
他笑了。“哪有你珍贵?”
“……”
脸颊烧成一片嫣红,却没办法掩藏,百里晴川想随便说几句笑话混过去,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距离贴得好近,近得他不敢大口呼吸,祝羿楼神色渐渐有些异样,他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同时想起了和韩文棋的吻。
那是怎么发生的?像这样的意外吗?
感觉他靠得更加近了,难道祝羿楼也想要吻他吗?
少了镜片的阻隔,仿佛少了一层装甲,百里晴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紧张。距离还在缩减,他开始分辨不出,在胸膛急速震动的是谁的心跳?
“……我没事,你可以放手了。”
祝羿楼置若罔闻,一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他低声说道:“你知道,到大学毕业,甚至到你结婚,还有至少七、八年的时间。”
“那……又怎样?不是一辈子的,我宁可不要。”
“你怎么知道不会是一辈子?”
就这样一辈子?他不信有那么好的事。百里晴川抿了抿唇,手臂几次使力挣动,最后都以徒劳作收,他这才知道,原来祝羿楼的臂力这样强。
“晴川,你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百里晴川身子一震,不自觉间视线相对,思考能力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被夺走。
他几时曾承受过如此专注的凝视?做违心之论变得好困难,他难以继续假装自己不想要他的吻。
牵缠在脑里的那一道声音愈来愈强烈,催眠一般,自己对自己呼喊着……他的怀抱好温暖,不应该再挣扎……不要再抗拒了……
“……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
十一月四号,星期五,秋高气爽。
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个日子,祝羿楼偏过头,轻轻压上他的唇,停止了时间,也停住了心跳……唇瓣交叠处,温软软火热热,甜美远超乎他的每一次想像。
他渴望这个吻,想像晴川双唇的滋味,想了六年,他愿付出所有代价,持续这个吻,他想接着移向晴川的脸颊,亲吻他的耳垂、他的颈项……却终究不敢过于唐突,最后仅止于浅浅啄吻,便放开了他的唇。
祝羿楼颈子稍稍后倾,在两人间拉出一点距离,紧张不安地观察着晴川的反应。
他并不敢奢望能看见对方晕红着双颊、满脸陶醉的模样,但百里晴川的表情那么复杂,完全无法解读,他不禁忧虑起来。
“……觉得恶心吗?”
百里晴川胸膛起伏,像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呼,大石头落地一半,他再问:“那,我可不可以……”
“哇喔喔喔!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开的顶楼门边,一道浑厚男声不自然扬起,两人大惊转头,老弟祝嗣楼竟站在那儿,目瞪口呆,状似见鬼。
血色自百里晴川脸上瞬间撤退得无影无踪,他再度用劲一挣。
祝羿楼不敢不放,松了手退开几步,两道眉高高拔起,额上青筋爆出,冲着那不速之客震天怒吼:“你不是住四楼吗?跑到顶楼干什么!”
“活动结束了,我是负责人之一,来回收器材啊!”祝嗣楼以不弱于兄长的气势,大开双臂,夸张地朝地面伸出,嚷道:“你们打过架是不是?这、这一地的混乱啊……望远镜又在哪里?!”
望、望远镜!
百里晴川和祝羿楼同时看向地面,在一大堆竹竿之下,那形如垃圾的破烂碎片……
第十章
祝羿楼回到了体育馆帮忙收拾善后,留下百里晴川和老弟在宿舍顶楼。
这是不得不然的选择。此刻老弟肚子里乱七八糟的疑问,只要丢给晴川,有很大的机率,他会憋到死也不敢发问。若是自己选择留下来就大大不同了,兄弟斗嘴演变成全武行不要紧,他乐在其中,惊动全宿舍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学校的乱源;怕就怕晴川一怒翻脸,来个记忆丧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顾全“大局”,他忍痛牺牲和晴川相处的美妙时光。不过,痛得也很有限,因为,夜晚才刚刚开始哪!等回到寝室,房门一锁,看还有谁敢闯进来!
心中拨着如意算盘,手脚也特别快,祝羿楼身强体壮,当苦力搬运桌椅器材最是合用。
他搬来搬去好几趟,每回都见到苏克罕在现场指挥,可是不管他怎么张望,就是没有韩文棋的踪影。
这是个不错的时机。他好几次想藉机跟苏克罕解释几句,对方却冷冷地回避每一个可能交谈的机会,不是突然有事走开,就是假装没看见祝羿楼;更干脆一点,直接再指派新工作,叫黑风大王连碰钉子,忙了个团团转。
“顽固的家伙!到底还要生我多久的气?”祝羿楼无奈吐出一口长气,在体育器材室排好最后三盏紧急照明灯。
总算工作结束!跟苏克罕的纠葛一下子飞出脑外,满意的笑容浮现。
放着误会无法处理,遗憾是有的,但除非他现在突然惊醒在床上,发现今晚只是例行的美梦一场,否则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这个时间,户外的人早已散光,六层楼宿舍层层灯亮。明天紧接着是园游会,连续这么多天的庆典气氛笼罩,看来没有人想乖乖上床睡觉。
亢奋的心情,轻快的步伐,祝羿楼直线穿过操场,经图书馆北侧长廊直达宿舍。走在宿舍一楼走道,耳边可以听见从各寝室传出的笑闹声,一楼中庭里还有十万火急为园游会做最后赶工的班级。照黑风大王平日的作为,肯定要停下来闲扯瞎闹一番,顺便搞个破坏不可,今晚却大大反常,只匆匆几句招呼,便放了对方一条生路。
在一大堆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祝羿楼终于站在六号寝室门前。
面对房门,他深深吸气,然后——“不好,差点忘记一件重要的事。”门推开了一半,他又退出几步,回到走廊。
“黑风寨三个字太帅气,万一惊吓到晴川的老爸就糟糕啦!”
他伸手想取下木脾,暂时避一避明天的风头,岂料黑风寨还在那儿,旁边原本空空如也的位置却赫然出现了张政豪的名牌。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呆在原地约莫有一世纪之久,好不容易才从五里雾中爬出来,回过神,双手朝房门重重一推!
木板门霎时洞开,有如遭到暴风吹袭。
熟悉的房间里不见熟悉的那个人,只有张政豪手拿着书本,斜靠在床头,而那本该是晴川的床。
张政豪斜过眼瞄向他,复又回到书页,木然的神情此刻比什么都要让祝羿楼生气。
他仍旧站在门口,双眼迅速扫了屋内一圈,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些很明显属于百里晴川的东西消失了踪影,部分的衣物书籍、裁缝清扫类用具则还在原处。全校都知道黑风大王连吸尘器的开关都找不到,更不要提打扫清洁了。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瞒过外人,试图制造出晴川并不住在这里的假象。
然而,得知晴川不是真正搬走并没有使祝羿楼得到多少安慰,他想起几天前,半夜溜出宿舍吃消夜的那一晚,晴川吞吞吐吐地语意不清,原来就是在想这个最鸵鸟的下下策?
祝羿楼愤愤然转身出门,张政豪突然叫住他:“不要去,比较好。”
他吼了回去:“好你个头!”他不赞同这种方法,绝不赞同!
一想到晴川竟认为和他同住是不能在父亲面前曝光的丑事,他就忍不住要发狂。他们不过是像一般学生同住一间宿舍,又不是要发表恋爱宣言,这样也不行?这样也要躲?真不知道晴川那颗应当很聪明的脑袋,为什么一遇到这类事情就变得如此顽固不通!
祝羿楼一口气冲到走道另一头,张政豪原本的房间,百里晴川久未使用的名牌果然挂在门外。
宿舍里处处可见的木牌,看在他眼里,等于是百里行舟巨大的身影横在他们之间。
原以为有所突破了,看来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太简单。他们之间一直有个最根本的问题,恼人的问题,他几乎觉得自己使不上力,但还是不及晴川应对的方式教他冒火。
他重重拍门,每一落手都让脆弱的门板发出痛苦的哀叫。
来应门的李俊杰老早料到他会来,脸上挂着苦笑,身子侧向一边,让他看见房里的百里晴川。
“好巧,我有事正要出去,你、你们慢慢谈。”他说着,用最快的速度抓起外套,拔腿逃离暴风圈远远的。
百里晴川衣着整齐地坐在书桌前,不像准备就寝的模样,手边也没有进行其它事,像是专程等着他来。
祝羿楼掩上身后的门,劈头便问:“这是因为我们,还是因为我?”
面对友人气呼呼的兴师问罪,百里晴川却显得十分平静。
“明天等我父亲一走,马上就恢复原状,你的气愤没有道理。”
“在你老爸的眼里,李俊杰比我够资格当他儿子的室友,我的气愤还算没有道理?”
“那得怪你自己。在东门桥,甚至在全国高中,你大概从来不晓得自己的名声有多响。我父亲……他知道你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因此惹来无谓的干扰。”
“我的事情?”祝羿楼一愕,随即恍然大悟。“你是指,我是一个同性恋的事?”
百里晴川索性不回应,给他来一个默认。
“我是不是同性恋,又关他什么事?”
百里晴川依旧不说话,祝羿楼加大嗓门又问了一次。
“你一定要逼我说,可是说出来你又要生气。”
“我就是要听你说!”音量又更大了。
“好,那是因为……”百里晴川说话的语气透着无奈,这些水泥墙木板门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他不能再让祝羿楼不断提高音量吼下去。“……因为他认为,我会受到你的影响,他担心我会……”
“担心你会变得跟我一样?”
果然正如他所想!一把熊熊大火直烧上祝羿楼心头,整个儿爆发出来:“怕你也会变成怪胎是不是?我喜欢男人是一种病,会传染,是不是?莫名其妙!”
百里晴川皱紧眉,像对待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望着他。
“你看你果然生气了。对我发火又有什么用?重点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他很固执,很保守,你明明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你要永远顺着他?做这些蠢事取悦他,好永远假装是个乖孩子?”
“你说得太过分了。”百里晴川不知不觉间绷紧了脸,语气也添了三分不悦。“听从父母的话,当一个孝顺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很清楚,如果你真认为自己是对的,你就不会露出像现在这样的表情!你对着镜子瞧过没有?那种表情,我每次见了都很难过。如果你觉得自己完全没错,那么你应该是个很快乐的人,可你是吗?”
他接着又说:“花小弥说的没错。这几年,你离开家里,住进宿舍,人变得开朗快乐许多,可是如今一提到你父亲,那个郁郁寡欢的百里晴川又出现了,以后也是一直这样吗?”
百里晴川的脸庞已无一丝血色。
眼睁睁受人一顿责问的情况不仅前所未有,出自祝羿楼之口,更是作梦也想像不到。错愕中,渐渐升起的是一股尊严扫地、无地自容的窘迫;渐渐,又转变为轻微的恼怒。
“要顾及眼前就已经很困难了,以后的事情,我现在考虑不到!我只希望他不要来烦我,和他起冲突的话,绝不是麻烦两个字就能带过一切。”
“那我算什么?一个需要被藏起来、可耻的存在?真是好方法!”
“我说过这只是暂时的,明天他走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那不叫正常!”祝羿楼大吼。“你要隐瞒他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需要多久就多久,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不接受!我绝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我的感情光明磊落,没有任何躲藏的必要,我……”他顿了顿,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其它原因,总之是满脸通红。“……我要光明正大地喜欢你。”
百里晴川双颊泛起淡淡红霞,转瞬又褪成苍白一片。
“那你可以不要喜欢我,我们继续当朋友,像之前一样。”
“办不到!”斩钉截铁的否决。“我可不会那样吻一个‘朋友’,难道你会?”
百里晴川的脸色变得更加白了。那个吻……全怪那个吻,如果没有当时的意乱情迷,他也不会落入眼前这样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