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胆的人过来了,快躲起来!”
背后的祝嗣楼猛力一拉,他带着韩文棋一屁股跌在湿泥地上,张口想抱怨,祝嗣楼手指举在唇间,低声嘘嘘嘘地,嘘了个烦死人。
慢慢逼近的灯笼火光映在大石头上,烛影忽明忽灭,四个人一起躲在大石头后方,屏气凝声。
经黑风大王这么一闹,能隐藏形迹已经不容易,根本来不及惊吓路过的试胆人马,只能默默等待队伍离去。
难堪的沉默中,以韩文棋为间隔,祝羿楼,苏克罕,四眼相对。
苏克罕的脸色是前所未见的难看,阴森森,黑沉沉,后山若真的有鬼,见了苏克罕此时此刻的表情,只怕也得甘拜下风。
黑风大王恍然大悟。
原来苏克罕并非无事找碴!他一直针对自己,全是韩文棋的缘故,和晴川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睽违已久的思考能力好不容易重回大脑,祝羿楼追悔莫及地想到,像晴川这种全身上下都由名为“自尊心”的细胞所构成的怪物,怎可能只因为一时害怕就不顾形象,随随便便扑进学弟的怀抱?自己难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吗?
但是,晴川为什么不在这里?他到哪里去了?
虽然有得不到好口气的预感,祝羿楼还是硬着头皮问了:
“喂,你什么时候变更了搭档?”
苏克罕紧抓着最后一丝对上级生的尊敬,低沉着声音解释:“要来埋伏之前,企画小组突然提出安全计画,在每栋大楼楼顶安排两名人手,架设跟天文社借来的高倍望远镜,了望试胆大会的进行,以策安全。”他顿了顿,语调终于忍不住拔高上扬:“企画中,强烈要求百里学长参与,你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会知道?”
苏克罕额头爆出青筋,一字字都从牙缝中迸出:“你怎么会不知道?安全计画正是由你的搭档、你的亲弟弟祝嗣楼所负责执行!”
黑风大王闻言愕然,老弟却在一旁用力点头。
“没错,晴川哥特地来找我,要我帮这个忙,我当然义不容辞、赴汤蹈火、上刀……”
黑风大王振臂怒吼:“你干嘛不早说!”
“咦!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你……你……”
他就知道!从小到大两个人一天到晚打架,他果然打坏了弟弟的脑子!
韩文棋伸手轻拍祝羿楼的肩头,引他看向西面的六层楼建筑。
“百里学长被分配在宿舍顶楼,我知道后,才自愿来陪苏同学的。”
“现在改叫我苏同学了?”苏克罕的两道眉毛紧绞在一块儿,几乎打成死结。
韩文棋低下头,不敢看他,手指扯着衣摆,歉疚道:“对不起,我真的很不应该……但是,学长是我初吻的……”
祝羿楼大惊失色,抢着捣住韩文棋的嘴。“不不不不、不要再说了!”
然而,不该听的还是被听见,该懂的人也都懂了。
苏克罕愤恨的表情一变为错愕,再变成了心痛,然后是彻彻底底的丧魂落魄。
唯一一个事不关己的国中拳王,还在看戏。“想不到你们已经是这种关系。”
“拜托你闭上嘴巴!”
黑风大王简直焦头烂额!尤其苏克罕的那副伤心样,有如戳在良心上的一根尖刺,让他浑身不舒服。
因为晴川,所以讨厌苏克罕,结果是一场误会;现在因为学弟,苏克罕嫉妒自己,更是天大的误会一场。
偏偏为了顾及韩文棋的脸面,也因为自己平日就行为失检,他没办法做出解释。转过头,灯火通明的西边宿舍大楼亮得有些刺眼;平日充作晒衣场的楼顶,现在该是有架高倍数的天文望远镜,以及晴川在那儿。
这么瞧着那整栋楼唯一一处没灯没光的楼顶,他的心底隐隐升起一股预感……会不会,这一幕从头到尾全都被……
“下一组试胆的队伍又快到了,我们到底算不算在埋伏?”
对本次大会始终兴致勃勃,活动开始至今却一次也没有吓到人,祝嗣楼的怨气已接近临界点。
黑风大王的心思却早飞到了几百公尺外的宿舍楼顶,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原本蹲踞的身子倏地拔高站起,黑夜树影下,魁梧得吓人。
正巧经过的两名国中部二年级,吃惊之余,失声大叫:“哇啊!有、有黑熊!”
大黑熊狠狠瞪眼,回头丢给苏克罕一句话:“喂,是我误会了,抱歉。”
然后如飞般跨着大步,匆匆逃离后山。
第九章
“擅离岗位不太好吧?”
这是祝羿楼一口气穿越校园,冲上六层楼,手撑膝头,大口喘着气出现在宿舍楼顶时,百里晴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一路上,他满腹都是牢骚。他有一大堆的情绪,一大堆的抱怨,全都想对百里晴川发泄。孰料一见了面,看着挂念的人儿迎着风带着笑,纵有天大的怨言也在霎时间烟消云散,只剩一个问句。
“换地方也不告诉我?”
“什么都跟你说了,我还有好戏看吗?”百里晴川脸上的笑意又深一层。
“啧!”
天下的乱事都是这些笑起来很好看的人惹出来的!
他站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刚才小跑一段,运动过后格外神清气爽。当头风吹阵阵,发丝乱舞,四周空置的晒衣竹竿被震得左摇右晃,嘎答嘎答直响。
“这里风好大,你冷不冷?”
“还好。”
百里晴川紧了紧长风衣的翻领,右手端起小桌上的马克杯,旁边有一路从六楼拉上来的延长电线连接着小桌上的电磁炉,炉上温着一大壶热茶,准备甚是周到。
祝羿楼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晴川怕冷有如怕鬼,不同之处只在于前者众所周知,后者还是秘密。
沿着楼顶边缘高起的围墙远眺,东南方明晃晃地灯火通明,有如白昼,隐约还听得到人声喧哗。试胆路线的起点、所有的活动单位都设在那儿,周遭热闹无比,和北面的校区外以及西面的国中部校园的寂静无声恰成对比。
祝羿楼绕着围墙走回南边,从天文社借来的望远镜就架在这个位置。望远镜旁两张椅子,一张是空的,另一张上头坐着百里晴川。
他稍稍靠近,分辨望远镜的方向,结果不出所料,角度正对着他方才大出洋相的区域。
不必仔细回想起什么就够他发窘了。
回过头正对上百里晴川的视线,晶亮的眸子闪动着奇妙的光芒,他不禁怀疑,晴川是否打一开始就想看自己忙忙碌碌、担心着急的模样?
“……因为我之前把事情搞砸,害你的搭档变成苏克罕,所以你才故意让我辛苦一场?”
百里晴川抿了抿唇,像是在忍笑。
“啊,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变通的计画一直到最后关头才敲定,我来不及通知你,如此而已。”
是吗?他半信半疑,但,该解释的误会还是不能省略。
“那你当然知道,就是……我以为那是你,所以才……才……”
“我会吓得躲进别人的怀里?”
他当然知道不大可能,可那是以冷静思考为前提,而冷静思考,和他黑风大王的作为是不搭轧的。
“总之,都是你不好,害我惹下天大的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歪打正着,刚好救了可爱的学弟,恭喜恭喜。”百里晴川笑吟吟地说着反话。
“别开玩笑!我没去之前,他们可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被我打扰之后就都完啦!学弟居然还告诉他,我们接吻的那件……”
百里晴川拉着长音“喔”地一声,其意味之深长,如一把大槌狠狠敲在祝羿楼脑袋上。他猛然惊觉,自己的嘴巴真的不比韩文棋小。
“可恶!今晚做的事,没有半件是对的!”祝羿楼摊在椅里,抱头惨呼,悔恨交集。
百里晴川淡淡一笑,引开话题:“那就留在这里,别乱跑了。没有你在一旁,小嗣好像比较快乐,”
“你正在看那个四楼的?”
他凑到望远镜下,层层透镜将远处的老弟拉到眼前。祝嗣楼落单之后,便和其他国中部的工作人员混在一块儿,终于真正投入吓人的工作,玩了个不亦乐乎。
“哼,那只打拳打坏脑袋的大猿猴,他不来跟我捣蛋,更快乐的是我!”可是,似乎有件事不对劲……“怪了,大家都是两个人一组,你的伙伴呢?”
“嗯……我刚刚告诉他不必待在这里,可以下去参加活动。”
祝羿楼瞪大眼叫道:“不好吧?这样不就变成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留守,既无聊又不安全!”
“……不是有你在吗?”
黑风大王霎时愣住了。他看着别开脸庞的友人耳根处隐约的一抹微红,大脑花了好一阵运转时间,才连接到“因为你来了,所以让想玩的学弟去参加活动”的话中含意。
但要进一步推测到“希望两个人独处,所以事先遣开学弟”,他自认太过妄想,只在脑里匆匆绕了一圈,便慌忙甩头去除这个想法。
“说、说的也是啊。”
他随口打个哈哈,脚下踩的地面突然变得软绵绵、轻飘飘,心头甜得恍在梦中。
倒楣了一晚,终于开始有了些许代价。
虽然这里不是黑暗的树丛,虽然附近没有鬼怪出没,晴川本身的意愿却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晴川喜欢他的陪伴,晴川喜欢和他两个人独处,他黑风大王在百里晴川的心目中到底是与众不同,是非常非常特别的啊!脑袋瓜一个劲往这方向胡思乱想,祝羿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自己搞得无比尴尬,半晌找不出轻松的话说。
气氛静谧得奇异,他只好两手抓着望远镜长长的镜筒,四下游移,从目镜里窥看那东一撮西一堆的灯火小人儿。
百里晴川端起茶壶,另倒了半杯红茶,水面飘出一层温暖的白色雾气,顺着风直吹上祝羿楼的脸庞。他带着笑伸手接过杯子,瞥眼间,百里晴川的脸色白皙如常,红晕已然褪去。
“你在看谁?”百里晴川交叠双腿,手肘搁在椅背上,端着自己的一杯茶,不时轻啜几口,姿态十分轻松。
他的轻松自在却教祝羿楼不大自在。
“呃……是苏克罕那一组。”
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停下镜筒,对着的正是他的冤家。他自目镜前移开,让百里晴川也能够看见。
分享同一架望远镜,势必贴得极近,祝羿楼手抓座椅,只等百里晴川挥挥手要他闪远些便立刻移动。出乎意料,百里晴川竟歪着身子直接靠了过来。他倒抽一口气,登时动弹不得。
尽管厘米之差终究没有真正接触到彼此,但他确信,从第三人的眼中看,晴川等于靠在他的肩头,两人近得呼吸可闻,百里晴川的睫毛根根分明,就在他眼下鼻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晴川向来重视保持距离,平日同居一室,物理上的距离往往还不及教室里一前一后的座位近,今晚却一反常态,处处流露亲昵之意?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该强装绅士貌,稍稍避开好呢?或者顺其自然,甚至藉机更加亲近对方?
他很清楚,宿舍大楼虽然点着灯,其实里头几乎没半个人,但求勇气够,做什么事都可以。可是,万一会错意、表错情怎么办?
手上一大杯红茶咕噜噜灌下喉咙,他浑身发热,这茶真的烫!
“看样子气氛很凝重。”百里晴川看了两眼,挪动身子,回复先前的坐姿。
“我也觉得很凝重。可惜只看得到影像,听不见声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黑风大王语音苦涩,含有双重的遗憾。
“搞不好跟我们一样,只顾着说别人的闲话。”
“什么?”
“没什么。”百里晴川一手斜撑后脑,淡淡撇着嘴角。
祝羿楼愕然望着他好一会儿,还是参不透他话中的奥妙,怔怔转头回到望远镜前。
韩文棋在镜头下动着嘴巴,断断续续说着话,苏克罕神情冷漠,久久才回应一两个字。
“苏克罕这个笨蛋装什么酷!?趁现在把手伸过去会不会啊?拿出男子汉的气魄,像个男人一样……唉……唉……”唉,他愈说愈气馁,自己哪有资格怪旁人没气魄?
“晴川,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们就此幸福快乐在一起?”
“你搞出来的乱子,能那么便宜就解决?”
“不是我!追根究柢,是你搞出来的。”
“跟可爱学弟接吻的可不是我。”
“啊!那件事我是无辜的,一切都是意外!”
“这世界上没有意外。”
“……”
糟糕!几句话接得太快,顺势就说了不该说的话。百里晴川微感后悔,暗暗祈祷最好祝羿楼仍是没有听懂。
偏偏这一回实在太明显,连黑风大王也瞒不过,他呆了一呆,笑容绽放有如漫山遍野乍逢春,遍地花开。
“有什么好笑?”
“你吃醋了!”所以一整晚都很反常!
“你才是在作梦。”
百里晴川硬是板起脸撇开头,将望远镜转向自己一边,眼睛盯着目镜,瞧出去如一团花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祝羿楼不让他躲,很快扳回镜头,百里晴川再要去抢,他单手抓着镜筒铁箍也似,丝毫不动。
百里晴川恼了,扬眉抬头,狠目瞪去。祝羿楼却还在笑,笑得阳光灿烂,笑得他满心着慌,眼神再也狠不下去。
“喂喂,以前你都没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一次吃醋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只不过以前的反应很压抑,他看不出来罢了!今晚一时失控,全怪他突然提到什么吻不吻的,他又不想知道这些细节!
“如果我真的吃醋,那又怎么样?”
祝羿楼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百里晴川的椅背,将他连人带椅转了过来,逼他看着自己。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沾惹其他人,你不会再有吃醋的机会。”说话时,笑容已经收起,百里晴川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自己逞一时意气,已经破坏了多年来暧昧不明的朋友关系。
他别开脸,尽最后一分努力。“……你不必这样,我没有吃醋,也没有资格吃醋。”
“你承不承认吃醋都一样,我已经打定主意,而且我老早就该这么做了。”
百里晴川默然无语。
干脆就顺着祝羿楼的意思走吧……他曾这样考虑过。但他更认为,那不过是贪一时的轻松欢乐。
“明年就离开这所学校了。”沉默良久之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