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错了,本来以为窗外经过的小个子是韩文棋,好险并不是啊!自从寝室里意外一吻,他刻意避着对方好几天,虽然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却往往在脑袋想清楚之前,身体已率先做出逃避的反射动作。
“没事就别闹,快看你的资料!”百里晴川皱起眉,烦躁地继续先前的动作。
时间是试胆大会的前三天,地点在图书馆二楼的大会议室,代联会在此又一次召开会议,针对试胆大会进行实质的流程讨论。
其实,根本也没有讨论些什么。由于各班的代表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全体学生都支持这项活动的缘故,国中部的企画小组提出什么就通过什么,然后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下,迅速进入到工作分组的阶段。
百里晴川手上拿着刚发下来的解说图,情绪紧绷到了极点。
那是张后山地形的解析图,上头密密麻麻画了各色各式的标志线条,哪里有古井、哪里有池塘、哪里是传说中的古坟所在地,一目了然。
规画好的行进路线上还有零零落落的红色星号标志,表示代联会众干部的埋伏地点。埋伏的干部们必须在试胆路线途中制造声响或动作,增加恐怖气氛,同时确保活动进行安全顺畅。
如同所有的代联会成员,百里晴川当然是埋伏的一员,埋伏的地点也当然不会是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场所。祝羿楼愿意打赌,如果不是现场热热闹闹共有五、六十人,晴川一定会揉烂那张纸,摔在地上狠踩泄愤。
两人一组的埋伏工作,目前正在进行抽签,以决定搭档。恢复镇静的祝羿楼翘起二郎腿,斜斜歪在椅子里,耳里听着一一被公布的签号,眼珠子偷偷转到百里晴川身上。
他不喜欢思考过于困难的问题,此刻复杂的心情却由不得他不想。
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他在心中默默计算,计算着那些不该招惹的对象。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他唯一想认真的对象只有晴川,其它的方向怎么试都走不通。
他只想要他,却不敢宣之于口,他怕一旦遭到拒绝,连朋友也没得做。
所以,一开始只是试探,想知道晴川会不会吃醋?是否感到嫉妒?结果到头来,他没得到希望的回应,反而渐渐演变成某种不良习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他努力说服自己,退一步当晴川最好的朋友,却不大成功。压力与日遽增,他开始忧虑,这种朋友的模式恐怕撑不过今年。
学弟的部分也是一道难题。虽然主动的不是自己,也从不想要那个吻,但也不好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吧?装鸵鸟到底能装到几时呢?
——十二号!
负责抽签的副主席念出祝羿楼的名字,他瞧见晴川在同时轻微挪了挪坐姿,十分紧张的模样。
难得紧张的晴川,需要自己的帮助,这让他很高兴。
“有我在,不用怕。既然是抽签就没问题,我们一定是同一组。”他安抚着友人,并且摆出最正经严肃的脸孔。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晴川看出,其实他很期待这个活动……暗夜的树丛里、古井旁,晴川既怕黑又怕鬼,气氛不能更好了!
“我们的缘分可是强大到连抽签也奈何不了。”
祝羿楼满满的信心来自从小到大的经验。
小小的试胆大会真的不算什么。打小学开始,分班级、排座位、大大小小的课程分组、毕旅的房间,哪一次他们不是分在一起?连准考证的号码都是连号,这次一定也……
“七号!三年一班百里晴川。”
……黑风大王瞬间石化在座位上。
百里晴川侧过头,挤出一丝笑。“看样子我们的缘分已经用尽了。”
“胡、胡说!缘分和抽签都是迷信!这种事,看我用力量来解决!”
“你讲的话不是很矛盾吗?”
“别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祝羿楼站起身,拍拍胸脯,迈开大步直直朝一年级的代表区走去。
他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当百里晴川的签号公布时,除了信心粉碎的声音响得刺耳,他同时还听见了远处的一声哀号。
毫无疑问,哀号声肯定来自另一个七号,也就是晴川的搭档。他知道学弟们普遍都怕晴川,同年级的同学也没有太多人敢亲近他,甚至有些时候,连黑风大王自己都会害怕。
根据这个现象,祝羿楼十分确信,不幸中签的学弟绝对愿意和他交换搭档。
走近声音来处,拿着七号签条的果然是个一年级的小鬼,斯文软弱的模样,让祝羿楼又多了几分把握。
“真巧,晴川也是七号,所以刚刚是你发出惨叫声?”
学弟回过头,看见黑风大王,双颊血色一时褪尽,比制服还要白得多。
“不、不是的,我……我是太惊讶了……这个……是太荣幸了,所以才会……”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这么害怕嘛。”
手掌压着学弟窄细的肩头,祝羿楼弯下腰,将脑袋整个凑到对方耳边,低沉的声调里若说没有故意威吓的成分在,绝对是骗人的。
“我知道你的恐惧,晴川的麻烦之处我非常了解。想想看,没有月亮的夜晚,和那种冷淡刻薄的对象一起埋伏在黑暗的草丛里,四下无人,只有鬼怪幽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呢?”
学弟肩膀剧颤,簌簌发起抖来,他加把劲又说:“那个人是不好惹的啊,说话尖锐,又薄情,和他同组真无奈真悲惨啊。”嘴里惊吓学弟,眼睛不忘往晴川的方向偷瞄,暗暗祷告着千万别让他听见这些话。
“学、学、学长!那该怎、怎、怎么办?”
“别怕,学弟的困难,做学长的不会坐视不管,我的十二号就和你交换吧。”
“多谢学长!”学弟感激涕零,连忙双手奉上签条。
大功告成!笑容扬起,胜利的凯歌在祝羿楼心底流畅无比地演奏着,正待稳稳接过那张试胆大会特等席,一只手从旁杀出,竟抢在他前头。
“搞什么鬼!”他低吼一声,怒目转身,打算让这不识相的家伙为此时此刻的举动后悔一辈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削微黑的长方脸皮,挂着稍嫌虚假的礼貌性微笑,手里握着七号签纸,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苏克罕。
“学长,抽签的结果不能改变,请不要恐吓学弟。”
祝羿楼本来就讨厌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现下更添恼火,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忍着不立即把拳头砸到他脸上。
“恐吓个头!我好心想帮忙学弟,又关你什么事?!”
“我看学长是急着想摆脱自己的搭档吧?不要把不喜欢的硬塞给低年级。”
搭档?祝羿楼匆匆扫了前方的白板一眼,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号码人名,配对抽签刚刚完成,会议室里闹烘烘的,人人都在确认彼此的搭档与分配工作。但他没心思去管自己的搭档到底是谁,反正他只要晴川。
“我的搭档是谁并不重要,重点是学弟不敢跟晴川搭档,不想办法解决,到了试胆大会,他会先把自己给吓死。”
苏克罕缓缓点了点头。“嗯……百里学长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应付,有道理。”
“废话!我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他再度伸手去拿,苏克罕却不放手。
“我是代联会主席,学弟遇到麻烦,当然由我解决。”苏克罕后退一步,将签纸收进口袋,转向呆杵一旁的学弟。“百里学长和我搭档,你就和八号一组。”
说着递出自己的号码,对方愣愣接过收下,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分钟的烫手山芋,一转眼竟变得如此热门?
“慢着!”祝羿楼几步追上打算回座的苏克罕,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气急败坏道:“这算什么?你的手段太过卑鄙,我不能接受!”
苏克罕板起脸,全身上下散发出敌意。
“学长为什么一定要跟百里学长一组,究竟有什么理由?”
“因为晴川只喜欢跟我一组。”
“听起来有点像是学长的自作多情。”他微微牵动嘴角,看在祝羿楼火冒三丈的眼里,像极了奸笑。“否则,为什么百里学长不自己来谈?”
让晴川自己来谈?
祝羿楼张口无言,眼睛瞪得更大了。肯亲口说这些话的,也就不是那个百里晴川了。
“学长说不出理由,就是根本没有理由,我们不必再谈了。请学长安分地接受自己的搭档,一起为三天后的活动加油努力。”
看着苏克罕慢条斯理扯回衣袖,抬起下巴,吊着三白眼,装模作样地离去,黑风大王终于意识到,这已不再是自己没办法和晴川搭档的单纯问题,而是更严重的——害得晴川必须跟欠揍的讨厌鬼同组——这下可……完……完蛋了……
第七章
手中的信件令百里晴川困扰。
父亲要来学校,在园游会当天。
东门桥盛大举办的园游会对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发了热烈的邀请函。百里家的请柬理当在父亲的秘书做过报告之后,被妥善地束之高阁,如同去年、以及前年一样才对。为什么今年改变作风,突然说当天稍晚要来看看他?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挂念起唯一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自从父母亲离异……不,早在那之前,他们亲子间的关系就已经十分淡薄了。
十多年来,他勤奋努力,遵守父亲交代下来的每一项规矩,达成父亲的每一个期许。他是考场上不败的优等生,品行无懈可击,没有半分无谓的花用,样样都值得父亲骄傲。
唯有如此,才能令父亲放心,让父亲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为了更宽广的自由,他必须加倍付出努力。
每学期固定寄送完美无缺的成绩单和缴交学费的通知单到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固定将生活费汇进户头,然后他会接到父亲的秘书转达关怀的电话,有时则是信件。逢寒暑假他返家一周,视机会与巧合,父子偶尔在家中见几次面。
他满意于这种淡然的相处模式,并且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他不要父亲关注自己太多太深,因为他有太多事禁不起父亲的价值观检验。
父亲深信君子远庖厨,男人不该做家事;而他不但有一手好厨艺,更是万能的家事全才。父亲传统保守,将同性恋当成洪水猛兽;他最好的朋友正是那种猛兽,甚至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没有那样的倾向。
他必须让自己的学校生活看起来完美无缺,符合父亲的标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非做点什么才行。
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跟祝羿楼说明。这家伙豪爽直率,不可能认同自己的逃避与消极,可是他别无它法。
——再十分钟就过午夜,挥别夏日的夜晚一天冷似一天,树间秋声可闻,飒飒呼啸,连声音也冷。
温暖的寝室里一灯如豆,昏蒙蒙的微光落在洁净无尘的书桌上,桌面摊着宣纸,文房四宝在侧,百里晴川双手按在膝上,目光飘忽。书法一向可以让他心情平静,此时此刻胸口却是波涛汹涌,思绪起伏,久久不能静心下笔。大半夜过去,面对的还是一片空白。
“晴川……你在干嘛?”
胸腔一震,循声抬眼,早三小时前已进入梦乡的祝羿楼正掀开棉被,缓缓坐起,用睡意朦胧的双眼望着自己。
“抱歉,吵醒你了。”
祝羿楼摇摇头,随手抓起椅背的毛衣套上。“不是,醒来才发现你没睡。”
“又练书法?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我们是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百里晴川浅浅一笑,开始一样样收拾桌上的文具,反正今晚他是写不出什么好字了。
祝羿楼睡意渐去,摸摸肚子,里头咕噜噜隐隐作响。
“好饿,一直梦到在吃大餐,吃得我好空虚。”
“来块饼干?”
“不,冷飕飕的夜晚要热腾腾的食物才好。”
他站起身,快手快脚换好了衣服,拇指竖起,朝外一比,咧开嘴笑。“走,我们去吃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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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衔接宿舍与餐厅的长廊,百里晴川举头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低头对着手里的食物叹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餐厅吃泡面?”
祝羿楼眨眼一笑。“气氛比较好啊。”
百里晴川并不觉得餐厅的气氛好,却还是跟在祝羿楼后头,溜进空荡荡的餐厅。
他们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启门窗,微寒的夜气与清冷的月光一同流泻进屋,原本死寂的空间霎时活泼起来。今夜万里无云,月色亮得有如一盏大路灯,白皎明晰,即使餐厅里不点灯火,也没有太大的不便。
合上泡面碗盖,静候三分钟。百里晴川拆开免洗筷,仔细挑去筷端的倒刺。
祝羿楼自走进餐厅以来,目光没有一刻稍离他的好友。这种场景他从没想像过。百里晴川与速食面,多么不搭调!
以前半夜里偷吃消夜,晴川最多陪着喝杯茶,今晚竟跟着吃起平日被他斥为垃圾的速食面。难道自己其实正在作着吃消夜的梦?这个晴川只是梦里的幻觉?
唉,就算真是梦中幻影,他大概也没胆子动对方的一根小指头。深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害得以后连半夜一起吃碗面都没机会。
三分钟过后,掀开碗盖,速食面冒出蒸腾热气,在白雾染上镜片之前,百里晴川早一步取下了眼镜。
少了镜片,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许多,祝羿楼盯着那一双毫无遮蔽的黑色眸子,忘情地瞧。偶然间他视线一抬,四目交接,祝羿楼像做了坏事被活逮,急匆匆低头吃面。
“园游会,”百里晴川拨着面条,绕着配料转出一个漩涡。“你的家人会来吗?”
“那还用说!要阻止他们来,才叫做不可能。”
祝家一户就有三个男孩是东门桥的学生。
除了念高三的长男祝羿楼,还有国中部三年级的次男祝嗣楼,以及国中部一年级的三男祝武楼。么儿祝鼎楼,现在是小学六年级生,等明年一毕业,肯定是祝家第四个东门桥学生。
小家伙爱凑热闹,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期待着,要来参加哥哥们的园游会了。
至于祝羿楼的两个妹妹,排行第二的一对双胞胎,祝萼楼与祝珊楼,她们俩就读的女中就在距离东门桥几个街区外头。那一大群活泼得几乎能吓死人的女高中生每年园游会都来,今年也不必奢想能够耳根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