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运动服打扮的人群里,百里学长显得格外醒目。从事这种随时可能沾染墨渍的高危险工作,他依然穿着平时的白衬衫,只在手腕处折了两折,拉高袖口罢了。当助手的学长和邻近不相干的其他小组工作人员身上或多或少都溅有墨迹,执笔写字的百里学长却雪白依旧。
显然,灰尘脏污看见百里学长会自动回避的传说是真的。
附近几张桌子都摆满了待干的字条,古朴的红色春联用纸,工整严谨的楷书,字迹墨色饱满,铁画银钩,写的是热咖啡、冰红茶、义大利肉酱面?
这里是西餐厅?可是,从刚才看到现在,每样道具都是纯正中式古风啊。
再看百里晴川的正前方,几张课桌横向并在一起,上头摊着大大的横幅。百里晴川气定神闲,联笔蘸饱了墨,龙飞凤舞,一笔挥就,三个大字。
韩文棋自左而右,顺着字念道:“怡香院。”一瞥眼,教室角落堆了好几盏古色古香的灯笼正等待进一步的装饰,当然,也全都是大红色的。
他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学长,你们要开妓院?!”
四周爆出一阵狂笑,连百里晴川也不禁莞尔。“店名是射飞镖决定的,而且这还不是标靶上最低级的一个名称。我们最多只能算是酒家,因为在店里工作的‘小姐们’是卖笑不卖身的。”说着作势嫣然一笑。
韩文棋呆呆瞧着那难得一见的笑靥。不知为何,百里学长看起来心情极佳,这一笑潇洒儒雅,搞不好比某些人卖身还值钱。
“晴川是乌贼转世,玩墨汁的时候心情最好。”祝羿楼双手插在口袋里,高高兴兴凑了过来。
百里晴川翻眼一瞪。“你滚远些,不要害我们重写菜单。”
对方当然没有半点要滚的意思,这让附近的所有人恐惧不已,三两下把已经完成的作品移到祝羿楼的破坏力所不及的地方。
百里晴川和他的助手可就头痛了。墨迹犹湿的纸张不能堆叠,也没有另外的空间可摆,东一张西一张的菜单字条完全暴露在黑风大王的威胁之下。韩文棋兴味盎然地一张张细看,发现除了咖啡红茶,这间颇具古风的中式酒楼赫然还卖汉堡排、苹果派、奶油玉米……洋风简餐,种类丰富,就是不卖中菜。
正疑惑间,百里晴川手上已经换过一枝笔,准备开始写小一号的宣传标语。
“学弟找我什么事情?”
韩文棋这才想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任务,忙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百里晴川。“这是昨天分信的时候遗落的。负责的学长托我拿过来,并且代他说声抱歉。”
“谢谢。”百里晴川收下信件,顺手放在桌边。“辛苦学弟自告奋勇跑这一趟。”
“学长你、你怎么知道是我主动要求帮忙?”
百里晴川笑而不答。
动机不是显而易见吗?就算迟了一天,信件只要放在宿舍,他傍晚就可以拿到,学弟却特地多此一举,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专程为了见祝羿楼一面而来。
偏偏有人就是不懂……祝羿楼以不可思议的语气,局外人般说道:“真意外,原来你这么喜欢帮晴川的忙?”
“你的迟钝也很令人意外。”百里晴川转动视线,惊见那个迟钝男此刻竟大剌剌坐在他挥毫用的桌子上,屁股几乎已贴到了砚台边缘。
“你、你什么时候靠得这么近?快给我闪开!”
祝羿楼吓得从桌面跳起,失去平衡的身体,手掌不偏不倚压住了砚台。伴着恐怖的惊叫声,登时墨液四溅,当场毁了三张菜单,以及他的左手衣袖。
大伙儿立即冲入现场抢救,乱成一团。
百里晴川只是蹙紧了眉头,手握笔杆,凝视着因为做错事而满脸惶恐、身躯几乎瑟缩成一小小团的大个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出言责备?讽刺?安慰?还是帮忙处理善后?同时间想做的事太多,反而动弹不得。
韩文棋慌慌张张拿了纸巾,试图吸取祝羿楼衣袖上水淋淋的墨汁。乌黑的液体干得快,渗透速度也快,半支袖子已经宣告完蛋。
“学长,还是快把衣服换下来比较好,万一沾到里头的上衣就糟了。”
祝羿楼依言脱下外套,上身仅剩一件单薄的长袖运动衫,袖口是漂亮的宝蓝色,并没有受到墨水的波及。
他抓着外套,乱搔了搔头发,喉头像鲠了鱼刺,支支吾吾:“喂,晴川……这个……”
“想感冒吗?最近事情多,可没有让你生病的时间,快滚回宿舍去加衣服。”
“抱、抱歉!我马上回来帮忙!”获得开恩大赦,祝羿楼拔腿一溜烟窜出教室,压根没听见后头一干倒楣人拜托他不要急着回来帮忙的哀号声。
“学长等等,我陪你去!”韩文棋隔了几秒,随后跟上。
数分钟后,透过窗户,远远可以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一楼,然后穿过花坛,朝西走向宿舍大楼。
张政豪和他二人错身而过,手臂挟着两张保丽龙板走进教室。他的目光一路从韩文棋小小的背影折回到百里晴川微微闪动着光芒的银边眼镜。
“那样可以吗?”张政豪的声音和他的个性一样,低沉平稳,蕴藏着不轻易外显的情绪。
百里晴川扔掉被墨渍弄脏的菜单,抽出预备用纸,手指慢条斯理在艳红纸面上来回抚摸,玩味着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
那样可以吗?多么省略简便的问法,还原之后就是“任由他们两个人那样亲亲热热腻在一起,你毫不介意吗?”敷衍了事对宛如硬木雕塑的张政豪不管用,倒有些难以回答。
“我想想看……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的时候,每一次那家伙和谁过从甚密,你就要来上这一句。事实是,不管我的感觉如何,他没有半次的交往能够持续超过三个月。”
“假使这次不一样?”
“那很好,我乐见其成。”
“鼻子变长了。”
小木偶?真不好笑的笑话。百里晴川瞪了他一眼。“……你难得开口,多少也该讲些有营养的话。”
他取过纸镇压平,旁边躺着适才收到的信。信封也无辜遭了殃,几滴墨水洒在封口边缘,染在寄件人栏一隅。
注视着那几滴墨痕,他诧异地停下动作。刚刚杂事过多,没有时间注意,信封上居然是父亲百里行舟的亲笔笔迹。
父亲的书信一向由秘书代劳,连家书亦不例外,为什么这一封特别郑重?拆开信封,里头果然也是难得一见的亲笔信,内容很短,还写不满一张信纸。
百里晴川飞快读完信,原本已经不够浓的血色从脸上一丝丝抽离,取代的是一点一点的冰冷感自指尖爬满全身。
面对张政豪投来的询问眼神,他完全没有心思理会。
第六章
“弄坏了百里学长的作品要不要紧?他会不会生气?”
人在宿舍,韩文棋的心思犹挂念着教室里的一片狼藉。祸不是他闯的,却比闯祸人更多几分忧虑。
反观该负责的黑风大王,一离开百里晴川的视线范围,歉疚之心马上飞去大半,人也嚣张了起来。
“别担心,他巴不得有更多的机会写更多的字,哪有闲工夫生气。”
他从裤袋取出钥匙,打开挂着黑风寨名牌的房门。
初次来到黑风寨,韩文棋的胸膛突突跳得厉害。他总觉得,踏进寝室的这一步,和学长的关系也能跟着前进一步。
黑风寨果然如传言所称,一尘不染。连黑风大王的内务都有平均以上的水准;任何稍微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相信,那竟是他的房间、他的床铺。
显而易见,是万能的百里学长亲手整顿的成效。
不傀是全栋宿舍唯一自备熨斗、烫衣板、吸尘器、针线裁缝用具一应俱全的惊人寝室。果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里也有百里学长的字吗?”
南面墙上装饰着一幅书法挂轴,四排二十八个字仿佛要破纸而出般生动,左下角是百里晴川的署名。他的字本即出色,精心裱褙之后,更见风雅。
“果然是百里学长写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真正的书法家。”
“离真正的书法家大概也不远了。”
祝羿楼将头探进衣橱里翻找替换的衣服,顺口解释:“我老妈是书法老师,晴川从小在我家开的书法教室勤练到大,是她的得意弟子。”
这都要追溯到十年前,自己被亲生老母以买二送一的方式推入舞蹈教室的火坑,每周固定都有几次,放学后不得不去跳舞;四年级认识了百里晴川,放学后不管再怎么想跟他一起玩耍,也无法天天如愿。于是每逢他练舞,晴川便待在母亲开设的书法教室练字;经年累月,愈写愈高明,愈写愈上瘾,连他不必跳舞的时候,都很难把晴川从那堆黑漆漆的文具旁拉开。
韩文棋背着双手,站在挂轴前,细细观赏。这一幅字和刚才教室所见工整规矩的菜单大不相同,是飞扬写意的草书,字形不算太草,勉强能辨认出是崔灏的黄鹤楼一诗。
“晴川历历汉阳树……我听说,这就是百里学长名字的由来?”
“那个啊,噗——哈哈哈哈!”
祝羿楼突然间纵声大笑,愈笑愈是开怀,一时竟停不下来,连他身体倚靠着的衣橱也被震得微微摇晃。
韩文棋给笑得莫名其妙,不禁脸红。“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摇摇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顺过气,开口说话。“不、不是你好笑,我只是想到,我跟晴川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全怪这首诗不好!”
——遥想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小学四年级,某一个清爽的秋日早晨,一个白白净净的转学生跟在导师身后走进了教室。转学生的姓名很诡异,总共有四个字,叫百里晴川。
还以为天下都是菜市场名字,祝羿楼这姓名怕要孤独一世了。想不到上苍到底待好人不薄啊!仗着心中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他下课赶第一个去找转学生交朋友。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如黑风大王一类,劈头就是一桶冷水——
“我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晴川,是绵延一百里的晴朗好风光,跟住在一楼面对大马路的怎么会一样?”
黑风大王这辈子国文从来没有好过,更不用提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程度,完全听不懂,于是愣头愣脑反问:“晴什么树?”
“晴川历历汉阳树。黄鹤楼,你没有读过吗?”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阳光灿烂地绽开笑容。“不是啦!我叫祝羿楼,不是黄鹤楼,你不大擅长记姓名哦?”
“哇!学长你真这么说……然后呢?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祝羿楼一摊手,苦笑道:“你想像一下绵延一百里的明朗好天气一瞬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的情况吧。”
韩文棋吐吐舌头。“一定很可怕。”
“非常非常可怕。”
当时着实吓了个半死,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有趣。
“不只如此,那家伙记仇的功夫了得,好长一段时间看到我都装不认识,恨恨地说什么谁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厌其烦,每一次都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论死缠烂打的长时间抗战,百里晴川岂是他的对手?渐渐地,他再也无法硬板起脸;渐渐地,两个人愈走愈近;终于祝家一楼门口不再对着大马路,而是蜿蜒澄澈的晴川百里,风光无限美好。
“小学四年级生初见面就谈黄鹤楼,真是与众不同的话题。”
“谈黄鹤楼的是他,我是迫不得已。”祝羿楼笑了笑。
韩文棋轻轻易易便注意到,每次提及有关百里学长的事,祝学长十次有九次是带着愉快笑容的。
虽然老早就知道他们自小相识,情谊非比寻常,待得实际见到这首诗,揣摩百里晴川悬这幅字的深远涵义,想像他们多年来共同生活的细节,小小的嫉妒种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韩文棋心中发了芽。
“我们……好像老是在谈百里学长哦?”
祝羿楼歪着头回忆。他说过的话向来是随风而逝,无影无踪,脑子里很少留存备份。印象中好像真的谈了不少晴川的事,可那都是学弟先提起,是学弟喜欢谈论晴川吧?
“学长,你很重视百里学长对不对?”
祝羿楼心脏怦地加快了一拍。
“或、或许吧……那你、你呢?你还是很怕他?难道,你讨厌晴川?”
“怎么会呢!”脑袋瓜左右摇晃,波浪鼓也似。“百里学长是学长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讨厌学长的朋友,我……我很尊敬百里学长……”
真是个可爱的小弟,脸蛋红扑扑地,像颗小苹果。自己那么多弟弟妹妹,很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走可爱路线,唉。
“学长,我……最近老觉得不安。”
“什么事不安?”
“……很多事。”韩文棋垂下头,欲言又止。“学长知道苏克罕吗?”
怎么会不知道!祝羿楼伸长舌头,双眼上吊,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那个怪人,我根本就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哪。”
“其实,他人很好的,只是……他不喜欢学长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的脑袋坏掉了就是原因。”
小学弟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们两个,真的很不一样。”
“蠢话!我怎么会和他一样?”祝羿楼伸手拍拍学弟的头。小家伙仰起脸,朝上看着那只大手的主人。
“……学长好高喔。”
“那当然!”祝羿楼得意洋洋,穿上千辛万苦才挖出来的运动外套,抬头挺胸。“虽然很遗憾无法突破一百九十公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是,这样很不方便。”
“什么事情不方便?”
他招招手,祝羿楼顺着他的手势弯下腰、垂下头。
韩文棋踮起脚尖,攀住他的颈子。
“像这样的事……”羞赧的笑容浮在红红的脸蛋上;轻轻的一吻,则印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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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羿楼突然一个极大的动作,滑下座位,伏低身子,隐藏在百里晴川背后,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看向窗外。
“怎么,外面有什么东西?”百里晴川吃了一惊,跟着移动视线,只见走廊上几个一年级生嬉闹着经过,瞧不出有什么东西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