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一定分配在同一间。
——当然是同一间!
——那个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是的。
什么理由都好,请留在我身边。
第三章
百里晴川出身良好,家境富裕,大家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大少爷。
少有人晓得,这位人人称羡的少爷,其实不曾享受过富家子弟的生活。
百里晴川的出生,得追溯到一段倏忽降临的爱情、提早到来的婚姻。他的父母初相识之际,母亲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不可自拔地爱上未来的夫婿百里行舟,那个大她十岁的严肃男子。
两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来自四面八方的劝说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甫一毕业,她就成了百里夫人。结婚过后半年,她开始后悔。
百里行舟是个独特不凡的男子,他拥有精明的头脑、深沉内敛的性格以及刚硬严酷的心肠。他从小家境困苦,青年时期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人人称羡的成就与财富。
从前的贫穷日子记忆深刻,使他永远不觉得自己是有钱人。他痛恨奢侈浪费,始终过着精打细算的俭朴生活。他怀抱着对传统贤妻良母的向往,却娶了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为妻,只因爱情汹涌来袭,一时晕头转向。
她,成长在富豪之家,不识人间疾苦,娇贵任性,正值喜爱玩乐的青春岁月,是个花朵样的千金大小姐。相对于丈夫的克勤克俭,她爱逛街购物,喜欢挥霍,喜欢奢华美丽的东西。她就不懂,他们明明富有,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的花钱?
至于家事,天知道她连饭都没有自己盛过,何况煮饭洗衣扫地!
大大小小的争吵持续了一年,在娘家的建议下,为了缓和家庭气氛,更为了挽回丈夫的宠爱,她决定当个母亲。她相信,只要生下孩子,一切都会改善,这种传统的大男人怎能不疼孩子?
百里晴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他长得像母亲,白白净净,是个漂亮的小婴儿。
百里行舟很开心,也确实疼爱儿子,但是他疼爱儿子的方式跟做母亲的想像一点儿都不一样。
为了教养出最优秀的儿子,他要求妻子亲自养育孩子。他深信保母、各种仆佣以及过剩的物质享受将产生糜烂颓废的纨绔子弟。从前,妻子出外玩乐,顶多让他叨念几句,现在他严格予以禁止。
母亲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她生孩子的目的,是要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伟大,有多么值得伺候与呵护!而丈夫表达感谢的方式,竟然是丢给自己更多的麻烦?
约莫一年时间,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家带小孩。每当儿子用那一双跟丈夫一模一样的眼睛热切地望着自己时,她就感到满腔的忿恨与后悔。
晴川周岁之后,她开始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百里行舟不许晴川跟去,他认为那里是糜烂公子哥的温床,会对小孩产生不良的影响。
有时,妻子跑回娘家,他就把晴川带去自己的办公室。公司里愿意帮忙照顾小孩的阿姨姐姐们非常多,百里行舟却不愿意把宝贝儿子随便交给外人。大多数时候,晴川都坐在他专属的桌椅上,静静看着他还看不懂的图画书。
更多的时候,父亲根本不清楚自己妻子不在家中,晴川便自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屋里。
那是一座为了门面建造的西式大宅,豪华庞大,没人的地方不点多余的灯火。所谓有人的地方,根本也只有晴川自己一个。
他想,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怕黑,怕鬼。
上了幼稚园,他学习自己照顾自己;小学时代,煮饭作菜已难不倒他,甚至洗衣打扫整理家务都能一手包办。父母亲对他而言,是个非常模糊抽象的存在。
在家没什么愉快的好事,学校里也不是天堂。晴川身为百里家的小孩,同学们的嫉妒、羡慕、好奇,司空见惯,偏偏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直到升上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总是适应不良的他离开第二个学校,转进了祝羿楼的班级。
转学第一天第一堂下课,那个大笑起来屋顶都会震动的祝同学就主动跑过来,开口就是满嘴胡说八道。晴川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却不知为什么他从此就黏在他身边,他的人生从此有些不同。
祝羿楼一直都是个魅力十足的头目型人物;他的个性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大而化之;讲难听点叫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但是不管他怎么乱来,大家还是喜欢他,包括百里晴川在内。
他原本封闭的世界里就这样被硬撬开了一扇天窗,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点一滴透了进来。
放学后,在祝家吃过晚饭再回家;假日,抱着书本到祝家温书写作业。快乐的滋味,平凡的幸福,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每天还是必须回家,是他唯一的缺憾。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可以逗留得久一些,否则就得早早回去帮忙煮饭。他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做家事,只是父亲会责怪母亲,然后上演的夫妻吵架是他宁可辛苦些也不愿面对的混乱局面。
祝羿楼永远不死心,天天缠着不要他太早回家。他只能摇摇头,挥挥手踏上归途。他从来没告诉过祝羿楼,冷冰冰的家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因为隔天上学,他们又可以见到面。
在大家的眼里,祝羿楼总是依赖着自己。百里晴川却始终明白,其实自己在精神上更加依赖对方。
八年过去了,这份情谊愈来愈深,猛然惊觉时,已来到危险的界线边缘——
前方亮起了红灯,百里晴川不得不停下脚步。
“……居然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他喃喃注视着街道的另一边。
日头偏在西方,将大楼晕染出一轮光圈,金光闪烁,那是祝羿楼放学后练舞的地方。想事情想得入神,如何信步来到这里,居然不大有印象。百里晴川想转身回学校,可是……他抓紧书包,忧郁的心情一下子涌上来,里头那份沉重的资料、愚蠢的烦恼,除了祝羿楼,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解决。
灯号一变转为绿色,他深深吸气,穿过了街道。
“试胆大会?”祝羿楼瞪着眼前的白纸黑字,愕然出声。
他一手抓着毛巾,另一手撩起汗湿垂落的前发,就着落日时分的昏黄光线,细看百里晴川拿在手上的一叠装订整齐的影印企画书。
“不错,试胆大会,今年的企画,比去年的舞会更愚蠢。”
只有最迟钝的笨蛋才听不出百里晴川语气里明显的不悦。
祝羿楼用力把脸往毛巾上抹了抹,顺手拉张椅子坐下,涔涔汗水透过紧身舞衣,瞬间将椅面染成一片湿漉。
这里是他一周三次和舞伴一起练习,并且接受指导的舞蹈教室。
光洁的木质地板,占据满满一整面墙的落地镜,编制精小,只有不到十名学生在其中练习。室内一角摆着一架黑亮的大钢琴,斜对面一扇玻璃拉门,两层落地窗相隔,外头几盆观叶植物,几张椅子充作休息处。
“下午的会议就是讨论这项企画?表决通过了吗?”
“通过了,压倒性的多数。”
身为反对的少数,百里晴川在放学后召开的代联会会议里难得吃了一场败仗。
会议的目的,果然是在讨论一个月之后的校庆相关活动。
祝羿楼是班长,为了练舞不克参加会议,由副班长百里晴川单独出席。会议一开完,他便带着新通过的内容到离学校两条街外的舞蹈教室来找祝羿楼。
他看了看表,把企画书收进书包里。
“你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吧?我不打扰你。”
“你特地到这里来,为的就是……为的就只是告诉我试胆大会这件事?”
“只为了这一点小事,真是抱歉。”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祝羿楼急急闪身挡在大门前。“你很害怕吧?因为害怕这个试胆大会,不知如何是好才专程来找我?”
心中的不安被一语道破,百里晴川脸色刷地发白。
他是个自尊心强烈的人,鬼怪固然可怕,可一旦暴露出这个弱点时的窘态却更令他难以忍受。想到可能会在试胆大会上丢脸,一时惊慌,没经过大脑思考,就直接跑来找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唯一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现在,即使后悔了大概也已经太晚,只好死撑到底。
“谁、谁会害怕这种白痴一样的蠢事!我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脑子飞快运转,饶是向来思虑明快,竟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搪塞。
“因为……刚好路过。”
路过?趁着祝羿楼呆了一呆,百里晴川用书包一把将他推开,夺路扬长而去。
等祝羿楼追上来,正好来得及探出门口,对着百里晴川的背影叫喊:
“喂!你到隔壁喝杯咖啡,我这里再半小时就可以结束,到时候跟你一起回去!要等我喔!”
“……干嘛要等你?”
结果还是拐进了隔壁的速食店。
第四章
转身走回室内的祝羿楼笑容满面。
小学刚认识的时候,他去哪儿都要拉着百里晴川作陪,唯独练舞例外。当时他还有芭蕾是女孩子的玩意儿、男生跳舞好丢脸的想法,宁死不让朋友看见。等到年龄渐长,他开始觉得自己身材极棒,愈跳愈有男子气概,却再也求不到晴川来看他一眼。
这可是八年来头一遭,百里晴川专程来这里找他,看样子学校偶尔办一场试胆大会也不是坏事。
一进练舞场,立刻迎上一堆好奇的目光。
“他是百里晴川?”
超出女舞者平均身高甚多的红衣女孩开口询问,是他的舞伴花小弥。
祝羿楼随口应了一声。
花小弥和祝羿楼毕业自同一所小学,不同的班级。除了在同一间舞蹈教室从小一起学舞的孽缘之外,透过每日的学校生活,她对于祝羿楼小学时代的点点滴滴相当熟悉,可是对于四年级才出现的转学生百里晴川,她一直都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印象。
至少,五年多不见的百里晴川,今天看起来和她记忆里的百里晴川根本是两个人。从前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的阴郁气息一扫而空,虽然离阳光灿烂还很遥远,起码多云的日子里似乎开始有阵阵和风吹拂。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当她把这一番感想告诉祝羿楼,却换来一盆冷水。
“少女的浪漫好可怕,一塌糊涂的形容,教人听不懂。晴川他哪有改变?他一直都是那样,我不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
“男性的迟钝真是可怕。他不一样,现在真的完全不一样。”
“谁敢让他多等一分钟,谁就会死得很难看,这一点可没有改变。”他焦急地瞥了眼挂钟。
晴川可正在等着自己啊!说过再半小时结束,万一因为无聊的废话而延长练习时间,最后害得对方枯等,倒楣的只会是自己。
“你若是不希望你的舞伴死得尸骨无存,就赶快来练习!”
花小弥幽幽叹了口气,缓缓伸展肢体,摆好姿势。
复赛的舞码是罗密欧与茱莉叶,内容浪漫深情,却是花小弥和祝羿楼最感棘手的类型。舞技方面倒没多大问题,主要问题在于跳舞的两人跳不出感情来。
当然不可能会有感情。跟一个把女孩子当成活动背景、一双眼睛只顾着看男人的家伙跳舞,能跳得出感情吗?
每一次花小弥忍不住抱怨,祝羿楼就会回嘴:“让我和男的跳就会有感情了。”
“喜欢男舞者,当初就不要选古典芭蕾。”
“我当初要是有得选,根本就不会来跳舞!”
斗嘴到后来,往往就是这个无奈的结论。
祝羿楼开始学舞时,才小学一年级。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前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星期六,天气晴,午后雷阵雨。
当他玩得一身沙土、满身汗水回到家吃晚饭,妈妈劈头就递过来一套舞衣舞鞋,外带一张上课证,高高兴兴宣布从下周一开始,他得和两个妹妹一起去舞蹈教室跳芭蕾。
为什么?因为三人同行一人免费。如此便宜,不可不捡。三个弟弟里头,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另一个还在满地爬,年纪都太小,算来算去只有老大最适合。此后和妹妹们一起上课、一起回家,更省去了接送的麻烦,堪称一举数得。
唉,好个一举数得!他祝羿楼,堂堂一个被各大运动社团垂涎觊觎的英雄好汉,就这么被送进了充满女孩子与蓬蓬裙的粉红色世界里。
两个懒惰的妹妹小学毕业之后就不跳了。他本来也想跟着逃之夭夭,可是一方面舞蹈教室里的男孩子非常稀少,老师舍不得放人;再者,撇开心中的偏见,其实他一直跳得很愉快。
犹豫不决之际,他征求了好友的意见。
“晴川,你对于男生跳芭蕾舞有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很娘娘腔、很可笑?”
“你打算跳娘娘腔、很可笑的舞蹈?”
“才没有!我的舞蹈是很阳刚、很雄壮,是非常华丽又灿烂的啊。”
他耳里似乎听见轻轻一声笑。
百里晴川手支下颚,两只乌亮的眼睛底满藏着笑意,淡淡回了一句:“既然如此,你还在烦恼什么?”
结果那家伙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却觉得自己的迷惑已经获得解答,也因此一直持续跳到了现在。
“所以说,多亏晴川的鼓励,你现在才有这么棒的搭档。”
“照你的意思,我最近这几年的苦难都该找百里晴川算帐吗?”花小弥没好气地回应。
习舞之初,她就认识了祝羿楼。长达十年的恩怨,实难一语道尽。
祝羿楼小时候就很帅,长大后更见英俊。尽管私底下三八粗鲁,全无形象,上得台面却是英姿焕发,帅劲十足,兼且舞艺超群,是千中挑、万中选的优秀舞伴。自己和他配成搭档,本来也颇感幸运,众人嫉妒与羡慕的视线更是走到哪儿都不少,风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国中的某一年。
究竟是哪一年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就是某一天,祝羿楼突然明白表现出对男性的兴趣。一阵子之后,大家终于知道,这次不是开玩笑。
在花小弥的认知当中,同性恋应该深怕外人得知秘密,行事尽量低调才对,可这个家伙根本不在乎,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讳地对其他男舞者乱放电,也不瞧瞧对方是异性恋,旁边还站着个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