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教室两侧的题字,黑风大王又是一阵火气上来。天底下精采的诗句多如繁星,偏偏写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他的小学毕业纪念册上早写满了这两句诗,一个个没良心的同学,根本是假勉励真讥讽。而始作俑者,全怪那个早已作古的诗人!
“李白那个混蛋!”他怒吼着。
“那首诗可不关李白的事。”百里晴川淡淡反驳道。自进这间教室以来,他已听了友人不下百次的抱怨,感觉早已麻痹。
“不要因为你那句晴川什么什么菩提树是李白写的,你就老是帮他辩护!”
“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而且,那也不是李白写的。”
不是李白?祝羿楼偏着头,脑子里反反覆覆,始终只见到李白一个人的身影。
“现在是午餐时间,你就别想了。”百里晴川站起身,歪了歪嘴,笑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即使想破头,也不会出现李白以外的名字。”
黑风大王用力点头。“那当然!本来就是李白写的嘛。”
“……随便你怎么说。”
第二章
走出教室。入秋之后,天气凉得快,户外随时都刮着风。
百里晴川仔细扣上外套,祝羿楼的衬衫外头却只添了一件背心,双手插在裤袋里,发丝迎着风,飘飞得更乱了。
“风大,怎么不穿外套?”百里晴川蹙起眉,瞅着伙伴单薄的衣着。
“吃饭容易弄脏,麻烦。弄脏了送洗,更麻烦。”
“不会比着凉感冒更麻烦。”
“我没那么虚弱,不会感冒。”
百里晴川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双手环胸,眼睛发出冷冷的光芒,定定盯着祝羿楼,一股不容妥协的压迫感。
“好,好!”祝羿楼举起双手投降,从教室拎出一件纯白外套,苦笑着。“这就穿上超级容易脏的外套,满不满意?”
“很满意。”百里晴川微微一笑。他同意,这一套制服,穿在祝羿楼这般大剌剌的粗鲁男生身上,是残酷了些。
白衬衫是标准的普通样式,还算好;铁灰色长裤,甚至衬衫外搭的黑色皮质背心,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那条银白色的领带,以及纯白的西装式外套。
衬衫、外套及领带,三者都是白,却是三种不同色泽,白得各具特色。容易脏,且难以用市售成衣鱼目混珠,一旦褪色或洗坏,只得再行订制,昂贵又麻烦。
那又为什么选择如此麻烦的颜色?校方自有一番道理。
东门桥是深具历史的名门男校,自创校至今,制服未曾稍变。用容易污损的白色来抑制青春期男学生的旺盛活动力,培养合于礼的举止,造就优雅的绅士,是他们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谁知造就出来的,竟只是可观的干洗费用。
“领口,没有翻好。”百里晴川伸手指着歪七扭八挤在祝羿楼颈边的衬衫衣领。
祝羿楼喔地答应一声,随便扯了几下。
“不是那里……唉,你又弄得更糟糕了。”百里晴川一面出声指点,眉头也随之愈聚愈紧,却始终维持距离,不亲自动手帮忙。
祝羿楼后头冷不防闪出一个人,三两下帮他理好了衣领,嘻嘻一笑。“我说百里晴川,你既然要像老婆一样管他,就该当个尽责的老婆,亲自出手帮忙才对啊!”
“……当个尽责的什么?”
那瘦长竹竿样的唐突之人,是同班的李俊杰,他吐了吐舌头。“没什么、没什么,我要吃午饭去了!”几步逃开来,远远从楼梯底喊道:“你们也赶快来,晚了没饭吃喔!”
祝羿楼满脸高兴的笑容,见百里晴川转过头来,虽是立即收起,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百里晴川挑眉道:“喜欢的话,以后都找李俊杰帮你啊。”
“什么?我才不是高兴他帮我的忙。”
“那你高兴什么?”
“我、我很高兴可以吃午饭!快走吧,我可饿到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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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楼一路往下走,一楼楼梯口,一名全套整齐服装的学生就站在那儿,背脊贴靠着楼梯扶手,对纯白的外套铁定不妙。
听见楼梯声响,不觉站直了身子,抬头,看见祝羿楼和百里晴川,顿时双颊生光,流露出一股难言的兴奋神采。原来是韩文棋。
“是你。怎么在这里发呆?不吃午饭吗?”祝羿楼爽朗地笑着,伸掌往对方窄瘦的肩头一拍。百里晴川不由得蹙眉,深怕那件雪白的外套上头会出现可怕的黑手印。
衣服的主人却是一点儿也不介意,不仅脸庞灿亮,还略略转红。“我是想,说不定可以遇见学长,所以……”说着,脸颊的红色更深了。
可真是……女孩子一般的可爱啊!祝羿楼和百里晴川不约而同这么想着。祝羿楼温柔地笑了起来,搭住韩文棋肩膀的那只大手,顺势移到头顶上,摸小动物般轻轻拍了拍。
百里晴川再次感受到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搅。但他非常努力,几乎是耗尽他全副的精神力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嫉妒的嘴脸是丑恶的,他宁死也不愿让人察觉到自己和嫉妒有任何的关联性。
韩文棋是个娇小的男孩子,矮了祝羿楼近二十公分,距离百里晴川也有十五公分远。他夹在两人当中,一道往餐厅走去,远看彷佛是个小孩子。
他的神色也像个孩子,兴高采烈,滔滔谈着昨天的比赛。不用说,全是赞美祝羿楼的话。
当事人深受感动。“学弟从头到尾都有看啊!不像某个复姓百里的家伙,只随便看了两眼,好无情。”
“咦?只看了两眼……”不可能的,他注意过,比赛进行时,百里学长明明一直在场观看。
“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再提。”百里晴川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就如同莫名其妙扯谎说没有看一样,他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毫无理由的别扭,才是真正的别扭吧?
“餐厅到啦!”祝羿楼装腔作势一咳,目光轻轻扫向他的好朋友。“电灯泡总可以闪了吧?”
“电灯泡?”
百里晴川慢慢弯起唇角,勾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怎么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电灯泡。”他拉起韩文棋的右手,放到自己的左臂弯里。“难得和可爱的学弟吃饭,你想跟就跟来吧。”
话说完,百里晴川牵起来不及反应的小学弟踏进餐厅,留下黑风大王茫茫然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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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人声鼎沸。
宽敞的空间里,整齐罗列着一排又一排的长形餐桌;三百张以上的折叠餐椅以非常微妙的状态散置在餐桌四周,大部分都有人正使用着。柜台开放了六个取餐区,拚命消化着源源不绝涌现的饥饿学生群。
远远地,李俊杰高高举起手,朝祝羿楼等人用力挥舞。百里晴川一手护着随时可能淹没在人群里的娇小学弟,向着那只挥动的手臂排开一条道路走了过去。
韩文棋紧张地勾着百里睛川的手臂。他已经快搞不清楚是拥挤的人潮可怕,还是和百里学长贴得这么近比较惊心动魄。
李俊杰挥动的手臂在百里晴川抵达目的地时放了下来,同班的张政豪对面坐着,身旁空着好几个位子。看着勾在百里晴川手臂上的学弟,两个人都是一脸错愕的表情。
李俊杰是个长舌聒噪的家伙,一等百里晴川就座,话匣子劈哩啪啦打了开来。“这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完全看不懂哇!百里晴川,你也被黑风大王传染了怪癖吗?”
“闭嘴!你们这些菜市场来的!”伴着餐盘重重落下的响声,祝羿楼瞪着浓眉大眼,用力拉开椅子,坐在李俊杰左手边、百里晴川的对面。
李俊杰不甘示弱地回嘴:“我们只是地下超市的可怜小角色,来自一楼精品街的嫉妒真叫人招架不住啊。”
……这是一种不吵闹就浑身不痛快的朋友模式。
李俊杰认为自己过于普遍的名字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祝羿楼却对什么俊杰啦政豪啦之类,正常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充满又妒又羡的心情。
两人唯一相同的见解,就是觉得对方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喔,今天的菜色不错。”祝羿楼往右手边一探头,伸筷一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张口吃掉了李俊杰盘里的炸鸡块。
“死土匪,你干什么!”李俊杰大怒。
祝羿楼哈哈大笑。“这是赔礼的青椒,不要客气,全部拿去吧!”抄起不受欢迎的绿色蔬菜,一古脑儿倾倒到对方盘里。
李俊杰的脸霎时绿成青椒色,立刻予以反击。“那红萝卜和豆芽菜就拜托您了!”
“唔哇……我最讨厌的豆芽菜!”祝羿楼揪着自己的头发,哇哇大叫:“可恶!看我怎么回敬你!”
双方便这么你来我往,打起了食物大战。桌面霎时间筷影交错,饭菜齐飞,好几块青椒萝卜不慎错失目标,飞进了对面张政豪的红豆汤里,几滴暗红色汤汁溅上手背,数厘米之差险些毁了他的白色制服。
张政豪额上爆出青筋,挥拳往桌面一砸,怒吼道:“你们两个是小孩子吗?统统给我住手!”
靠着张政豪这一吼之威,愚蠢的争战终于告一段落。放眼一片狼藉的桌面,两人的餐盘里都积了一堆自己不爱吃的食物。
“这种食物大战,学弟从幼稚园毕业之后应该就没见过了吧?”
“嗯。”韩文棋彻底看呆了,无意识点着头,之后才发觉自己附和了百里学长的风凉话,登时面红耳赤,幸好祝学长正专心做食物分类,没有察觉。
等他分类完成,百里晴川把自己的餐盘往前一推,接收了所有被抛弃的食物。
李俊杰马上表示抗议:“犯规!百里晴川,你偏袒得太明显了!”
“不然呢?”百里晴川取下眼镜,掏出纸巾,擦去镜片上只有一厘米的灰尘;没有镜片遮挡的瞳仁,闪着锐利逼人的光芒,直射向开口抗议的李俊杰。
李俊杰蜷缩起身子,夸张地抖了抖:
“我好怕喔!”脑袋一转,换了目标。“学弟,你跟这么可怕的家伙勾勾搭搭,勇气不小哇!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感到活着太厌烦?”
“我、我吗?”突如其来的询问,韩文棋吓了一跳。“我本来是找祝学长……”
“所以跟百里晴川一起是出于无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担心地偷瞄百里晴川,可光从对方平板的脸部神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菜市场的,你不要欺负学弟。”黑风大王忍不住跳出来济弱扶倾。
“欺负学弟的是百里晴川。”
“晴川没那么无聊。”
“是吗?他就算不无聊,也常常欺负人。”
“别这样,两位学长……别、别因为我斗嘴,没有人欺负我。”
李俊杰噗哈哈哈地大笑。“唉呀,学弟在发抖喽!”
韩文棋尴尬极了,小脸蛋胀得通红,尽管百里晴川静静吃饭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一颗心还是跳得忐忑失序,深怕得罪了学长。
张政豪木然开了口:“听说今天放学后要召开代联会议?”
“嗯,大概是想讨论百年校庆的规画活动。”百里晴川接着回话,两人硬生生岔开话题,还想闹的也只能识相闭嘴。
话说百年校庆,该名义已被使用了大半年,什么活动都要安上个百年二字,骨子里其实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时候轮到园游会的相关活动登场了。园游会前一天的庆祝活动,依传统,每年均交由国中部担任。
“我怀疑,国中部的笨蛋们提得出什么好企画。”自己就有两个麻烦弟弟在国中部的祝羿楼,因此对全体国中部学生充满了偏见。
李俊杰插口道:“最好别再像去年一样,搞什么舞会!到底谁会喜欢跳舞?”
他这句话是故意要找祝羿楼的麻烦,不料当事人走了神,不但没察觉到,还一手托着下巴,遥遥望着桌对面,悠悠叹了口气。“就是啊,去年真的是很无趣。”
为什么跳舞总是一男一女?平常跟自己的女性搭档早跳得够了,难得一年一度的庆祝活动,还得应付别的女孩子?他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只想……
“……学长、学长。”
“什么事?”祝羿楼神色带着三分茫然,转过头接触到韩文棋可爱的笑容,一时不明白对方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学长为什么选择读东门桥呢?”韩文棋睁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注视着他崇拜的学长。“因为刚刚提起了跳舞,昨晚又见识到学长那么棒的舞蹈,可是东门桥不是舞蹈名校,甚至连相关的社团都没有,对学长而言,我觉得十分可惜。”
为什么选择这所学校?祝羿楼的脑海里,一张寂寞的小脸浮现,那是他珍藏六年以上的记忆。他还可以听见,甫脱离童音的柔嫩嗓音在耳边回响——
——天要黑了,我不回家不行了。
——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回去,你也不喜欢回家,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小脸蛋左右摇动着——
——不要走,不要走嘛。
为了我留下来,什么理由都好,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我选择东门桥,是因为……”
祝羿楼偏过视线,看着斜对座那张和制服两色一样皎白的脸庞,那本是一张很小的脸蛋,寂寞染在眼瞳里,随着时光流逝,稍稍褪了颜色,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
对方抬起视线,一触及到他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视线,轻轻移开。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晴川可以那么沉静淡然?不管他招惹多少学弟,动作、言谈多么亲昵,永远都引不起他想要的反应。祝羿楼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压下失望的情绪,重新朝着还在等待答案的学弟绽开笑容。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认识学弟你啊。”
阳光一般的笑容,魅力十足。韩文棋呆了一呆,脸蛋因为受宠若惊而变得一片火红。他咧开嘴,一朵甜得教人牙疼的灿烂笑靥。
百里晴川只是专注地吃他的午饭。在他的记忆里,有一张兴高采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