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静默,只维持了短短几个眨眼时间,空气急遽地凝结,然后在刹那间炸裂开来。
“不准你这么说!”
祝羿楼一拳猛砸在书桌上,桌面的笔筒书册台灯乱七八糟的杂物一齐跳了起来。百里晴川感到自己的心脏也狠狠震动着,眼皮不受控制,闭起了数秒,全黑的惊乱中只觉耳膜震动,一阵嗡嗡声响,再睁眼,祝羿楼手握成拳,泛白的指关节极惊悚地映入视界。
他从没见过那么激动的祝羿楼,那是个陌生人,几乎让他有些害怕起来。这种强烈的反应逮远超出预期,以致于当一直站在门后的祝羿楼,忽地迈步逼近,他立即陷入无法揣测其用意的恐慌当中。
他急忙站起,膝盖顶了一下桌角,桌边堆着的书册应声散落一地。但他顾不得膝盖疼痛,更来不及收拾残乱,只能连连后退,直到小腿碰着床缘,无路可退。
“你不要再靠过来了!”百里晴川一反冷静淡然的昔日态度,拔高嗓音叫道。
祝羿楼立住脚步,注视着那对他来说同等陌生的雪白面容——空虚,更多的是悲哀与烦躁,在他心底划了一圈圈涟漪,而且愈来愈形扩大。
他狂吼一声,反手抓起离自己最近的台灯,使劲摔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去你的!”伴随着桌灯粉身碎骨时的壮烈,祝羿楼的每一个字句都如轰雷巨响,直击耳鼓。“去你的不存在!你就永远这样好了!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永远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转身,拉开门,愤然说道:“我才不是你的朋友!一个需要被藏起来的人,算哪门子朋友!”
话说完,他摔上房门,却因为用力过猛,门板再次弹开。半开半掩之际,隐约能看见在走廊上屏住呼吸、不敢稍动的李俊杰的身影。
祝羿楼眼也不抬,和他擦过身,一语不发地离去。
门外张口结舌、不知所措看着这一幕的,并非独独李俊杰一人。为了阻止八卦谣言乱飞,李俊杰赶紧进屋关门,根本没空理会外头在一瞬间响起的哗然议论。
他实在担心得不得了!平日里心情永远晴空无云的黑风大王都成了那副德行,那么百里晴川的怒火岂不是加倍沸腾?
李俊杰背脊贴着门,战战兢兢偷瞧了百里晴川一眼。这一瞧,却无法再轻易移开视线——
那个人,好像是百里晴川,却又不是他认识的百里晴川。
若不是顶上亮着日光灯,他真要以为那只是月色下的一道幻影,白得透明、脆弱,没有存在感,也没有半分情绪,他甚至怀疑对方有没有在呼吸。再细看,百里晴川眼角染着奇异的红,双唇抿成一道薄薄细线,无声无息,目光愣愣对着门口。他知道那不是冲着自己来,而是看着已经不在这儿的那个人。
到底刚才摔门而去的黑风大王,心肠到底有多刚硬?看见这一幕的人又会不会惨遭灭口呢?
李俊杰提心吊胆,慢慢移动位置,才踩下第一步,鞋底便传出破碎的声音。他低头,发现横尸地板的桌灯,以及满地的狼藉,多数是百里晴川的东西,杂有少部分张政豪的课外书籍。
他们打过架?还是黑风大王揍了人?李俊杰紧张地问:
“你、你没有事吧?”
“小小的意见不合,没什么。”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得用尽全力才压得住说话时的轻微颤音。
百里晴川背过身,蹲下来一样样捡拾书本杂物。等会儿,还得清扫玻璃碎屑,处理掉桌灯的残骸……不赶紧清理是不行的,这里毕竟是别人的房间……不,或许自己再也回不去,这里要真正变成自己的房间了。
既然变成自己的房间,就更该清扫干净,因为明天父亲会来……明天,一切都是因为明天……他停下动作,任疲倦感宰制全身。
或许,自己对这件事所做出的决定,不全然是明智的;或许,他根本错得彻底。
可是,祝羿楼是不同的,所以他总是不能明白,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样,生来就自由自在,生来就有比谁都强壮的翅膀。
他海阔天空遨翔惯了,所以不懂别人的恐惧。
是的,他百里晴川的世界是开了一扇明亮的天窗,然而,没使用过的翅膀究竟能不能飞?万一自己根本连飞翔的羽翼都没有呢?
……撞到桌角的膝盖隐隐疼了起来,一失神,手上的书册复又散落;一眼望去,满目疮痍,该怎么收拾才好?
第十一章
“睛川晴川!你猜猜看,我刚刚为我的野心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大约是一年前,那人硬将他从书本堆里吵了出来,兴奋地直嚷着。
他当头就是一桶冷水泼下去:“不要又提起你的黑风寨了。”
“为什么?黑风寨棒极啦!”
说到那人的野心,从来不是秘密,正是把所有他能支配的地盘全都命名为黑风寨。
听这一回乱七八糟的远景描绘,野心的新内容似乎是一间叫做黑风寨的钢琴酒吧,店内提供酒类,以及优雅的钢琴演奏,全店女客止步,只允许外貌与身材兼具的美男子进门云云。
说到得意处,那人眉飞色舞,似乎全身都在笑。“我可以给你本店编号一号的会员卡,享受最优惠的招待喔!”
“那种光听你描述就觉得会被临检的奇怪酒吧,我宁可不去。”
“为什么?你讨厌钢琴?”
“我并不是讨厌钢琴。”
“那我开你喜欢的店吧!你喜欢黑风寨泡沫红茶?黑风寨咖啡馆?还是喜欢黑风寨麻辣火锅?”
“……还是开钢琴酒吧好了。”
“所以,你将来会去学调酒?”那个家伙试探性提问道。
“原来。”他放下书本,指着对方的鼻子,说道:“你的好点子就是让我去站吧台调酒,你则悠闲地坐在酒吧前饮酒作乐是不是?”
“难道这不是一个棒透了的好点子?”
“你赶快从这种愚蠢的白日梦里清醒过来就更棒了!”
“喂喂,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不要等我找到了可爱的酒保小弟才来吃醋。”
他哼了一声。“酷?那是什么东西,从来没见过。”
……醋……醋……
“……醋啊!百里晴川!”
“什么?”
猛然被拉回现实,百里晴川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
拚命叫唤他的班上同学,也被他过于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手指前方,又说一次他从刚才就不断重复、却一直没被百里晴川听进耳里的叮咛。“我说,你醋倒得太多了。”
……醋?他低头一看,左手抓着的醋瓶,莫名其妙不见了一半;再看右手平底锅,和食材佐料水乳交融、混为一体的正是一股刺激的醋酸味,要捞救已经太迟了。
这是今天第四次严重失误了!百里晴川心烦意乱,恨不能一扬手,整锅从三楼泼下去!
“啊,算了算了啦,反正又吃不死人。”
周遭一伙人纷纷上前劝阻他重作这道菜,严格说起来是阻止他在几乎冒火的状态下拿菜刀。
——此时此刻,正是东门桥的园游会。
百里晴川人在班级教室的后走廊,四周还有跟他一样忙忙碌碌的十多名同班同学。教室后走廊早已不是平日畅通无阻的状态,而是最忙最混乱的炊事区,前后门大大敞开,挂了长布帘和教室作区隔,除了炊事用具,尚有难以计数的一堆杂物阻塞道路,看起来其实更像是仓库,
目送着失败品被端着进了教室,百里晴川无言复无奈。
虽然一直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专心应付分配到的主厨工作,一切却是困难得超出预期。他一向睡得浅,又会认床,本来便没指望能在临时换的房间里睡个香甜的好觉,可是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就要归咎到祝羿楼头上了。
昨晚,那些争执的话语在脑中来来去去,驱赶不散,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睡着?
睡眠不足还算是小事,真正记挂在心、妨碍他一展高超厨艺的实则是另一桩。此刻,又再度找上门来了。
“老大!老大!”后门的布帘掀动,器材组负责人粗鲁地闯进来,两只眼睛左右张望,嘴巴不停喊着:“老大!老大?老大不在这里吗?”找的正是祝羿楼。
炊事人员异口同声都说不在这里。
百里晴川没跟着回答,但他同样没有见到祝羿楼,也不知道他人在何处。不只是他,到目前为止,班上仍然没人见过他,祝羿楼似乎行踪成谜。
“他到哪里去了?谁看见过他?”器材组的负责人还不死心,炊事区的工作人员却全都不耐烦了。“不知道,也没有看见,你去别的地方找啦!”
百里晴川知道这答案不能击退对方,他默默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出现的问题……
“百里晴川,黑风大王跑哪里去了?”
果然,又指名要他回答了。
“我怎会知道?”
百里晴川冷着脸回覆道。真的很莫名其妙,祝羿楼要轮班也是轮教室里的外场服务,为什么大家都来炊事区找人?
“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百里晴川用力放下手中的锅铲,或者说摔下更贴切,翻起眼皮狠狠瞪去。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他没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奇怪?”
后走廊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手边的事,怜悯地看着误触地雷的同学,后者瑟缩着身子,颤声道:“不……不奇怪……”语毕,落荒而逃。
百里晴川拾起器具,继续工作,四周在短暂的尴尬沉默之后,爆出一阵更不自然的喧闹,人人爱惜性命,离百里晴川又站远了几步。
一反往常,百里晴川没有意识到自己失控的言行,他的心思与牵挂全飞到了不知确切位置的某处。
祝羿楼到哪里去了?你有没有看见他?为什么他没在你身边?
一整个早上,都是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大家都来问他,甚至他也问过自己好几次:到底祝羿楼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在生气?是不是不愿意和他照面了?
自从昨晚起过冲突,不安的情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他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不断来提醒自己,祝羿楼没在他身边的事实。
他不由得想起,半个小时前才刚离开这里的祝羿楼的五个弟弟妹妹。
他们一样很热情,见到熟识的百里晴川,个个笑容满溢,七嘴八舌抢着跟他说话,跟去年、前年的园游会如出一辙。
可是他不快乐,同时觉得泄气。他很喜欢祝家的弟妹们,尤其暑假过后至今,许久不曾见到两个妹妹和么弟,心中十分想念,哪知见了面却居然高兴不起来。
他自认是喜欢祝羿楼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个吻;但他至今才隐隐感觉到,对方的影响力竟巨大如斯,远远超乎想像。
难道,少了祝羿楼在一旁,他的生活当中就没有值得快乐的事情了吗?
“不行不行!厨房重地,谢绝参观,美女也是一样!”连串的阻止声从门口传来,美女二字更是吸引了后走廊大部分同学的好奇目光。
美女?是萼楼还是珊楼?百里晴川也不禁歪过头,想一探究竟。
“我要找你们黑风大王,通融一下子嘛!”
嗓音清亮爽朗,配上火红色的迷你裙、小背心,无比醒目。不是祝家的两个妹妹,百里晴川迟疑了数秒才认出她是花小弥。
“黑风大王才不会来厨房。”炊事区的值班人员依旧尽责地挡在花小弥身前。
她踮起脚,越过对方的肩膀终于看见了目标之一。“啊,百里晴川!”
欣喜的叫声绝无好事,肯定又要问了是吧?和前一次的间隔会不会太短了些?百里晴川眉头皱起,握着菜刀的手紧了紧。
“百里晴川,你知不知道黑风……”
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所有人冷汗直落,开始准备避难的当口,花小弥的背后冷不防闪出一个人,用平板单调的声音瞬间解除了火山爆发的危机。
“祝羿楼在园艺社的花圃那里,图书馆大楼后面。”
张政豪说着,绕过花小弥,走到洗手台前,扭开水笼头,无视四面八方错愕惊讶钦佩与疑惑交缠的视线,心无旁骛地清洗他的两只手掌。
“他……他真的在花圃?”一等花小弥道了谢离开,百里晴川立刻提出疑问。
张政豪擦干双手,慢条斯理点了点头。他刚刚才从图书馆二楼搬运器材过来教室,隔着二楼落地窗往下看,正是祝羿楼不容易被错认的身影。
图书馆后方的花圃?赏花这么风雅的事,跟祝羿楼没关系吧?百里晴川嘟哝着:“究竟,他在那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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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件很冲动的事情,现在烦恼得要命啊!我好想看看晴川,可是又怕真的和他面对面……昨天离开的时候,果然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吧?他的表情……好像……好像……哎呀!我没办法形容得很贴切,总之就是呆住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很难过,或是很气愤?喂,你说,我真的害他伤心难过了吗?他会不会很生我的气?”
自图书馆的方向扬起一阵强风,盛开的桔梗花被吹弯了腰,随风摇曳,轻轻地,上、下点着头。
“呜哇!果然……果然你也认为他生气了?”祝羿楼如受雷击,抱头痛呼。“可、可是,他也有不对的地方啊。我是后悔不应该那么激动,不应该摔坏东西,但不激动又能怎么办?他总是那种态度,谁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里的想法要爽爽快快表现出来才对嘛!不然要嘴巴干什么?要眼睛鼻子这些五官干什么?你说是不是?对不对啊?”
白底紫边的细嫩小花还在点着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也是这么想!”黑风大王欣慰不已,真想给这些可爱的小花们一个热烈的拥抱。
今天,他难得起了个早。
同房间的张政豪还在睡,他就已经醒来,一个人散着步在校园里四处闲晃,最后选了这块僻静的角落,躺在草地上,对着天空一直发呆到现在。
结识八年以来,他一向都顺着百里晴川,纵容他满坑满谷的怪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昨天是第一次,第一次对晴川疾言厉色,自己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