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羿楼抬起沉重的眼皮,半眯半睁的一线细缝中,他看见了一张俊美的脸庞,贴得自己极近,是他此生仅见、最好看的笑容。
那张脸又靠近了些,淡然的微笑勾在唇畔,吐息轻柔:“真的……不要紧吗?”
声音,也是世上最美。
他舒舒服服地闭起眼,模模糊糊点头……当然不要紧,要怎样都可以、都可以。
“是吗?那你继续睡好了,反正也才七点半而已。”
七、七点半!?他几乎立刻从床上跌下来。
“糟糕!今天有比赛!集合时间是七点四十分!晴川,我该怎么办?”
“继续睡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叫做晴川的少年从床边退开,神情极端疲累。天知道他疾言厉色,温言软求,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时间,才哄得他的室友睁开眼睛,听见他说话。
祝羿楼没有心情,更没有立场辩驳,高大的个子在寝室里团团转。只剩下十分钟了,但他什么东西都找不着!
“转身,向前走两步,仔细看。”
依照晴川的指示,他的眼睛终于起了作用,看见昨晚就准备好放在那儿的衣物。他感激涕零,三两下着装完毕,抓起背包,顶着不及梳理的乱发,几步冲到门边。
“等一等。”晴川唤住他。
停步回头,半空飞过来一个纸袋,接住打开一看,特大号的汉堡和鲜奶,是他惯吃的早餐。他灿然一笑,两指伸出,比一个胜利的手势。“晴川,这场比赛有转播,要记得看喔!”
“哼,大黑熊跳芭蕾舞,有什么好看?”晴川说得冷淡,眼角眉梢却带着浓浓笑意,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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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一对年轻芭蕾舞者翩翩起舞,跳的是舞剧“唐吉诃德”里的一段大双人舞,是纯粹供舞者炫技之用的高难度动作。
乐音稍稍停顿,一小节的双人舞部分应声结束。
男舞者微抬下颚,英俊的脸庞绽开了一抹豪迈的笑容;灼热照明灯下闪闪发亮的汗水,与短外套上处处滚缀着的华丽金色刺绣相互辉映,激荡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他右手撑腰,左手臂划出形状姣好的圆弧,高高翻起,细薄的黑色贴身衣料下挺直静止的姿态高大性感,犹如雕像般完美。
女舞者慢慢退回幕后,由男舞者开始他的独舞部分,几个连续的高跃舞姿,裹着金光的黑色身影绕着舞台回旋疾奔,画面瞬间转变为代表力量的动态之美。
东门桥高中学生餐厅,盯着电视萤幕观看这一幕表演的人群里,爆出一长串掌声。
“虽然实在跳得很好看,但我还是无法想像,那个粗线条没神经,与优雅绝缘的粗鲁男,上了舞台竟然会完全不同。”说话半褒半贬的男学生回过头,朝身后一名长相俊秀斯文的同班同学叫道:“百里晴川,你觉得呢?”
百里晴川默不作声,抬手斜指左前方,那人顺着看去,低他们一个年级的学弟坐在那儿,捧着因兴奋而通红的脸颊,正笑吟吟盯着电视萤光幕瞧。
他顿时会意。“喔,崇拜者。记得好像叫韩……韩……”
“韩文棋。”百里晴川接口道。“好甜的笑容,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他却无法视之为单纯的欣赏。而他心中雪亮,这一份复杂的感受,只不过起因于率真又可爱的学弟,近来和祝羿楼过从甚密罢了。
“我敢说,他一定觉得祝学长台上台下都一样,帅得不得了。”
“总之你就是不肯说出你自己的感想。”
“我没什么感想。”百里晴川啜了一口手上的热茶,蒸气薰上脸颊,在镜片上晕染出一层淡淡薄雾。“我只是来餐厅喝杯茶,没其它目的。”
整段舞蹈在掌声里告终,大会司仪流畅的语音适时插了进来。至少,前段是很流畅的。
“以上,是首届古典芭蕾表演赛,二十岁以下青少年组,来自东门桥高中的祝,祝……呃,祝羿楼同学以及……”
住一楼啊。
百里晴川禁不住地微笑。再优雅美妙的舞姿都敌不过那个不幸的姓名,当事人那副与优雅绝缘的本性此刻想必已显露无遗了吧?
“……等待评审们的给分,分数将分成两部分……”
恢复正常的司仪继续滔滔不绝,他却不打算再听下去;比赛结束,他也非常凑巧地喝够了茶。
离开人声嘈杂的学生餐厅,百里晴川来到了室外。
时间是近夜的七点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穿梭于校园的学生。他踩着轻快的步子,腋下挟着过两天就要逾期的书,朝图书馆走去。他的同班同学兼室友祝羿楼,为了这个比赛,今晚已经申请外宿,不会回来学校。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平时走习惯了的校园步道,此刻不觉有些陌生。
图书馆大楼和餐厅接邻,经过几块花坛,很快就到了。百里晴川匆匆踏上图书馆前的阶梯,凉飕飕的秋日晚风从大楼间隙一阵阵扑来。
举目望去,隔壁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是体育社团教室;再往隔壁,是排球场、网球场……然后,就是黑漆漆的后山树林了。
小山坡暗归暗,其实什么也没有,百里晴川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讨厌那些黑夜里摇晃的树影,更讨厌那些一入学就忙着告诉新生种种后山鬼故事,如今早已毕业的学长们。
难道我有说我想要听吗?百里晴川在心里不知道第几百几千次痛骂那些高高兴兴传承着校园怪谈的家伙们。
“你、你怕鬼?”很久以前,祝羿楼曾惊喜交集地这么问他。
真不晓得那个似乎很高兴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他竭力用他最冷酷的声音回答:“谁说怕了?我只是讨厌鬼故事而已。”
祝羿楼接着大笑起来。
真可恶!当时他很想掐扁那个哈哈大笑的家伙。现在,他竟想念起那些粗鲁夸张的笑声。
不过才一天没见而已。
“……想念吗?”
是的……他是很想念他。
第一章
东门桥男子高级中学暨附设国民中学,是一所收费昂贵的名门私校。
它的校区占地辽阔,十分醒目,远在数百公尺外就可以看得到,萋萋绿树四方合围,古雅的红砖建筑,从当中纷纷冒出头来。
校区北面是一排三层楼建筑,一层容纳一个年级、五个班级,高中部总共十五个班级,全在这栋教学大楼里。
瘦高的特别教室大楼与北栋教学楼并肩矗立,沿该大楼往西,拐个弯,穿过石椅与花圃错落的小型庭园,便是盘据着五花八门各型社团的社办大楼。
东门桥采全体住宿制,供应三餐的学生餐厅就设在社办大楼一楼。两层建筑的图书馆与其相邻,中间只隔了一条窄小步道。
大楼群合抱下,田径场位于正中央,体育馆偏在东南一角,各类球场则散置于校园各处及体育馆内。南面是体育相关活动的势力范围,自体育馆延伸,一整排低矮平房建筑里,是一间又一间的运动社团社办、用具室以及仓库,堪称全校最有活力、也最杂乱不堪的地区。
学生宿舍在几年前才彻底翻修整建过,如今是崭新的六层楼建筑,和社办大楼背对背,将高中部与附设的国中部从中隔开。
国、高中部的教学区域互不相涉,住宿却是合并管理,三百多人全数使用同一栋宿舍。
人口多,场面便不易控制,每天一到早晨的尖峰时刻,学生们或赶着使用卫浴,或急着下楼用餐上课,到处闹烘烘地,一片乱七八糟。东门桥创校百年来一直讲求的“从容不迫,打造气质与智识兼备的完美绅士”的精神,在宿舍里被破坏无遗。
只有百里晴川是少数例外中的一个典范。
美好的相貌外形倒是其次,校方最满意的,是他性好整洁,以及永不显露出一丝忙乱的从容镇静。说起来夸张,但从表面上看,百里晴川确实够资格被称为创校精神的具体代表。
尤其今早,唯一有可能拖累他的室友既然不在,百里晴川更没有混乱的理由。
他早早起了床,梳洗完毕,当多数学生还在对无辜的闹钟发脾气时,他已经拎起书包,穿着一丁点脏污、一小条绉褶都找不着的整洁制服走出寝室。
锁上门,视线扫到门框右首,他叹了一口气。
自进入国中部开始起算,他和祝羿楼同住这一间房,今年已是第六年,这间寝室的传奇也风风光光进入第六个年头。
几乎每个新生入学之后,都会悄悄来到这间房间门口偷偷张望。不是为偷看百里晴川或祝羿楼,他们看的是挂在门框右首墙上、传说中的那个名牌。
那块名牌三十公分长,十公分宽,色作浅褐,桃花心木,上头赫然是“黑风寨”三个大字。
原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的一块牌子。
东门桥酷爱排场与门面装饰,宿舍规则里列有规定,为促进自我管理与个人之识别,寝室门口必须悬挂木制名牌。名牌十分讲究,无论材质与刻工都属一流,校方于入学时统一发给,由学生自行悬挂。
偏偏对自己姓名深恶痛绝的祝羿楼不能忍受。
“这种可笑的名字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要的,休想叫我挂在门口天天看!”谐音是住一楼,不幸又正好分配到一楼的那个家伙气呼呼地向学校抗议。
于是他以“既然是识别之用,那么只要是足够代表我本人的称呼,那就不违反规定”为理由,自己另外订做了块牌子。
新名牌的材质与刻工也是一流,刻的却是与一流无缘的内容。
隔天他便高高挂起,落草为寇,大大方方做了黑风寨大王,还宣称这叫官逼民反。
几番取缔无效,校方终于懒得纠缠下去,决定退让一步,接受黑风寨大王对宿舍规则的解释。他们相信,这么大胆的学生不会出现第二个,事实也果真如此。
该事件最大的受害者正是百里晴川。
他眼看着寝室门口两块并排的名牌从“祝羿楼·百里晴川”变成了“黑风寨·百里晴川”,好像那黑风寨三个字是自己的头衔一样,怎么看怎么刺眼。
“比起住一楼,住这种没品的土匪窝岂不是更可耻?”他寒着脸一把取下自己的名牌,不再悬挂。
校方奈何不了祝羿楼,当然更奈何不了加倍难缠的百里晴川。
从此,一楼六号的房间门口就只有一块名牌。宿舍规则也从此被删除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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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三堂下课铃响,教室门口起了一阵欢乐的骚动。百里晴川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风寨大王祝羿楼从比赛会场赶回来了。
虽然因为时间的关系,昨天不得不留宿在比赛主办单位提供的旅馆,但只要一早出门的话,其实第一堂课一半的时间就可以赶到,这家伙却拖到第四堂课才现身,不难令人联想到,他是专程为了午饭而来。
百里晴川埋首书本,视线却固定在同一个段落无法移动。耳听爽朗的大嗓门从门口一路逼近,同学们恭贺晋级复赛之声此起彼落,有叫老大的、叫头目的,更有人喊他黑风大王,就是没有人胆敢捋虎须,直呼其名。
人影最后停在身前,接着是“磅”的一声响,祝羿楼一屁股坐到了桌上,一百八十五公分、高挑结实的体格压得桌脚吱吱作响。
百里晴川微微皱眉,身子往后倾,抬起头,迎上仿佛把阳光一起带进教室的笑脸。还是那德性,一头的乱发,和舞台上形象天差地远。
“嘿,晴川,少了我,日子很无趣吧?”凝视着友人,祝羿楼加深了笑意。
他的眉目轮廓极深,犹如名匠只以寥寥几笔雕划,线条豪迈俐落。宽广的肩幅高山也似,挡去了百里晴川大半视线,随意结打的领带斜斜歪在一边,完全没有意思好好整顿的领口大大敞开,厚实的胸膛露出了大半,泛着好看的古铜色泽。
百里晴川心口霎时一热,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推了推眼镜,丢出一个冷冷淡淡的白眼。
“我正打算开始享受耳根清静的悠闲日子。”
“冷淡的家伙,真不可爱!”早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祝羿楼一点也不在意。他一手撑住桌面,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问:“昨晚转播的比赛,你有没有看?”
……干什么这种鬼祟的态度?百里晴川很想叹气,又怕这口气会直接吹在近在咫尺的祝羿楼脸上。
“餐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很难不看到。”
“那你觉得我华丽的舞姿怎么样?”
“如果想听赞美的阿谀之词,建议你换个对象询问。”
“谁要听阿谀!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的感想。”
“我当时正专心吃晚饭,没仔细看。”脱口扯了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啧,辜负我们十多年的交情!”
“……才第八年而已。”
百里晴川挥起书本赶人。“好了,快滚下我的桌子,差不多是上课时间了。”
祝羿楼闻言脸色大变。
“糟糕!今天是不是要检讨上礼拜的考卷?我忘得一干……”不等他说完,百里晴川从书里抽出两张纸,上头龙飞凤舞,正是祝羿楼的考卷。他指指身后。“还有,你的报告在抽屉里,那也是今天要交的。”
祝羿楼接过考卷,一探头,静静躺在抽屉里的,果然是自己花费不少心血却彻底遗忘的报告。
逃过劫难的家伙嘿嘿一笑,举起手掌,照平日的习惯,跟着就应该一掌拍到对方的背上以示谢意。只不过,手伸了出去,却硬生生在百里晴川肩头上空拐了弯,极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乱发里搔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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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够了!”
祝羿楼一脚踏在椅上,挥拳咆哮:“我要改名字!我总有一天非改掉这个名字不可!”
百里晴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相较于怒气腾腾的黑风大王,他只觉得累。
方才,他们经历了一堂典型的代课老师初上阵,点名点到祝羿楼,跟从前无数个初见面的老师一样,照例忍俊不禁的笑脸彻底激怒了敏感的黑风大王,紧接着轮到百里晴川,不知道第几百次被当成是日本人。
“晴川,难道你不觉得烦?一天到晚被误会是日本人,你不烦吗?不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