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碧小姐回答,“怎会不认得。她叫秦丽,是这家酒店的公关经理。”
“两个人手挽得挺紧的,不知道私下有没有关系?”
“我看八成是有。”
“她穿得还真是风韵十足呢!”
“可不是嘛!她那一身名家行头少不了要让她破财,除非他替她付帐。”
资生堂小姐的眼界显然较本土化,“名家行头!我看不会吧?就那么前后几块破布用别针钉一钉也算名家吗?”
于是放过洋的倩碧小姐就给她来一个机会教育,“这你就不知道了。英国装蒜小生休葛兰那个专卖雅诗兰黛化妆品的女朋友也是穿这个设计师的衣服到处招摇亮相的。”
“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好奇嘛,上回随机飞伦敦,下班逛街时带回一份产品目录,翻着翻着就知道了。咱们东方人的尺寸比西洋人小上几号,尤其若是上围不够突出的话,根本没办法把衣服撑起来,塌得是比洗衣板还难看。”资生堂小姐停下描唇的动作,歪着头困惑地问:“你试穿过吗。”
“我……我哪有!”
“那你怎么知道咱们东方人没办法把衣服撑起来?”
倩碧小姐口吃了,“嗯……是我的同事试穿,回来告诉我的!”
“那我得说你同事这回是以偏概全了,那个秦丽细嫩嫩、肉嘟嘟的身材真是好得没话说。”
衣服脱了一半的佟信蝉,在狭小的四方空间里静听好半天,一个转念后,悄然地套回礼服,高跟鞋一蹬,重新拎着衣袋走出更衣间,闷声不响地拖着一袭露了白背的黑礼服往出口走去,留下两个女人继续聊天。
“可不是吗?瞧秦丽把那衣服韵味都穿出来了……”倩碧小姐说到一半,猛地转头往出口望去,忽地又把脖子扭回来,手贴着胸脯,语带惊愕地问同伴,“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瞄到一只南极企鹅打我眼角走出去!”
资生堂小姐低倾着下颔,忙碌地将袋子里的化妆品收拾好,眼皮连抬都懒得抬,语带调侃地说:“行了啦,咱们老向学了,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是不管用的,我知道你试穿过了啦,结果是塌得比洗衣板还难看。”
“哎,不是啊,我刚才是真的有看到一只企鹅啊!”
资生堂小姐将皮包夹在腋下,面对着她,“小姐,我看你醉得差不多了。”话毕,扭身往出口走去。
于敏容从化妆间横撞出来,冷着一张脸,挑了舞场底端的一张空位坐下去,烦躁地摘下面具,冷冰冰的目光不友善地往四周人物梭巡而去;只见男的衣冠楚楚,一个劲地在比阔;女的则是练达世故,一个劲地在比风流。
坐不到一分钟,椅垫都还没热,就有一个不知趣的男上前来邀舞了。
对方将手往她这头一递,问:“小姐,我请你跳只舞好吗?”
于敏容脾气正旺着,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凶凶地便回绝掉,“对不起,我不会跳舞,你找别人吧!”
对方像是没预料到这种反应,人僵在原地好几秒,不发一语便离去。
于敏容从他扭转脚根仓卒跨步的唐突举动,知道他极度不悦。不悦是他家的事,她没必要去取悦一个陌生人。
过了一分钟,又有个男子趋近她。这回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看就知道是来台北出差,下班找乐子纵欲的,她当然不会傻得以为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于是照例用英文挡回去。
洋人自讨没趣地耸了肩,脚才刚转往他处,马上就有人来递补顺位了。
于敏容不胜其扰,没等对方开口,抬头横着眼前的男人,“我是女同性恋者,你找别人去跳好吗?”
这个男子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回头不安地往来处望去,良久才对她说:“小姐,我大哥郭先生刚才跟你邀舞,你不赏他面子让他在朋友面前很下不了台,这样好不好,你什么都不必跟他说,就跟他跳一首舞,跳完之后,他绝对不会缠你。”
于敏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看到那个理了一个小平头的“大哥”级人物板着脸,点头跟她致意,再回头看着这个忐忑不安的跑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次对方来邀舞,她二话不说,马上站起来任他牵住她的手,滑进舞池。
大概是明白高他一半个头的于敏容真的不会跳舞,加上她那身缺乏女人味的中性裤装打扮,对方跳完这曲舞,把面子讨回去后,就不再对这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起兴致。
于敏容表面上冷漠,心里却差点被这个一脸威猛的郭姓大哥吓破胆,一曲舞罢直接往吧台冲去,拍着吧台跟调酒师要杯白兰地压惊。
仰喉灌入温醇的酒后,一个男音便在她耳边响起,“有这个荣幸请小姐喝杯酒吗?”
她回头望了搭讪者一眼,不望还好,一望,魂就被这个气宇轩昂的英俊小生给勾走了。
打她第一次来“ROUGE”夜总会陪佟信蝉玩火时,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每当她转身想确定,又没发现有人盯着自己,直到上礼拜逮获对方来不及挪开的眼神才确定。
至此,他就变得大胆起来,即使她不悦地回眄回去,也打发不走他紧迫盯人的目光。
但他从没尝试邀她跳舞,也没上前搭讪,只是相隔甚远地打量她,让她有种被X光侵犯的感觉,彷佛有穿跟没穿一样。
不是小姑,但独处惯了的于敏容憎恶苍蝇型的男人,偏偏这只管蝇是个“缘投桑”,让她的心境一时无法平衡。
她没应他的话,扬起眉头挑衅问一句,“你该不会又是大哥级人物吧。”
对方莞尔,回笑道:“不是,只是一介听人差遣的小喽啰跑龙套的。”
“我看也是。”于敏容将英俊小生从头到尾晃量一圈后,恶劣的心情可没就此改善,反而像黄脸婆地数落他一顿,“舞场礼有那么多年轻小姐,你为什么偏要请我喝酒?我又不认识你,若要喝酒,自己买不会,还需要你这个小白脸来假仙!”
英俊小生的嘴抿得牢牢地,一脸无动于衷,静听她发牢骚。
“为什么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孩总以为只要花个小钱献殷勤,请年老色衰的女人喝酒,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人家上床,我们有那么廉价吗?”
“当然没有。”他干笑两声,补了一句,“还有,你并不老,事实上,我觉得你美丽极了。”
于敏容没被他的赞美冲昏头,硬是嫌恶地觑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们有些男人喜欢藉买酒在酒里下蒙汗药来侵占昏迷的女人?这样磨着一具木乃伊,也能HIGH起来,我真服了你们。”
英俊小生为她的话结舌,瞪了柜台后偷笑的酒保一眼,正色地说:“嗯,这招我从没耍过,无法回答你。”
“好!”于敏容爽快地说完,把半垂在面颊的头发往后一甩,对着酒保说:“请给我两杯双份马丁尼,顺便帮这位先生也调一杯,算我请。”
听得津津有味的酒保,一听到于敏容像女暴君似地下命令,端正神色,快眼瞄一下她身旁的英俊小生,得到他的首肯后,才熟稔地调起鸡尾酒。
酒吧台上瞬间多出三张纸杯垫,三杯晶莹剔透的酒随后一一上了台面。
于敏容快速干完自己的那两杯,看也不看身边的男人一眼,径自跟酒保另外点了一杯螺丝起子,依然故我地照先前的速度喝干杯里最后一滴壮胆用的鸡尾酒,转身对这个英俊小生说:“现在轮你们男人尝尝被女人买醉的滋味,记住,是买醉,不是倒贴,支配主控权在出钱的人手里。好了,废话少说,床在哪里?”
对方似乎没料及她会有这种反应,半天不吭一声。
倒是酒保咧着一张见牙的嘴,鸡婆地为他答腔,“小姐,楼上酒店有。
但我们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只供雅客夜宿,不提供开房服务。”说完还刻意避开一脸肃杀的“小白脸”,带着谄媚的笑容,紧盯眼前这位脸颊泛着红光的土种“玛丹娜”
身上。
于敏容理直气壮地驳回一句,“我是要夜宿,你当我是情窦初开的小笨瓜,有那么容易被摆平吗?”话毕,她用力将手中的杯子滑还给酒保,没去理会他霍然闪身,径自侧身扯住英俊小生的领带,拉着他往酒店的电梯走去,她喃喃自语着:“于敏容,搭讪、满足一时性冲动不是男人的权利,女人也有。”
确定英俊小生被微醺的玛丹娜“带出场”后,搅局的酒保忽然从酒吧另一头冒出来,唇边吊着一弯满面春风的笑,对着点酒的客人兴奋地说:“抱歉,让您久等,先生、小姐要B-52和新加坡司令是吧?没问题,马上调给您。”话毕,一个回身抓起倒挂在镜墙上的两瓶酒,以目测方式,将精准适量的液体注进杯中,随即拿起小刀,将一颗黄柠檬斩成对半,自言自语地挤出汁来,“女人若是坏啊,比男人更坏;女人一旦堕落,可比男人更无可救药。
抱歉啦,邢哥,不这样顺水推舟,要等你这个木头人去把上这个美丽坏女人,不知要等到民国几年。”
佟信蝉从化妆室出来,走经两扇缓缓掩上门的电梯,转进舞场,打算向于敏容道歉。
不料,当她一现身后,泰半在舞池下闲晃的男人目光都从秦丽转注到她身上,再加上她众里寻芳的华贵模样,让男人见了心神莫不为之向往,恨不得自己就是她要找的人,能霸揽着她完美的背部,共舞一整晚。
然而想归想,三分钟后仍是没有一人敢上前邀舞,也许是她的穿着打扮引起众多女人的抗议而让他们却步吧。
但话拐回来说,雷干城身边挽着的秦丽也是引起不少女人的抗议,但他们就不会只想单纯地搂着曲线玲珑的秦丽跳舞,因为她是一个美丽得能勾起人意淫的风流女人,而眼前这个戴着化妆面具的新女王,却多了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尊容。
因此,今晚是佟信蝉首次坐冷板凳,被男人当成壁花来欣赏,尤其是了解到于敏容真的放她一人在这里之后,她更觉不自在,躲在面具下的眼只好紧盯住幽暗的舞场,追随着一对对跳着亲密贴面舞的倩影,心下不时冀望那个男舞者能抬眼往她这头看来。
可惜的是,雷干城没有,他也许有掠过眼,但从没将目光逗留在别的女人身上半秒过。
看来他是个非常忠于舞伴的男人,不会见了蔷薇,又想摘芙蓉。
慢舞结束后,他温和有礼地牵着舞伴走下舞场,将她护送到距佟信蝉不远的一张桌前,这时他才似有若无地往她这方向轻瞟过来,身子一背,就近挑一张跟她相背的椅子落坐,与数位朋友闲话家常。
他的那一瞟,虽只短短两秒,却明白地传递了一个讯息--他不欣赏她所耍的劣质伎俩。
这让佟信蝉猛地一震,早化脓的心顿时多出好几道伤口。
她这辈子做了很多损德的事,除了十七岁那年自作孽,误中“优良精子奖”外,还没如此见不得人过,如今就算是戴了一张防护面具也无法纾解那股羞愤。
“作践自己”是他看她时,贴给她的标签,为什么他不用说一句话,便能将她的自尊心砍掏得一片空?莫非他识破她的身分了?
她陡地捧住负荷过度的心脏,有种想要去跳淡水河、畏罪自杀的冲动。
随即她又否定掉这个假设,因为照她对雷干城的了解,如果他真弄清楚她的身分的话,不会让好友的妹妹在这里玩火,因为这就是雷干城。
佟信蝉想到这层,心安下来,回头瞥了眼他的后脑勺,顺势环顾舞场,明白有许多男人紧盯着自己,等待她的垂青。她告诉自己,既然人家不领你的情,你也别去黏人家。
反正这里这么多男人,足够补满你的自尊心,你姑且玩个通宵,明日绝不再起妄念。
于是,她霍然起身,对周遭的空气轻声地说了一句,“奇怪,今晚大家好像没有跳舞的兴致。”
不到一秒,一位中年绅士已快步上前伸出手,谦和地握住她,说:“哪里是,我们正等着你来开舞呢!”
佟信蝉笑笑,婀娜多姿地踩着一双细跟鞋,与对方下了舞池,但是一半心思仍是绕在雷干城身上。尤其当她跳不过五分钟,他头也不转地起身领了一行朋友往吧台后面的贵宾包厢走去时,她的心是真的死了一半。
从此,她的邀舞不断,对于各形各色的男人她皆一视同仁,来者不拒,俨然就是舞后,甚至一个比一个下流的男伴轻薄的举动。
贵宾包厢里,两盘精致的日式料理被台湾小吃碟团团包围。
两个男人分头占据两张真皮椅,皮椅后面各立着三名手下,大有互别苗头、分庭抗礼的意味。
主人雷干城稍微倾过身为大郭点上第三根烟。
大郭连声道谢,猛哈一口烟草后,挥着又夹烟又夹筷子的手,再去夹桌子正中间的那盘河豚生鱼片,三两口咽下喉,搔搔头又抹了把鼻子,盯住鼻前着火的烟屁股,像正要开口,又忽地把话煞在齿间,寻思地抽着烟。
大郭年轻时拚得猛,在外省帮里是打第一炮响的张飞人物,说话既呛又大声,行动剽悍又勇猛,挥的开山刀也许不是最大把,但债务及保护费却收得最积极,可谓人见人畏。孤胆英雄,配上纯正血统,一下子就超越比他多混好几年、有本省籍血统的兄弟们。
不想时过境迁,政权势力的转换,教干坤也能扭转,以前吃得很开的外省帮反倒被本省帮小觑。省籍情结,从公职机构到民营企业,从上层到基层,从民间到黑市,大家表面都笑着说没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关上前门,拿个火炭或冰块往屁股后一贴,是冷是热,白己心里有数。
如今二十年已溜,大郭仍是一条活灵灵的好汉,却已不是天上飞的蛟龙,反被后生小子贬成过气的地头蛇,得回过头来拉拢雷干城,仗着目前势大财厚的他来狐假虎威,苦撑自己的地盘。
好在雷干城识趣、知道分寸,懂得敬老尊贤,要不然,像大郭这样笃信“宁撞钟一响,不打铙钹三千”的悲剧性格人物,脑子一个翻癫想不开时,也许还真会一枪把雷干城和自己毙了,恶名昭彰地死也不做枉死鬼。
“阿城,不是我要说你,咱们是混江湖的,江湖上自有一贯规矩不能不理。你这些年来我行我素也就罢了,但是往条子靠过去的行径,让很多兄弟颇不以为然,直骂你是骑墙派、歪种。我念在自已的这条命是你帮忙捡回来的,每次碰上有人批评你,就自觉该帮你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