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点点头,听他含糊地哼了一句“那就回头见”之类的话,顿时如获免死金牌般地解脱,两手挥挥,顺口丢出一句再见,急于和佟青云分道扬镳。
她出了餐厅,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回商城大楼,于敏容早已守着她的行李等在铁门半掩的大门外。
丁香欲开口解释,被于敏容抬起握着行动电话的手制止了,“甭解释,你师父已来电过了。快帮我将这箱行李扛进后车座里!”
丁香谨遵懿旨,将行李扛进丁敏容的迷你奥斯汀后,坐进前座,安全带才刚扣好,丁敏容便踩足油门上路了。
她那副把迷你奥斯汀当成一级方程式赛车来开的蛮悍架势,真是勇猛、所向无敌得很,连高傲如奔驰、狮宝,平价如国产自制的出租车队皆闻风丧胆,骇然不已地让出车道给她过。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奥斯汀飙到一幢双并华厦前,丁香不禁望“楼”兴叹,“于姊,这就是公司宿舍吗?”
“宿舍?!在这种前有公园、后有捷运的地段,怎么可能?这是你师父的窝。
”“啊!”她师父的窝?那跟住进地狱没什么差别了。
丁香傻眼瞻仰起码有二十来层高的华厦,暗自祷告他不住在第十八层,如果是的话,这兆头可大大不妙。
“你师父吃饭时没跟你提吗?”于敏容见丁香一脸有待收惊的呆样,便有了个底。
她挥了一下手,安慰丁香。“没你想得那么糟啦,你师父他公私分明得很,你即使上工的表现烂到极点,他也不会在下工时公报私仇,除了有一回要人卷辅盖走路、把三个门下的学生骂到哭外,还没粗到动手打人过。目前公司宿舍是真的没空缺,你只好将就一下。反正这段期间,我也会住进去照顾你的起居。”
脸色本来只是灰了点的丁香听于敏容如此轻描淡写地强调“不糟”的程度,嘴歪得大概比钟楼怪人还要难看,她在心底暗暗地哀了好几声“怎么会这样!”后,才打起精神问:“我师父住在第几楼?”
“二十,最顶楼。所幸有电梯可搭,不然扛你的行李可会扛出人命来。
你准备好要下车了吗?”
丁香没回答,只是微转过僵硬的颈子,以微颤的声调问于敏容,“于姊,你身上有没有口香糖?”
丁香认真嚼着口香糖,拖曳着行李,尾随在于敏容的身后出电梯,她刻意避开窗明几净、视野一览无遗的中庭落地窗,效法大剌剌横着身子行走的螃蟹来到华厦顶头惟一的一扇门前。
一种要跨入狮笼的阴霾感觉毛竦竦地在丁香心上发芽窜升,等到于敏容输入密码,再用辨认IC卡刷开大门,宽敞洁雅的景象豁然跃进丁香的眼底,反把先前的坏心情给驱散了。
丁香抑不住好奇,像跨进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不时溜转骨碌碌的瞳仁打量着此间陈设,注意到整个客厅只有灰、黑、白三种色系,宽敞四壁挂着巨幅当代画作,配上瑞典名家设计的后现代主义的黑皮长椅及毛玻璃烧制成的咖啡桌,外加一尊形似竹竽的铜人像蹲在墙角沉思外,别无柔性摆设。
依丁香的浅见,此间惟一构得上会“呼吸”的东西是由浮木搭制成的书架和蹲在其旁的乳白陶缸,里面插着一柱纹理扭曲纠缠的枯紫藤木,好似在挣扎吶喊,要求释放。
她被这简单、冷谧又男性化的空间深深吸引住,对于敏容在一旁叨叨不休完全听而不闻。她放眼往挂在右侧墙上的黑白灰二色相间的作品望去,视线扫到一个神似对半剖开的苹果核心的印象派纹图,于是退后两步,斜着脑袋研究。
约莫一分钟,丁香了解眼前的作品是一幅故意失焦的放大摄影后,心里开始自我辩论着。
不会吧……但是又好象……应该不是……但看起来明明……这怎么可能!她最后确定作品主题是什么后,两眼瞪得有七月半的龙眼那么大,因为她正对着一个女人大腿根处的第一性征瞧。
她该脸红别过眼去的,但她没有,反而一味地动着脑筋,猜想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丁香揣测她的五官容貌、她的发型身材、她的职业身分?
她是高是矮、是瘦是胖?
她有没有做过隆乳抽脂手术?
她和拍下这帧照的艺术家又是什么关系……门外传来沉稳安定的脚步,不到片刻,门被锁上的声音干扰丁香的思维。
佟青云走到她面前,淡扫一眼他个人的收藏品后,回头审视她。
丁香与他面面相觑,默默不语良久。
最后佟青云打破沉默,问:“有问题吗?”
她愣了一下,不太确定他所指的问题为何,等他脸带一抹诡谲的笑半倚在墙边,用手敲了一下作品框后,她这才反应过来。
“喔!当然没有,我只觉得这个主题很有意思。”这是老实话,他得相信她。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确认她没撒谎,突然,他问了一句和“失焦的果核”
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满十八岁了吗?”
“我满十九岁了。”
“你不是才要升高二吗?”他提醒她。
“我晚人家一年就学。”她解释,口气充满信不信由你的态势。
他不置可否,耸一下肩,建议道:“你若不习惯,我可以换别张挂。”
丁香看着他边走边卸下外套,跌坐进皮椅,便不慌不忙地婉拒。“喔,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看来你比我妈懂得为客之道,她每来我这儿小住几天,墙上挂的画就要经历一次浩劫。你看到对面那幅神似长了乌巢的树塔没?”
站在皮椅沙发后面的丁香循着他的指引,瞄到对面墙上的一幅印象派油画。
老实说,除了他口中那抹一柱擎天的树塔和左一丛、右一团黏在灰黑颜料上羽毛外,真的很难一窥究竟。
“在我妈祭出鸡毛撢帮这株羽毛树清灰尘以前,这幅油画里的塔有个挺浪漫唯美的洋名,一大堆的新人不辞辛劳地飞到该地度蜜月、摆谱、摄个婚纱照……没有错,你猜中了,它姓艾名菲尔。现在呢,拜我老妈之赐,我改叫它‘有巢氏’。”
丁香闻言偷偷努起嘴,像小学生把手背在臀后,对着佟青云的后脑勺拚命忍住笑。
或许真如于姊所建议,他私底下没有那么难相处,尤其了解到他也是人生父母养,并非石头里迸出来的怪物。
于敏容从一个房间走出来,先跟佟青云打了声招呼,然后对站在他身后的丁香道:
“你的房间我都打点好了,毛巾、盥洗用品也搁在床上,我带你进去看一看。
”丁香快速地抹掉眼角的笑泪,道声谢后,打算拖着自己的行李照着她的指示而去。
“我带她去。”话甫落,佟青云已来到丁香身旁,接过她的行李走在前头。
宽敞的走廊尽头有两扇左右对立的门,他推开左边的那扇,一步便将行李往地上搁。
丁香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那是新漆掺杂着橘皮及辛香料的味道。
“抱歉有这股怪味,这房间才重新装潢没多久,清洁工放了一些芳香剂还是不见改善。我问了一些人,有人建议用丁香子塞满整颗柳丁来驱除味道,如果你闻不惯可以把柳丁扔掉。另外,我得出国一趟,明早的班机,大约十天半个月左右,我已把课程表交给敏容,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佟青云从衬衫口袋里抽出一份卡夹往丁香递去,解释道:“里面有捷运通勤票和一张附了密码的提款卡,你先暂时拿去用,晚安了。”佟青云说完,转身便要出去。
丁香接下东西,没有道谢,反而对着他尚未消失的右肩追问:“等等……老师,你收藏的那幅摄影照有主题吗?”
躯干已有三分之二在门外的佟青云煞住了脚步,考虑几秒后,才不耐烦地将头从门缝里探进来,威胁道:“有,我管它叫‘没你的事’!你若要一直挂念着它、拿它来烦我,别怪我明天去三流古董店桃一幅‘钟馗驱小鬼’挂上。”
丁香没有因为他这把无名火而生气,反而很正经的提醒他,“老师,你不是说你明早得赶飞机吗?我想三流古董店可能没那么早开张。”
佟青云冷眼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后,冷冷地浇了她一头水。“丁香,你该怕我的,这样你曰后动起剪子,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丁香的颊彷佛被他掴了一掌,瞬间转红,一股难堪不由得自心中生起。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同时百思不解,自己不是怕他得很,为何突然敢对他调皮起来?八成是弥漫在室内的橙皮混着丁香子的怪味把她给冲昏头。
瞄见她不知所措的委屈模样,佟青云心头一软,意识自己小题大做,不该冒出这种莫名奇妙的重话。
只是他不习惯,也不喜欢学生对他油腔滑调,更厌恶学生对他撒娇、讨好,虽说丁香对他这位新认的师父已反感到极点,怕他也好,讨厌他也行,只要两人之间能够保持专业的师徒关怀,他不在乎她唾弃自己的程度。
不过根据他出道前两年带年轻女徒弟的经验,他知道自己若对学生软下心肠、丢弃黑脸面具的严重性,哪怕发生在丁香身上的可能性已降低到万分之一,他也不能不防范。
他不禁要怀疑让丁香暂迁进自己的窝不是明智之举,也许他一开始就该反对于敏容的建议,要她另外找别的地方安置丁香,省得天天照面,关系更加恶化。
主意已定,他略搔一下腮帮子,以缺乏抑扬顿挫的音调缓声说:“你先在这待一阵子,如果觉得别扭,就直接跟敏容反应,她会另外帮你安排住处。”
话到此,他瞇起眼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方才注意到那双微颤带泪的眼眸闪过一丝怨怒。
一股罪恶感在他心中窜起,催促他上前抚平那对困惑又迷蒙的眼,给她一个长者式的安慰。
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从齿缝间,吐露一句要她早点休息的字眼,反手带上身后的门,让丁香独自解一个她不懂的谜。
第五章
九月烈阳斜过中天,整个台北盆地像一笼正在酝酿发酵面团的蒸锅,所造成的膨胀高压教身处其中的人硬是吃不消。
林立的大厦内,沁凉的气体源源不断地由中央空调系统传散至“云霓美人”的各处角落,像层无形的保护膜,以防室内的员工与客户遭到秋老虎热浪的侵袭,可惜这膜虽凉,却像是糖衣炼造似的,一触高温就得溶,搞得人的汗腺失灵,皮肉黏乎乎的。
偌大的员上休息室,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用餐桌,一个吃着便当,一个喝着凉饮,另一个则忙翻着一本八卦新闻周刊闲嗑牙。
“哇!你们看,从没看过有寡妇把黑色丧服穿得那么有韵味的,我看她就算没另寻长期饭票的打算,一箩爱慕者可能早已排长龙了。”
吃便当的女孩转头瞄了一下杂志,不解地问:“她是谁?”
“少土了,阿香,宁霓你不认识啊!”
丁香一双筷子停在半空中,表情木然地看着阿玲好半晌,突地呼道:“哦!我就说嘛,看来挺面熟的。”是真的很“面熟”,面熟到快糊掉了,仍是不知这听来和“泞泥”
两字同音的名字怎么个写法。
“她本来是广告模特儿,几年前拍了系列型的洗发精广告,后来被影业人士找去拍了两部电影,最后被正值壮年的曹姓大亨娶去当老婆。两个月前,曹大亨在她的鸳鸯床上欲仙欲死地‘来、来、来’了好几下,想不到就真的做仙去了,杂志上说曹大亨是心脏衰竭去的,我看不然,他九成是服用威而钢过量,得了心肌梗塞去的。”
丁香吃完最后一口饭,瞥了一下杂志,瞄见那身着素黑、眼带墨镜的女子的特写照后,同情地说:“我看她很难过的样子呢!”
“装腔作势的啦!她继承到的遗产就算买不下一颗人造卫星,起码也值一架协合超音速客机,她若不哭给人家看未免无情了些。”女孩不屑地下了结论后,将杂志顺手往旁一放。
没多久,像玩起大风吹,原先吃便当的喝起凉饮,喝着凉饮的吃起便当,唯独闲嗑牙的照旧闲嗑牙。
阿玲手肘往身旁嘴含吸管的丁香拐去,辣辣地问:“阿香,说真格的,你觉得我到底该不该和二保拍拖下去啊?”
丁香睁着一双鹿眼,受宠若惊。“嗯……阿玲,这我怎么会知道呢?”
阿玲双目谴责地瞪着她,“你怎能不知道!昨天我不是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吗?
我那‘性子’对我不忠,带我逛街两眼总是乱瞟。”
吃着便当的林欣媛忽地放下筷子,插嘴道:“简单,下次带他去逛动物园看猩猩狒狒,他两眼包准盯在你身上。”
“你去吃大便!我又没问你,要你多事。”阿玲狠瞪了她一眼,回头催丁香道:
“丁香!你呆掉了啊,我在等你说话呢!”
丁香充耳不闻,抬眼看见林欣媛-派无事继续扒着崆肉便当,再低头看看自己这杯褐色的透明冬瓜露,灵光一闪便将纸杯放到远程,以免说话不称阿玲的心,反被咒去喝“黄河天水”。
“为何不该交往?”丁香心境浮躁,八成是受天气影响,再加上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便直话直说:“他看漂亮妹妹,你就明目张胆地看帅哥啊。”
“可是他把错怪到我头上,说都是因为我不跟他上床,他才去瞟漂亮妹妹的。
你说他贝戈戈不?”阿玲一脸委屈。
“真是贱到骨子里去了!”林欣媛凑上一句,“不过照你这种归纳法,那佟老师怎么办?他有到处看漂亮妹妹的职业病,听你这么一说,有可能是他的女朋友把关把很紧,不肯让他轻易登陆。不过我待了一年半了,还没听人提过他有固定女朋友这回事,听人提起曾见他出入Gaybar场所过,也是‘同志’,你们想这传言会不会是真的啊?也许他是个双性恋者!”
阿玲双手捧着下颔,照着小说上的用语,夸张地哀出一句,“想想那张严峻的侧面轮廓,那对莫测高深的深邃眼窝,还有那身英挺得令人目眩的衣架子身材,唉,他若真是Gay,是我们女人的损失。”
林欣媛白了阿玲-眼,回头问:“丁香,你不是暂住在佟老师的公寓,有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吗?”
丁香大睁着眼。“譬如什么?”
“譬如他有没有男访客留宿过夜?他是不是只穿一个耳洞?还有他的内裤是不是紧身的?最明显的,你有没有没意到以男性为主的另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