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在购物单上写下了他要的东西,其中一项是“橡皮”。若茴摸不透那是什么玩意,就跑去问他。那时他在工作房里磨东西,她的叩门声令他陡地跳了起来,当下抓过一条抹布往工作台的制图板一盖,但是一颗金黄、浑圆的珠珠还是滑溜溜地滚跳至地面。他很快地捡起珠珠住口袋一放,随口问:“有事吗?”
若茴瞄了一下他身后的工作台,不理他神经兮兮的样子,递出购物清单说:“有!
这是什么?橡皮擦?还是橡皮筋?”
他怪模怪样的瞥了她一眼说:“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我一定得知道吗?”若茴不解,眉头一锁,倾着头问。
他点了点头后,以手撑着下颚,一本正经的说:“好吧!打个谜语,你若猜对了,我就告诉你那是什么玩意。这种橡皮,若由德国男人去买,一定挑七个盒装的,因为德国人北常讲究纪律,一天一个,不会多,也不会少;若由法国男人去买,则是挑九个装的,因为法国人天性浪漫热情,周末会稍微变本加厉一下;英国男人则是买十二个装的,不要误会,脑筋也别转得太快,保守的他们是一个月一个。亲爱的道姑妹妹,你猜到那是什么了吗?”他忍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若茴的脸,看她粉颊顿时转绿,捻指间,又泛起红晕;红绿灯失灵时,大概就跟她现在可爱的窘状一样吧!
若茴瞪大眼、屏住气,强压下痛斥他的冲动。这个男人真的把她看成了妹妹,连干这种下流、龌龊的勾当,都要找她跑腿。若茴看着他不怀好意的邪门笑容,气他又想捉弄人,不过为了不让他称心如愿,她慢吞吞的说:“哦!就是那个嘛!既然入境得间俗,那我就为你买五打英国男人用的橡皮,好吗?”
他微挑眉,问:“有必要吗?”
“哦!当然有!反正你一年用一个,买五打刚好凑成一甲子,够你用到八十九岁,省得以后涨价,你嫌贵。”反唇相稽的话刚说完,她甩着一头飞扬的短发,怒气腾腾的扭过头去,跨出房门时,耳际还传来他惊爆的狂笑声。她好恨啊!女佣都比她有尊严。
※※※
自从若茴开始到格大旁听课程后,她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只要他们有聚会活动,都会邀她参加,最获益匪浅的一次经验,是北上至苏格兰东岸的一个小岛去拜访一位只会讲苏格兰盖尔语的老人,全英国唯一一位硕果仅存的正牌说书人,一个国宝级的活资产。他是个瞎子,不识一个大字,却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顺口冒出吟游诗人般的辞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道出长篇史诗,当他兴致来时,故事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停歇。众位学生还得用录音机录下他粗糙的声音,以做研究用。他们跟若茴解释,老人已年过八旬,哪一天驾鹤西归都很难说,他的文化遗产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接下来一个月,若茴每晚都有研习活动,有时忙过头,就错过和金楞报备的时间,幸运的是,有位日籍研究生每每都会自告奋勇的载她回家,这为她解决了得搭地铁的烦恼。每当她踏进玄关处时,就会听到走动的声音,那是金先生从客厅走进房间重甩上门的抗议声。
他有什么好气的?她又不是他的真妹妹!她才不要当他的妹妹!
终于,在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下午,近黄昏时,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
金楞稳稳地坐在竹椅的厚垫上,看着穿著宽大毛衣和迷你短苏格兰毛裙的若茴兴奋地来回走动着。此时正值初冬,她却活蹦乱跳得活像个春神一般,修长的腿还套着一双米白色长毛袜。
他相当了解她这么兴奋的原因,还不就是为了那个日本桃太郎!
一个月前,他天真的认为,若茴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好,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妮子盯着他瞧的眼神不太对劲,以她生来追本溯源、穷究事理的认真个性,摆明是个爱情游戏里碰不得的禁忌!再加上他也忙得很,没时间照顾她,所以对于那个日本男孩明目张胆的追求也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看待。
不料,当他每晚坐在客厅,等她晚归的情况愈趋频繁时,他心中百味杂陈的醋意也愈加的浓厚。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他是个男人,当然了解时下一般男人的作风。老实说,脱去那层晒伤的皮肤后的若茴,横看竖看都像一朵娇嫩盛放的香水百合,再加上身材高挑,唇红鼻挺,眼眸圆亮,明显就是秀色可餐的甜姊儿。一周前,他受一位设计师之托,找了若茴客串临时模特儿,当初他还觉得不需为她操心,因为那次的服装发表会着重爱尔兰式的长衫,模特儿的台风愈是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愈能衬托出设计师要表达的韵味及特色……淳朴、自然。
刚开始她紧张万分,一直跟他表示她走台步会怯场,还问他可不可以乘机开溜。他费尽心力跟她解释,只要按照平时的步调走即可,因为她土得正合意。
出乎意料之外,她一换上那看似道姑袍的长衫,飞散短而俏的头发,轻松的在伸展台上走动时,亮丽迷人的丰姿却如艳光四射,射得他差点跌破眼镜、心烦透顶。一场秀下来,不少人想找她去做专业模特儿,因为她虽只有一六八,但身材比例却匀称得俨然是一个标准的衣架子;都怪她长了一双长腿!弄得他火一冒,当场跟朋友翻脸,警告他别再打若茴的主意。
他也知道不少人碍着她虚假的身分而不敢放胆追求她,这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哪知,她现在竟答应别人要去看舞台剧!还是在周末!除了跟他,她从没在周末出游,所以金楞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周末就该是坐在家里的炉火边,品茗、聊天。为了不去抵触她的道德感,他也很少再去招惹别的女孩。他认为他已经把为人兄长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完美了,只欠没有大澈大悟、发誓剃度出家罢了。
他冷眼看着正站在镜前,戴好圆帽,套上围巾、手套的若茴,慢吞吞地问:“你要去哪里?”尽量不去瞄她细长曲线完美的腿。
若茴讶异地半转过头解释:“我昨天跟你提过了啊!我要跟朋友去看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你说你也要进城,可以顺便载我去、载我回来的啊!”
“有吗?我有这样说吗?”他冷冷一笑。的确有这么回事,那也是因为不想让那个日本桃太郎有机可趁。
“当然有!”若茴直扑到他身边,捉着他的手背提醒他,“你说你也有两张票,要约朋友去看的。”若茴不解,他分明是一脸阴阳不调合的样子,干嘛还强迫自己笑,尤其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沟通。
“我改变主意了。”他不在乎地伸手摸摸自己的下颔。
“你……出尔反尔,”若茴满腔怒火,但仍试着和颜悦色地跟他讲理。“本来我的朋友要来接我的,但你说要载我去,所以我们改约在剧院门口见面。如果现在搭公车去,抵达剧院时,可能还赶不及演员谢幕呢!”
“那你把短裙换掉。”
“为什么?”
“因为你这样穿无异于一只在冰雪河上凿冰捕鱼的长脚鹭鸶,难看!”
若茴好怨,但她长腿一跨,冲上了回旋梯直奔进她的阁楼,换上另一双更厚的黑毛袜。
结果,他骂得更不堪入耳。“呵!怎么!白鹭鸶竟变种成一只捉虫咯咯叫的乌脚鸡了!”
“你干脆老实说,你没那份诚意载我去,不是更好!”若茴禁不住地提高音量大叫。
“我是没那份诚意!谁教你挑这个时候跟人约会,还是个日本人!亏你还念过书,难道不知道慰安妇怎么来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求求你留点口德、讲点理好吗?他只是我的同学,更何况我有充分的自主权,我喜欢挑哪一天出去又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思想偏颇、行为不检,但别把旁人也想成跟你一样。”
“我行为不检?!”他挑起眉,嘻皮笑脸地说:“你说说看,我哪里行为不检?这一个月来,我不近女色,终夜在家等门。反倒你这个小道姑不一样了,报备九点半进门,却一日拖得比一日长,有回更夸张,到十点半。你是真的在活动中心做研究?还是跑出去跟那个桃太郎在月黑风高的樱花树下互诉衷情?反正灰姑娘的好运最多只到午夜,我就等着看你是否还有把戏可以变!”他完全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行为已俨然成了一个大吃飞醋的情人,口吻竟是酸得不得了。
若茴脸一刷白,恶狠狠地盯着他看,明眸已蒙上一层雾气,但始终没滑出一滴泪,直到她把帽子摘下往地上一摔,扭过头去时,才让那滴泪无声的掉落下来。她不发一言地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时,他也走过来,伸出一指切了线,问:“你想做什么?”
“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
“你真的这么想去?”他皱眉问道,不再挂起笑容。
“我答应人家要去,如今失约就是我不对。如果不是你拖到此刻才告诉我你的不满的话……”
“那会让你今晚待在家里吗?”
若茴抬眼冷漠的回视他,“不会!我会请他直接来接我。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啊……”
他又拉住她的头发,让她的头不觉上仰,寒光直直射入她惊慌的眼,冷哼一声,森然地讥诮说:“我早说过,女人一旦出了祖国,就跟放出笼的鸟一般,管不住的;即使连你这个卫道的黄毛丫头也不例外。”
“你是一只有双重标准的沙文猪。”
“虽不中,亦不远矣!你该说我是个毫无标准的沙文猪才是!”他紧盯着若茴那两片殷厚饱满的唇瓣诉说着对自己的不满,尽管骂得难听,但他不以为忤,因为她没骂错,这令他心灵神至地想痛快的一亲芳泽以惩罚她的聪颖。考虑良久,直到一阵电话铃响起,才打断、浇熄他想跟她缠绵的傻念头。他发誓过的,这辈子再也不吻任何女人的唇。思及此,他徒然一松,腾出左手接听电话,应了一声后将话筒递给她。
她无语地接下话筒,小声他用英语回话,“喔!不是!是我哥哥有事,不能载我去了………来得及吗?好吧!我在屋外等你,谢谢你来电。”她将话筒挂好,不发一言地转过身面对他,挑舋地说:“他还是要来接我!”
他的黑脸倏地拉长,犹如寒霜罩面,宛若格拉斯哥的冬季一般,了无生气。最后,他旋身坐回椅上,尖锐地说:“你家的事!你出门前最好把那件该死的短裙换掉,拿件大衣套上再走。”
“我会的,最好我穿件布袋装去!”若茴忍无可忍地怒吼了回去,拔腿再次跑上楼。
她不了解,她已经很洁身自爱了,做事也少有一念即起的冲动,但为何她最在乎的人总是要为她预设立场,设想她一定会犯错呢?一个是妈妈,另一个是这个自命不凡的男人。
他的心可以硬如铁石、可以大肆追求女人,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像贞操带的锁一般。他不是她哥哥,她也不是他妹妹;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两个被颠倒错置于同一个空间的陌生人。
第五章
若茴站在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室内,瞧见金楞的人影又往他的房间走去,重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对那个日本研究生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如果他只是单纯想和她交朋友的话,她很乐意能拥有一位像他如此善解人意的中性朋友;若不是的话,她非常抱歉,因为她已心有所属了。对方虽没露出怨怒,但从他的眼底所显藏的失望,若茴已经了解,他们甚至连做朋友都不太可能。她只有遗憾了。
若茴小心翼翼地合起门,轻放着脚步走进喜气洋洋的客厅,瞥见那个横躺在竹椅脚旁的蓝圆帽,心酸地将之拾起,双手紧掐着质地温软的帽子,揉进了怀里。
“若茴!”
这一喊,教她旋转过身,迎视双手抵在他卧室门前的金楞,见他打量的眼从她脸上挪至她手上的帽子后,若茴才轻声地说:“我已经跟人家表明态度了。”
他抬起黑密的睫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你如何让他知难而退?”
若茴看着他那两湖深不可测的黑眸,坦率的说:“我已心有所属。”
他微微一震,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但嘴角却弓了起来,命令道:“过来!”
若茴乖乖地走上前,微仰头看着他不语。他也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清楚,过了三十秒,他却突然以一手掩面,笑了起来,然后解释:“你这个小道姑!这不是秋决时刻,犯不着一脸慷慨就义的样子。哈!”不及一秒,他又收回笑意,严肃地看着她受伤的表情,然后再次举手撩起她及颈的乌亮短发,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你离开后,我分析自己的感受,我的表现实在很蠢,事实上,你可以说我是在吃醋。”
“你不要我,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我。”她淡笑。
这时他的唇又转为讥诮的角度,手背也挪至她的耳垂与颊边,轻柔的来回摩挲她光滑如婴孩的肌肤,然后按摩她的颈背。“你错了一半,也对了一半;我要你,也喜欢你,但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害你。我永远无法满足你所需要的东西,因为我付不出去。像你这样的女孩,一旦所爱非人时,通常会心碎成泪人儿!而我这种男人,一旦得非所爱时,高涨的情欲一退后,便冷酷得不是人。这虽不能说是铁律,却是普遍的事实。我欣赏你,不忍见你我之间的关系演变到那种情况。如果你对我还存有一丝爱情童话故事般的憧憬的话,那么接受我的劝,最好离我还一点。”
“你对其他女人也是这么说吗?”她愀然地问。
“不!我直截了当跟她们说!爱是口棺材,婚姻是墓冢,如果怕死,最好趁早滚下我的床。”他面无表情的念着,似在宣试死亡证明书一般。
“那么我还存有半丝的希望;愿你冷酷的心终将软下来。”
他目光一柔,右手从她的颈背撤回。“若茴,你至今还没搞懂吗?想贪图欢乐是要付出代价的,存在于你潜意识里的价值观,也许会在你快乐无忧时被淡忘掉,但它已深植在你的思想里,将来如果你遇上了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人时,你会后悔、埋怨自己当初执迷不悟的失足,你根本无法适应这种快餐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