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愤世嫉俗!那他更是双倍愤世嫉俗到漠视一切情缘了。他们真的是不同步,不仅不同步,还活在不同的异次元里。
她的婚姻观是一元一次方程式,只要把条件单纯化,相爱人婚礼圣殿是唯一的解。而他的,却是多元多次方程式,条件随他控制,相爱人婚礼圣殿是唯一的无解。
安安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摸不透的男人,了解这些年来他在事业上也许拼得很成功,在生活与感情上却过得并不惬意时,她的心揪痛着,不仅因为她无法认同他冷血的婚姻爱情观,而是她一直期盼他能过得平凡、幸福,而非坐拥金山宝库,有着与常人不同的价值观。
此刻的她只希望今天能从头来过。她应该没在北投那一站瞄到常棣彦,没自动对常棣彦献上错误的一吻,没跟着常棣彦回校园,最后碰上那朵被俗世染黑的百合。
安安隐泪,坚强地面对常棣华,说:“你知道百合代表什么吗?”他不答,眼睁睁地目睹她对他的幻灭。
“纯洁。”她告诉他后,又问:“你知道白色代表什么吗?”他依然默不作声。
她又自动地为他解答,“白色代表理想之乡。无论如何,我已把那朵百合搁在我心里的理想之乡了。”她补上一句。“希望你不介意我去探望你奶奶。”
“当然不介意,我很感激在我们话不投机后,你还肯帮我这个大忙。日后,你有任何忙,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里,一定尽力帮你解决。另外告诉你一件让你心安的事,我除了在周五晚上回北投陪我奶奶,其他时间并不住在那里。”
他要她避开他就是了。“我会尽量挑对时间去棣园的。”
“希望不会造成你和骆伟之间的困扰。”
“他会谅解的。”
“那么保重了,紫苑小姐。”常棣华旋身往吴家主宅走去。
第五章
千禧年开春以来,安安便过得不甚顺遂。
阿姨的卡片礼品进出口制造公司因为资金周转不灵,欠了不少原料供应商的钱。
其实,供应商不是没让他们赊帐过,只是最近以阿姨名义开出的本票发生挤兑问题,导致供应商的不信任,频频催着款。
阿姨总会忍不住,笑骂对方,“请你们这些大老板高抬贵手一下,公司最近营运非常良好,我们还引进不少先进的设备……你也是生意人,知道过年期间,支出本来就多,银行那边没轧拢,是偶一为之……不用一个礼拜,我明天就请我们会计小姐把帐汇进贵厂的户头里……”
阿姨自信满满的这番话总能让供应商心安,但坐在阿姨办公桌对面的安安;同样的词儿在一个下午听了不下五次,即使再愚痴的人也该唤出不对劲了。
导火线在于公司于去年二月淘汰掉一批老机器,签买了几台新的印模机后,又大肆从美国买进一批莱妮纸,因为品规不符阿姨的要求,退货不成反而跟供应商打起官司,后来又从日本进口一批昂贵的棉絮纸和彩烙纸,因台风和地震的关系,在汐止仓库里泡了汤,资金接二连三只出不入,让问题愈堆愈高,一个年过完,麻烦浮出台面,一下子就崩散开采。
其实,阿姨要借钱周转并不难,自家妹子嫁进豪门,四、五百万在吴家的眼里是九牛一毛了,只因为阿姨疼护安安,顾虑到她不愿与吴家多做牵扯的心结,宁愿咬牙跟银行借贷。
只是这一回,公司不再只是资金周转不灵而已,而是秉持专制高级卡片路线的他们,在大宗厂家粗制滥造的竞价贱卖夹杀战中,让国内外的营运销售点绽出了漏洞。
安安也曾跟阿姨沟通过,除了制造精美高雅的产品外,也该随俗大量生产一些低成本的卡片,以保住国外大盘的通道及国内小店铺的架上占有率。
但阿姨听不进去,她觉得制作质精、高度美感的产品是姨丈生前的经营理念,她有责任传承下去。
安安不忍见年近六十大关的阿姨因为筹措不到资金而梦碎,于是,决定低声下气打电话拜托吴文敏,请他解困。
吴文敏亲自接她的电话,口气很是开朗和蔼,开口便是一诺千金。“没问题。
你把帐号户名给我,我这就请秘书把款子汇进你们公司。”
安安对他肯慷慨解囊感到不好意思,轻声对他说一句,“谢谢吴叔叔。”
“自家人用不着客气了。这个礼拜六方便回家看你母亲吗?我们在家吃顿家常团圆饭吧!”她不知如何推拒,因为她已事先跟常奶奶约好,要去棣园陪老人家。
“这个……如果我没事先接受朋友的邀约的话,一定会挪出时间的,但是……”
吴文敏体贴地接口道:“没有关系,吃饭的事随时都可以,只要你想来就来。”
安安与他道再见后,随即跟阿姨通报好消息。
阿姨长吁了一声,感激地抱住她。“安安,多亏你帮忙,咱们总算及时把洞补住了。而且,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刚接到一通电话,总算有一家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创投公司肯接受我们的救援申请,打算跟我详谈细节。
“我跟朋友打听过,这家跨国集团不专作捞一票的事,他们特辟一个部门,不仅肯提供一笔资金协助有心的创业家,还非常有诚意的提供管理论询服务,如果他们真的愿意受理我们的公司,只要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不离诺的话,我可能会与对方合作。”
“阿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安安见阿姨心情转好,觉得打铁必须趁热,“不知我上回跟你提过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你上回提过的事?喔,你指改变生产路线的事。我想过了,觉得你的话没错。其实阿姨将来也是打算将公司留给你,你若想试,我们就试试看,只是你知道最近公司麻烦事一箩筐,等过一阵子,各部业务上轨道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安安见阿姨有诚意,心里的担忧才撤除。
公司危机暂时解除后,骆伟也从大陆返回台湾。他老家在台南,老母亲坚持要他回乡团圆,顺便替他进补。
安安曾下南部会过骆妈妈几次,彼此似乎都没留下好印象,原因是骆妈妈总嫌她臀部没肉、骨架单薄,边念边喂她吃补品,除了配着大鱼大肉的三餐以外,外加点心、宵夜伺候。
结果是,安安半夜起床,跟骆伟怀孕三个月的嫂子抢马桶,被骆妈妈看到自己忙了几天的心血与好意全都被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娃儿吐进下水道,准婆媳俩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此后,她很怕陪他下南部,每当他邀她回乡探亲时就开始闹胃病。
安安还记得自己刚与骆伟交往时,除书店张老板对他们抱以指望外,近亲里,凡见过骆伟的人没一个看好,有人甚至嫌他土,总觉得凭她的条件应该可以找到更体面的男孩托付终生。小姑婆甚至不安好心地预言她有朝一日会甩掉骆伟。
安安不以为然,回顶一句,“外表土有什么关系?心地好就好了。我这个当事人都不嫌,他们倒穷极无聊挑人毛病。”
骆伟也知道自己不修饰外表,但追到一个像安安这样把艺术美感套用在食衣住行生活上的女朋友后,就算不受她审美观的薰陶,也会在众人不看好的关注下,在乎起自己的外表,自然而然地,为了能匹配上她,他们约会、购物时,全都依她的喜好行事,以她的意见为归依。
基本上,安安也是一个不爱大声说话、懒得拿主意的人。所以,他们交往初期,有一半的时间是徘徊在街上耗,为了决定约会地点而举棋不定。偏偏她嘴很硬,他性子软,磨菇到最后,总是硬的人输,而输的人就得认命拿主张。
“既然你刚服完兵役,总得开始找工作,那么我陪你逛街找些适合应试的行头好了。”
每每进入男装店,东挑一件,西捡一件,该试穿的主角却频问她这个观场的人,“你喜欢吗?你觉得好看吗?”安安反问:“你穿起来觉得舒服自如吗?”他总是这样说:“只要你喜欢,我穿起来就会舒服自如。”
她为他如此尊重她感到受宠若惊,所以便很热心地成了他个人的造型顾问,除了内衣裤她不使出主意外,他全身上下的行头都是她点头后才掏腰包买下的,到后来,他甚至连上发廊剪头发都要她拿主意,他家里的衣柜全是挂着她经手搭配出来的衣物与鞋子,画龙点睛的领带若没微询过她的意见是绝不结上脖子的。
以前,骆伟都带她一起到仁爱国小的羽毛球场练身,进了职场两年,他的思想被高阶主管与时髦的同事改造,跟着他们上健身房滑船跑步练小腹,七天里有三个晚上耗在那里,到末了,不仅安安,连当初嫌他土的安苹都觉得他矫枉过正,走火入魔。
如此奋发图强,昔年土味十足的骆伟,今日不仅事业有成,更摇身变为女人抢着追的拉风帅哥。他与安安在公共场所走逛,往往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无人敢任意批评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而是不爱浓妆艳抹的安安屈居下风了。
情况的逆转,让安安多事的近亲长辈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转替她操心起来,怕好事多磨,要她早嫁早好,怕的是她漫不经心的个性,让精悍的女人把他追跑了。
性子古怪的安安碰上这个话题,倒变洒脱了。“他真被别人追跑,就表示我们没缘。”
多年来,他对她态热一直不减,直到近半年,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好像他加入某种集中营,被人洗脑、改造过。安安只道他公事忙,从未再深入探究。
元宵节前夕,骆伟回台北,来电约她到敦南仁爱圆环一家法式特约餐厅相聚。
那家餐厅就在阿姨家附近,安安常路过,总以为那种食店的价位、装潢与风格是针对上了年纪的人设计的,至今无缘造访那家店。见同事和阿姨都竖起大拇指赞该店的情调好,大厨的手艺、特选的酒单和Housewine更是一级棒时,很快地联想他邀她来此的动机,于是柔媚地建议膳后可就近到中正纪念堂逛花灯。
十多天不见,寻常的情侣应该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急于分享才是,他俩却只顾低头用餐,闷坐在雅致餐厅一隅。
安安等用完第一道前餐,主动问:“你今天似乎很静,是公事令你烦恼吗?”
“嗯……可以这么说,因为有太多的报告得写,我这几晚都在公司加班,无法陪你。”
“没有关系的,你不要一脸歉疚,我自己也是忙着公事。”她接着道出这些天来发生的事,独独保留与常家兄弟撞上的那一段,但骆伟一副心不在焉,心思似乎飞上九重天去了;安安只道他近半年升了职,责任加重忙烦了,便关心地问:“你似乎有心事?”
“嗯……没有。”
“大陆这一趟有任何收获吗?”“还好。”
他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让安安不知如何启口跟他谈未来,气氛遂成僵局。
主莱上桌后,两人刀叉一握,开始对付盘中肉,到末了,骆伟无心进食,刀叉一搁,开口了,“安安,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清楚。”
她见他如此慎重其事,不免紧张起来。“是有关我们未来的事吗?”“是的。”
他紧张到竟然回避她的视线。
她想告诉他,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只要他现在开口跟她求婚,她不会再找借口拒绝,但她只是慢声鼓励他,“你说吧,我正听着。”话是如此,她还是紧张地摩挲着臂膀,打量周围的食客。
当她漫不经心地瞄往餐厅底端,惊鸿一瞥地与位在厨房入口那一桌的男食客对上眼时,她几乎坐在原位发僵,有那么一秒,连呼吸都停止了。
安安说服自己那个坐在墙角,正对着七、八瓶摘了软木塞的红洒轻吸浅尝的男人是常棣彦,但对方那一双不经意透露端倪的世故眼眸,已明白地证实了她的恐惧——不,他是常棣华!他一边品酌着红润醇厚的美酒,懒洋洋地瞅着他们这一桌瞧,分明等着看戏。
天!安安的小腹又开始隐隐抽痛起来。这是当年被骆伟的妈妈强灌出来的后遗症,打那一次经验,她只要一感受到压力时,胃就会开始闹情绪。
回魂,她苍白着脸说:“喔……好,你要跟我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面露惭色。“安安,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试着克制自己躲避过,但事情……
就这么发生了。”
安安一楞,不是她预期的那一句,反而多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骆伟,我不懂你的话,你试着躲避什么?”骆伟紧张地扯松丝质领带,将不知放在哪才好的手拱在桌前。“安安,我……”
她这回没发问,勉强把挨在墙彼端的男人赶出眼角后,锁定在骆伟身上,温柔多情地等待他吞完杯中最后—滴水。
他把水喝完了,喉头却仍沙哑,苍白的唇一张一合数回,像极了一只困在枯河泥淖里的鱼,哀哀地呻吟着。“我……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安安不解地看着骆伟,瞬了两次眼皮,好不容易把他吐出来的话消化进去,粉红的脸蛋儿才逐渐退转成灰白。
她不发一语地审视他,发现他竟颓丧地垂着头,心虚地回避她的目光。
所以,这次的对不起,就不是如他前年尾牙时,被公司里的女主管偷吻那么单纯了。
安安垂下眼脸,盯着映在瓷杯边缘的残红唇印,僵硬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发生的?”“这次到大陆洽公,上海分公司的主管请吃饭,席间开了几瓶烈酒,我抵不住诱惑……”很显然,他所谓的诱惑除了美酒以外,还有女人。
“所以对方是应酬上认识的陪酒小姐了?”他忙否认,“不是陪酒小姐,那晚只有公司同仁在场。”好像没有小姐作陪就可将罪状简单化,人格高尚化。
安安为他急欲辩护的态度感到不解。“喔,没有陪酒小姐在场,这么说来,你是抵不住某位男同事的诱惑了?”骆伟愣了一下,见她嘴边扭曲的冷笑,焦急的解释,“安安,你说什么啊……”
“不是男同事,那么就是女同事了。让我想想,你曾经提过你们公司去年派出一名女主管到大陆上海分公司拓展业务。有没有可能就是她?”他没答腔,盯着她寒中带怒的眼睛良久,才点头表示她没猜错。
其实,要她猜错也难。他所说的那个被外放的女主管打骆伟进公司起,就对他起了莫大的兴趣,于公于私都会制造一些与他相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