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她说对不起?
被真相轰成碎片的霍语珑无法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僵硬的步履亦不曾停顿,冷风拂过发稍,卷走心中残存的暖意,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
真是可笑!
原来,她是个亲爹娘不要的弃婴。
原来,霍珊迟才是真正的第一千金,却实至名归得令她心痛。
对于这十八年来的千金生活,讽刺得足以瓦解她所有生存的自信。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谴?
第二章 雪静
当秋分一过,阴气渐渐地重了。
清晨的露水一天比一天厚,凝结成一团团的、白白的水滴;落叶缤纷,山色空茫,天地萧索,河川封冻。
寒露百草枯,霜飞百花凋,惟独枫叶红遍江岸林间。
日落后的逸水村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像座无人居住的废墟空城。
离村不过二里处的一座老旧古刹前,却是锣鼓喧腾、杂杳声动,热闹得很。
“来来来,跟着我再做一次!两脚分立,双手高举狮头成预备姿势,左脚向右并,顺势抬右脚,然后急速前弯,右脚落地,”立于广场正中央的阔脸红面汉子,一身雄纠纠气昂昂的虎背熊腰,声音洪亮有力,有条不紊地带领着众家弟子,反复练习着“响脚一步骤。
“再来,左脚向前踏一步,狮头左、右、左摆动三次,接着左脚踏回,右脚抬高并向前踏出去一步,一样,狮头跟着左、右、左摆动三次,”红面汉子身形利落熟练,步伐踏动间煞是好看。“最后,双脚向前跃一步,朝前拜一拜。”
“响脚”又称“三点金”,其意义为“上有师兄弟,下有师兄弟,中央有师祖,表示五湖四海皆兄弟。”
练习告一段落后,斜挂天边的太阳早沉到山的那头去,放饭时间一到,大伙儿拼命抢着伙食,囫囵吞枣像是饿了几百年。
“大师兄,阿仔偷吃我的卤蛋!”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男童哇哇地大声告状,下巴沾满饭粒。
正为大家添饭忙得分身乏术的年轻男子,闻言没好气地扫了周围,在不远处的松树下找到阿仔胖胖的身影。
“阿仔,快把卤蛋还给阿弟!”扯开嗓子朝树下的方向直嚷。“否则你明天早上没饭吃。”
瞪大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阿仔嘟着厚嘴唇将咬到一半的卤蛋吐回碗里,不甘愿地为自己辩驳:“那是阿弟掉在地上不要的,我只是把它捡起来吃。”
“都一样!”少年看也不看他,挥汗如雨把所有的饭菜分配好,让老的小的都能够吃得饱。
夺回了心爱的卤蛋,阿弟满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吞进肚子里,骨瘦如柴的身躯,和阿仔圆润有余的体形可说是天壤之别。
“来,姐姐的卤蛋也给你吃。”细嫩娇甜的声音在阿弟头顶上出现,一颗完好的卤蛋滑进了碗里,蹲在石阶边的他,先是喜出望外的抬起脸,而后开心地绽开笑颜。
“谢谢晏芷姐姐!”
来人是个纤巧秀气的女子,凤目蛾眉、丹唇皓齿,笑起来甜得可以酿蜜,身着紫红色棉袄,下搭同色石榴裙,黑发扎成玉兰花苞式,一把王簪插于髻中,虽非名门闺秀,也算小家碧玉。
东晏芷怜惜地摸摸阿弟的头发:“真是的,怎么喂你都吃不胖,外人看了,会以为咱们‘大雕团’虐待你呢。”
“阿弟虽然吃不胖,可是大师兄夸我动作很标准。”阿弟稚气地说,笑眯着眼无比可爱。
“是啊,你大师兄当年也和你一样,虽然瘦不拉叽,但舞起狮来可是有模有样,是咱们首屈一指的大台柱呢。”东晏芷点点头,似水温柔的浅笑中有着内蕴的情感涌现。
“我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夸奖我当年的英勇事迹?”戏谑的爽朗声音从旁插一脚,顺长结实的体格站到两人眼前,月光仿佛只集中在他身上映照着,衬着那张浓眉大眼的俊朗外貌,脸上尽是豪迈不羁的粗犷笑容。
“啊,海堂你、你忙完了?”慌张站起身,她好生窘赧地红了腮帮子,忸怩不安地怯怯瞥视他。
“你呢,吃饱了没?”邱海堂没把她的娇羞看进眼底,只像是随口问问。
“嗯,因为不是很饿,就把卤蛋给了阿弟吃。”
“要是被阿仔知道,他可要哭闹着骂你偏心了。”
“你分发给阿仔的饭量已经和大伯们一样,而且他只长肉没长高,实在不该吃过量的饭菜。”
“这个我知道,”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慵懒笑意。“但不把他喂饱,下回他还是会抢阿弟的卤蛋吃!”
看着他颊上不搭轧的浅浅梨窝,东晏芷才惊觉自己必须仰首才能清楚看到他整张脸,时光无言的流逝,把他拉拔成这样伟岸英挺的男子。
曾是两小无猜,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连牵个手都算逾矩,虽然她是这“大雕团”团主惟一的掌上明珠,众人皆疼她入骨,但她眼中就只有海堂。
心之所倾,惟他而已!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望着远方满山遍野的凋零枯景,邱海堂不禁有感而发地说道。
“是啊,爹说今年入冬的第一道雪,说不定很快就会降下了。”她轻轻地说,面含微笑随他的目光同样注视那一望无际的层层山峰。
“到那时候,春节会在一眨眼就来到。”
“真到那时候,你们又得为大大小小的表演忙得不可开交了。”
“等表演忙完了,春天也就来啦。”
“春天来了,冬天也不远了。”
他们状似认真地一句接一句,说罢不禁相视而笑,存在彼此间的默契,是一般人难以介入的深刻情谊。
“大家躲好了没?我要开始找了哦!”
数完了一百,阿仔朝四周大声地喊着,见没人回应,于是将横在树干上的手拿下,开始寻找其他藏匿的小朋友。
这会儿,阿弟早已经安稳地躲在一棵大树后头,由于两旁草丛高过于顶,是个不易被发现的好地方,他也就放心地席地跪下,偶尔偷偷探出头来了解情况,免得被抓包了还不知道。
正考虑着要不要溜出去给阿仔个措手不及,身子不由自主地再压低,脚亦往后伸,却不期然踢到一个硬物。
“咦?”
阿弟纳闷地悄悄扭过头,然而胆子不大的他,在发现有个黑抹抹的东西在微微蠕动后,立刻大惊失色地尖叫着跳起来。
“哇!有怪物!有怪物啊!”
边嚷边冲到月色较亮的草地上,几个男童被他这么一喊,全都害怕的跟着冲出来,惟有阿仔上气不接下气地重踱着脚跑过来。
“你们在干嘛?我都还没找到半个人,全冲出来做什么?”
“阿仔、阿仔!”俨已吓坏的阿弟苍白着脸抓住了胖胖的阿仔,语无伦次地指着适才藏身的树丛:“那边、那边有一大坨的黑色怪物,而且还在动,很恐怖,真的很恐怖。”
“什么啦,哪有什么怪物!”阿仔不耐地一把推开,蛮力之大让阿弟瘦小的身躯不由得跌坐在地。
“啊,你……你们……你们看……”
突然,另一个小男童颤抖地缩到阿仔身后,眼睛瞪着阿弟比的方向处,其他年纪更小的男童们全受到惊吓而哭叫起来。
“哇……有鬼、有鬼……”
受到这样诡异的气氛驱使,阿仔强咽口水、深吸口气、壮大胆量、转动脖子、一探究竟——
阴暗的树荫底下,稀稀疏疏的月光透过叶缝洒在地面,有一坨黑色不知名怪物正从草丛里爬出来……
“妈呀,大家快跑……”
随着阿仔惊心动魄的尖呼声,所有男童皆拼命地转身往古刹跑,但跑没一阵,阿弟蓦地撞上一堵墙。
“唉哟!”
正想大喊救命,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弟?做什么莽莽撞撞的?”
“大师兄!大师兄是你!”阿弟又高兴又想哭,紧攀住他腿不放。
邱海堂的出现稍稍解除了大家的恐惧,每个人你一语我一句的抢着说话,不得已他只好强迫大家闭嘴,由阿仔一个人发言。
“什么?有怪物?”他一怔。
“真的真的,是阿弟先发现的,”阿仔气喘吁吁地猛点头。“后来那个黑色怪物从草丛里爬出来,我们也全都瞧见了。”说话的同时,其他人也拼命地跟着点头。
“在哪里?”他眯起眼,往黑暗的丛林里望去。
“就在那个方向。”阿仔十分确定地用力比着。
“好吧,那你们在这儿乖乖等我,我过去瞧瞧就回来。”
“不行哪大师兄!”阿弟一急又赶忙抓住他的大腿。“要是你被怪物吃掉了怎么办?”
“放心,你大师兄不好吃,怪物可是很挑食的。”邱海堂幽默一笑,捏捏阿弟的脸颊后便朝着阿仔所比的方向走去。
怪物?
想到孩子们不可能撒谎,他敛起笑意,凝肃地踏入树林中,极目四眺,小心翼翼地拾步迈进——
心下一惊,果真有个黑色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披散着头发加上一身黑色衣裳,难怪孩子们会误以为是怪物。
再走近几步,露出的一截黑色绣花鞋,让他心里立刻有了谱。
是个女人,看来是不能见死不救了。
将人轻松抱起,邱海堂往来时路走。
脑中不免疑惑,是不是曾在哪儿也见过这么突兀的一身黑?
清空老旧的古刹由于“天雕团”的驻扎,而彻头彻尾的整顿了一番。
身为“大雕团”的团主,东并扬很懂得善用现有资源,而不多花一毛钱。因此,当他知道逸水村外有这么个古刹可以住人,又有宽敞的场地可供团员们练习时,便当机立断迁团至此入住,省下一笔外宿客栈、租借场子的费用。
新春的重头戏是一年收入的最大来源,跑遍大江南北,仍属大理京城为首要表演地,为了几个月后的新年,选在离京城不远的逸水村实是最佳选择。
不过,知道海堂这家伙居然救了个人回来,他还是发了好一阵牢骚。若非女儿苦苦哀求,他才不想大发慈悲,暂留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此时,束晏芷正坐在床榻边,细心照顾着这个海堂哥捡回来的人。
一张略显浑圆的鹅蛋脸庞,两道浓黑挺秀的眉毛,颇为卷翘的睫毛平躺着没有动静,紧抿的唇线透露出某种倔强的味道,肤色有着不健康的白皙,似乎显少曝晒在阳光底下。那一身黑色绸缎,触摸到的质料出奇细致,非是普通人家穿得到的高等布料,这姑娘显然出身不凡。
纳闷了一阵,直到外头敲门声勾回了她的思绪。
“是谁?”
“是我。”
“噢。”她下意识的正襟危坐。“请进,我门没锁。”顺手将黑衣姑娘的被子盖整齐,才望向邱海堂进来的身影微微一笑。
“忙完了?”
点过头,他径自走到床边,仔细打量这个已经昏睡一天一夜的女子。
“怎么,她还没醒过来?”
“蓝爷说她受了点风寒,加上体力不济,因此身子骨虚得很,我已经喂过她吃了补药,应该不久就会醒来。”
“这次多亏你的帮忙,不然我救了这个人回来,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给大家添了无数麻烦,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他由衷地说道,温沉醇厚的嗓音里多了份感激,目光不自觉再三端凝床上人儿,一波波不确定的记忆翻动,总让他不断怀疑是否在哪见过她?
“别这么说,换作是任何人碰到,也无法狠下心肠置之不理呀。爹爹若对你说了什么责难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东晏芷心知肚明,爹爹很不希望她与海堂哥走得太近,虽然他是团里新一辈中的重要台柱,不过,做父亲的人,总想自己女儿能够觅得最好的归宿。
在富贵人家等于最好归宿的前题下,邱海堂当场就被牺牲,列为禁止往来户之一。
两人说着说着,也没注意到一双嗡动着慢慢睁开的黝黯黑瞳,在恍惚茫然间回到了真实世界,没有一点声响,静静听着眼前两人的对话,直到穿墨绿色劲装的男子倏然察觉。
“嘿,你什么时候醒的?”吃惊不在话下,尤其这女子像鬼魅似地不吭一语,简直吓破人胆。
东晏芷也骇一大跳,连忙用手背摸摸她的额头。
“好一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平顺地呼息着冰凉的空气,霍语珑勉力动了动四肢,想将知觉塞进有些麻木的关节处,对于身际这个说话好听、长得好看的女子,理都不想理。
“还是你想喝水?我倒杯茶给你好了。”东晏芷不明白她为何面无表情,然而当她起身时,邱海堂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用眼神示意她别忙。
见她一脸冷漠,熟悉的不悦使他亦发严肃起来,走到床榻边斜眼看她。
“你不会说话?
“或者,我们误会了你,其实你是个聋子?
“哼,原来我救了一个连基本礼貌都不懂的女人。”
一连扫出了三句,潜藏在心底的坏脾气正急速蕴酿着。
她不露痕迹地咬住内唇一角,掀开粗被,拉紧外罩的黑袍起身、下床,十指抓着床柱危颤地站起。
“谢谢。”
用最简单不过的两字打发了心中的感激,沙哑的声调粗嗄难辨。霍语珑没去多瞧恩人一眼,僵硬的四肢不住抖颤,却阻挡不了她离开这里的决心。
“就这样?”
邱海堂冷眼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让气氛顿时紧张得纠结了东晏芷的心脏,杵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从不乱发火,事实上,从小到大会惹怒他的人也不多,因为他太好相处了,没有任何理由值得与他争执。
顽强如她、倨傲如她,忍受不了一丝的卑微压在她身上,曾是大理京城首屈一指的第一千金,如今又怎拉得下脸向人鞠躬道谢。
见她执意走出这个房间,邱海堂终于火大,冲过去拦在她面前,准备用最不客气的话来奚落她。
脑中却忽一闪动,忆起了什么。
“好样的,难怪我总觉得你眼熟,虽然不大可能,但你应该是大理京城那个鼎鼎有名的刁蛮千金吧?”挑衅的语气配合着不屑的表情,使她冰封的心灵再度受到巨大的撞击。
原就苍白的面容更形惨白,怎料得到都逃出了京城,还是有人认得出她!
“我不是。”迅速说了这句话,霍语珑绕过他更急于离开此处。
“不是?”
邱海堂可不打算饶过她,身形一动,转而挡住去路,一手按在门板上。
“怎么,今儿个沦落到这儿,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的遭遇?如果够可怜的话,我倒可以施舍你几粒馒头。”
处在旁边噤声不语的东晏芷,对于他冷嘲热讽的陈述感到万分惊诧。
这姑娘就是惹人非议的刁蛮千金?
也是当年害海堂哥遭受重惩的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