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简直就是目不交睫地瞪着人家,脸颊顿时泛红,忙不迭端起那杯黑幽幽的Espresso往嘴里送,将目光调到他新颖却不过份花俏的领带。
倒霉的是,方才看牙时注射的麻醉药效尚在,我的左上唇比右上唇慢了半秒才阖拢,结果来不及吞下去的黑色液体就这样混着口水从左嘴角流出,沿着下巴往下滴在鹅黄色的运动衫。
他见状忙起身取餐巾。
我趁势在心里警告自己。喔!吴念香,克制你自己,这样在一八五先生面前表演“痴肥”,你不如死了算!
他带着一叠餐巾回来,我仓皇地取过后,笨拙地处理污垢,却业已太迟,鹅黄棉衫上多了一枚醒目的花斑纹,还刚好就在我的胸部上,若要记实一点,是在我的左乳乳尖上。
什么叫无地自容?我现在领教到了。
我将没用的餐巾搁在一旁,抬头重新面对一八五,这才注意到他没闲着,也在忙着清领带。
我忘了窘迫,问他,“怎么了?”
他对我眨了一下眼,坦然地说:“我坐下时,领带掉进咖啡杯里。别担心,这是常有的事。”说完,他将领带扯下,顺势解开领扣,还不忘把两臂袖子摺到肘部。
外表上,他不再无懈可击,但是我已在自己的评分簿上多加他十分,因为我确定他是为了舒缓我的紧张,故意将他自己的领带浸到咖啡杯里的。
我这时才从自己的迷思里醒来。他只是想跟我做个纯异性朋友而已,又不是打仪容整洁分数的小学老师,我为什么要把气氛弄得那么僵。
我将心态调适时,对他露出一个笑。“请原谅我方才太紧张,实在是我从没跟一个帅男喝过咖啡,才会这样对你流口水。”我公开赞美他,跟他俯首称臣,淡化爱情游戏里的对立征服论。当然,我早知道他不会有那种想征服我,将我收为爱虏的欲望,我只是提醒自己罢了。
不料,一八五先生反因我的赞美而脸红,他尴尬地说:“该说是你从没看过牙医后,又马上跟男人喝咖啡吧?”他说完,背往椅子靠,不到一秒又将腰挺直。
我别他一眼,见他脸上的红潮不仅没退,反而往他的耳垂进攻。
难道我令他难为情、坐立不安了吗?我不敢多想,直接问他,“你怎么认出我的?”
“第一次跟你连线通过电话后,我觉得你的名字听来耳熟,便问了同事。”他避开我的眼睛。“他们形容你的概况后,我慢慢想起来……”
我点了点头,不需追问他的同事是怎么形容我这个人的。因为我知道除了胖、肿、壮以外,不会有什么绝妙好词。
不料他最后一句话,却让我小吃一惊,“原来你就是我财务部同事口中,那个很能干的吴经理。”
“我,能干?”我想他所谓的能干一定不是指床上。我冷冷地应一声,“谢谢。”
却言不由衷,原来他知道我体积硕彦有一段时候了,我还傻傻地作梦,为他减肥,期盼将来有一天能让他惊艳。原来梦人人会作,真是要梦到像我这样美得冒泡,也不多见。
“你瘦了很多。”他说。
“哦?”但还是胖就是了。我跟他承认,“我在减肥。”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我减肥的事都没让我爸知道,却告诉他了!完了,要他爱上我,可能真要等到世界末日。
“也好,但可别把你的笑容也减掉了。”
我听他这么说,困惑地瞪着他,不明所以。“不懂。请解释。”
“我同事那里有几张你们财务部职员的照片,你站在同事群中笑得那么开朗、那么无忧无愁、乐观进取,让人心情也忍不住开阔起来。可是,我有一晚在XX健身俱乐部见到你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要不是我的同事坚持那个在滑步机上跑的女孩子是你,我还真的没把握。”
原来那天我闪得还是不够快。“喔!那天我肚子痛,急着参观盥洗室,其余细节就不用我讲了,免得害你倒胃口。”我一本在经地撒着谎。
他却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似地强掩住嘴。我不知道他是在笑我说的故事,还是在笑我撒谎得逊,于是,我又说:“本来我是想出来跟你们打招呼的,但是我路过三温暖房时,撞上一场意外。
一个女会员突然昏倒,平常当班的护理人员临时被调去处理另一项意外,我只好先替那个女会员施行CPR,直到护理人员来接手为止,虽然只有短短三分钟,但我觉得受够了,所以直接打包回家,我并不是故意对你们置之不理。”我根本是“打定主意”对你们置之不理。
他没说他相信我不是故意对他们置之不理,反而说:“你所说的故事里,我只相信你肚子痛的那一段。”
我纠正他的错误,“那你就错了,肚子痛和盥洗室那段是假的,有女会员昏倒,我帮她做CPR那段是真的。”
他一迳地咧着嘴笑,连喝咖啡时也在笑,即使他抬起纸巾抹去泡沫,也带不走唇际的笑,此时此刻,他的笑容有一股慰借的魔力,我真希望他能这样灿烂地对我笑上一辈子。
于是,我被他的笑感染,不再争辩,也爽快地跟着笑回去,开始谈一些比较私人的话题。
求学啦!工作啦!童年啦!我才知道,他出国念MBA时,跟我念的是同一所大学,我们还碰到同一个有够混的指导教授。只不过,我早他一届毕业。
他接下来的话算是自我介绍,当然,拜我的秘书和他的同事之赐,很多资讯都不是新闻了。
不过其中一项倒是挺有趣的,原来他是个超没酒量的人,只要三罐啤酒,一小杯陈年高粱或者两坏香槟,他就可以把自己交出去,心甘情愿地任人牵着走了。
嗯……他在暗示我什么吗?
不对,他谈话的表情太认真了,而且他把这一项弱点告诉我,显然是把我当成知心朋友。
我对于男人好交红粉知己已见怪不怪,我爸是一个,我那个没品老哥是一个,但仍是不了解Why?
现在我了解了,因为男人是重视感官的动物,哥俩儿可以围坐一架电视,喝着台湾啤酒看A片,计较女人上围与骚劲之时还能谈道琼与日经指数,却不屑去谈感情上的细节,因为这太娘娘腔,也大没英雄本色了。
但若回家跟老婆、女朋友吐出心事,对方就会得寸进尺,思想就不得任意神游了,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哪个自作聪明的男人会将自己的底细抖得一干二净?
所以,找个红粉知已,将心事吐到对方身上是最稳当保险的。
其实能当他的红粉知己,坐在这一头欣赏他,我已够满足了,怎能赚他罗唆。
最后他谈到感情世界,这真是我不愿去谈的禁忌话题。
“说说你吧!”
“不,先说你的,你的一定比我精彩多了。”
“精彩不见得,扫兴、没建设性倒是真的。”他干笑两声,涩然地说了,但皆是在安安之后的事。
跟安安正式分手后的三个月,他简直不知如何自处,同事见他委靡不振,便带他上PUB喝酒聊天,每每他落单时,女孩子会自动上前跟他搭讪,他一次拒绝,两次拒绝,到第三次他在同事的怂恿下,带不认识的女伴回家,从此一夜情就成了一种生活上解决性欲的公式。
“……后来有一天,我以前的女朋友来找我,跟我说了一些道歉的话,从那次起,我荒唐的生活有了改变。我不再追寻一夜性,也试着去交女朋友,但皆是交往不久后分手。
“也许是我害怕下一段情缘会跟以前一样不得善终,所以我想先从朋友开始,多认识了解后再慢慢谈感情,可惜,看上我的女孩子似乎都急着要我带她们上床,如果我表现得兴趣缺缺,就怀疑我用情不够真,开始电话查勤起来。”
这我了解,因为我见识过苏敏敏的蛮缠功力。
“是的,我是同意跟她们交往,但这不表示我就该失去自主权,光以性作为控制手段只会让我不舒服。我如果爱一个女人,即使对方坚持无性关系,我也仍是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
我若不认识苏敏敏的话,会觉得他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但知道苏敏敏的任性与不可理喻,我倒觉得他替她留了几分面子。
我一脸同情地看着我的“蓝粉知己”,发出偏见,“也许……是你出入的场所不对,交到的朋友才会不对盘。”话出口,我才知道自己的口气有多自命清高。了解自己说错话,我随即更正,“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出人PUB场所的人不见得品性差,我只是因为自己胖得不敢去那里社交,才说出这种以偏概全的话。”
他看着我,苦笑地点点头。“你也没说错,最起码我的品性就大有问题。有时想想,她离开我是对的。”
“她!”我提高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终于谈到安安了,我真想知道他到底还爱不爱她。“你不会还爱着对方吧?”
他想了一下。“我不确定我还爱她,但我知道我忘不了她。”
原来到不了手的东西真的最好!
“如果,她回过头来,要求跟你复合的话,你怎么办?”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轻摇头。
“为什么?”
他很快地给我答案。“因为她不爱我。”
“那她为什么跟你交往那么久,甚至六年?”糟糕!我留出马脚了,他压根儿就没提他跟安安交往的时间。
他端凝我一眼,挑起一眉,问:“我有说过我跟她交往六年吗?”
我回避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点头,“有。你以前在电话提过一次。”
“是吗?”他扯出一记浅笑。“我倒不记得了。”
看来我并没有说服他,但他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我很快地再问他一次,“她当初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她没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太缠人了。”他自我解嘲。
他怎么又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了呢?
我实在是有一点儿吃味,酸溜溜道:“原来她是个零缺点的人。”
“这也未必见得,我觉得只要是人都会有缺点的。”
看来他改变主意,决定要跟我抖出安安的缺陷。可是听到他接下来的话,我不再得意。
“她也不例外。她以前不是一个容易讨好、亲近的人,对自己与别人都放了一把严苛的度量尺,但是她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因为我们关系亲近就把我视为理所当然,交往那么多年,她把我变成一个懂得去照顾人的人,但是我却没让她成长,将她变得更好,直到她碰到另一个男人为止。”
“这就是你以前说,她没遇对人不是她的错的理由吗?”
他点点头。“她明天就要嫁人了。”
我抬头往门外一比,提供解决之道。“我这就去帮你买一打面纸。”
他知道我在开他玩笑。“别误会,我为她高兴都来不及,不会哭的,我只是想跟人聊聊罢了。”
“而因为我的声音像她,所以你就找上我了!”
“没错,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和同事聊这件事。他们既没耐性听多愁善感的故事,也没兴趣聊一个快步入礼堂的女人,所以我只好找你倒垃圾了。”他说完后,耸了一下宽肩,手往刮得光净迷人的下巴一搭,冲着我笑。“好了,别提我,你呢?”
第四章
“我?”我吓了一跳。我不太跟外人谈自己的,尤其是感情世界。
“失恋过吗?”他直来直往的问。
“没有,”我紧张地玩着糖包,想了片刻后,老实的说!“因为我从没谈过恋爱,”我稍停一阵子,最后补上一句,“原因不难猜。我喜欢的人对我兴趣缺缺,喜欢我的人又被我嫌不够称头,这就是有眼光,没条件的苦恼。”
他闻言对我露齿一笑,给我打气。“苦恼的又不只你一个,我也是。”
说得也对,长得帅不一定就无往不利,他不就踢中一个“安安牌”的铁板过?
为了让他宽心,我决定把自己最糗也是唯一的约会经验说出来。
“好吧!告诉你一个约会经验。但听完后,可不许笑。”
“我答应。”
于是我就告诉他,“我在国外念书时,被当地一个学生追求过。当时我想没鱼虾也好,就答应跟他参加一场聚会。我想难得有人注意我,即使身材不好,也还是得增加对方的印象,于是刻意打扮自己,特别跑到纽约找了服装设计师帮我做了一套掩饰缺陷的衣服,还穿上紧身裤袜与高跟鞋赴会。
“那个男生谈不上风趣,但似乎很重视我的存在,对我殷勤备至。那一晚,我过得很快乐,直到他暗示我想带我上床为止。”
“美国癞蛤蟆想吃台湾天鹅肉!我希望你有用皮包砸他的脑袋才好。”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我跟他说好,还有他不是美国癞蛤蟆,他是华裔美籍人士。”
“好吧!亚美利坚变种癞蛤蟆想吃福尔摩莎天鹅肉,”现在轮他白我一眼,一副严父模样,不苟同的说:“怎么人家说要带你上床,你就那么老实地跟着人家走?
这样不矜持怎么行!”
“女人要你带她们上床,你就乖乖带人家上床,你又自重到哪里去了?你敢心持双重标准,批评我!”我不客气地揭他疮疤。
他不以为仵,反而拱手道歉。“不敢,不敢。现在女权高涨,我怎敢心持双重标准批评你?请吴小姐继续说吧。”
“他带我到一个黑漆漆的房间后,先要我躺上床,然后迳自脱他自己的衣服。
他看起来很紧张,一件衣服脱半天还甩不掉,我只好躺在那里干耗,耐心地等他上床帮我脱衣服,卸紧身裤袜。但当他的手在黑暗中搭上我赤裸的大腿时,我却发出尖叫。”
“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头用汤匙挖一小块黑森林蛋糕往嘴里送,还舔了一下汤匙上的奶油。
我见状级住十指,克制自己别去抢他的蛋糕,舔他嘴上的奶油。
我勉强吞下一口唾沫,“我告诉他,我的下半身失去知觉,不能动。他以为我反悔在闹他,有点生气。但听到我的哭声后,他无可奈何地起身去开灯,结果发现我的两节腿没来由的发黑,他这下可被我吓坏,也跟着哭起来,后来,我要求他将电话递给我,我自己叫来救护车上医院才得以甩开他。
“救护车上的护理人员见了我的模样也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我得了坏血症之类的怪病,后来我才告诉他们,我的双腿之所以发黑,是那条该死的紧身裤袜惹的祸,它阻碍了我的血液循环,却成功地帮我逃离一个王八蛋。”我说到这里,两眼直视一八五先生,见他先是一脸不可置信,嘴角随即往上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