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问了些风土人情,又封我为对辽转运使,”叶长风不欲与端王在私事上纠缠,正色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日便得去户房察看调度,王爷可有什麽吩咐麽?”
“你办事精练,又奉皇上特旨而动,我没什麽要说的,”端王眯起眼,指尖有意无意在叶长风颈项滑过,“倒是户房都承旨王同远,原是三皇子的人,也曾有意要争这转运使,你要多加小心。”
叶长风沈思片刻,简洁道:“不妨事,找机会拿掉他。若不能,寻人架空他也成。”心中蓦地浮起一个名字,不由一笑,看向端王,“你将子若安顿在何处了?他心思敏捷,又多手段,荐到户房岂不正合适?”
端王只是微笑,并不答话,见叶长风催促急了,才笑道:“一口一个子若的,你和他交情很好麽?”言语之间,竟是大有酸味。
叶长风怔了一怔,也有些明白,心道你这是做什麽,无奈道:“子若只是我好友,王爷莫要误会。”
“叫我宁非。”端王笑吟吟瞧著叶长风,提出要求,“叫一声我听听,我立刻还你一个户房的张子若。”
这算是调情麽?叶长风蓦地恼怒,瞪了一眼端王,冷冷道:“你爱说不说。我自会上密旨,请圣上恩准。”披起最後一件外衣便待下床。
端王岂容得他在这时离开,一把扯住衣袍,笑道:“长风你为何独对我这般粗暴,还在生我气麽?咱们回来细谈……”
叶长风夺了两下夺不出来,心念一转,索性顺势脱了外衣,端王未及提防,拉了个空,差点倒下,幸好他久练刀马,随即坐稳,轻笑道:“这招没用……”还未说完,眼光一转,已见一只小玉瓶滚落床上,分明是叶长风外衣中掉下的,不由奇道:“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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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心中一凛,这才想起醉飞花的解药原是放在外衣袖袋中的,伸手去拾,却抢不过端王手快,非但没抓到,反被扣住手腕,一拉一拧伏倒在端王腿上。
“放开。”叶长风眼中愠恼已现。
“不放。”端王唇边含笑,一手轻松制住叶长风双腕,另一手拿起玉瓶细细察看,“很不错的补药,哪里来的?”
“皇上赐的。”叶长风面无表情,不愿说更多。时值混乱之秋,枝节能少便少些罢,实是经不起更多的疑心与猜测了。
“他素来细心,连你中毒才愈都知晓。”端王似笑非笑,顺势揽起叶长风,“话说回来,你的身子可全好了罢?”
“好了,谢王爷关怀。”叶长风不动声色,从端王手中取回玉瓶,“时辰不早了,王爷可否容我入朝?”
“是麽?”端王抬头看了看窗外,东方微白,不知不觉,眼看这一夜是将要过了,双臂不由紧了一紧,“你忘了一件事。”
“什麽?”叶长风满脸疑惑。
明明才智非凡,为何有时却笨得紧……怀中这人,连与他调笑都看不出来。端王暗叹一声,俯近叶长风耳畔,低低道:“你还欠我一声。叫我宁非。”
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叶长风下意识侧了侧头,却躲不开铁一样的两条手臂。不明白端王为何对一个称呼固执如此,然而实不愿再缠闹下去,叶长风淡淡吐出两个字:“宁非。”
轻轻落下一吻,随即松手,端王笑道:“你去罢。服侍的下人就在外面,早餐想必已准备好了,你用过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叶长风倒也没有饿著肚子去理事的心,简单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瞧著叶长风的背影在晨光里消失,端王低下头,慢慢摊开右手,食指尖上一点翠绿,递近鼻尖,一缕似麝非麝的药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叶长风倒底是书生,没发现他适才悄悄推开玉瓶盖,以指沾了点药末的动作。
端王对药物并无深究,但身为嫡派皇室中人,父亲又无故早亡,他六岁时就已学会辨认十七种毒药,大名鼎鼎的醉飞花虽不知配法,见却是见过的,叶长风身上掉落的解药如何不识。
然而,自己既无解药,叶长风又不愿说出,也只能故作不知而已。
想到醉飞花的恶毒处,端王的眉头越皱越紧。此物不同别样,用意并不在令人丧命,而是逼人效忠,太宗选在出征之前令叶长风服下醉飞花,用心昭然若揭,分明是冲著自己来的。
长风的性命……大好江山……叶长风又将如何打算?种种疑问在端王脑中徘徊,连同昨日才阅过的边关战报一起,不觉沈思。
端王府的仆佣果然殷勤周到,叶长风才踏出门数步,立即便有人上前来请安问候,服侍梳洗,末了还摆出两桌各式各样热气腾腾的面点糕饼,配上多盘精致小菜,叶长风实在不惯这种阵势,随意用了两样,便逃也似的坐上了轿,数步後才发现蓝珊正骑了匹马,神色沈默,紧随轿边。
叶长风愣了一下,依稀记起昨夜醉时,端王说过要将蓝珊送给自己,想不到竟当真了。无奈地看了蓝珊一眼,知晓他决不会改变主意,也就索性闭眼,省去唇舌劝说了。
时正值七月,酷暑方退,晴空无云,秋阳亦是骄人。
叶长风先去吏部缴了平阳知府的印信,又接了新职,他品秩虽不算很高,却是皇上特旨点选的,且原先就是当红一方大员,所过之处,寒喧示好攀亲结友的……数不胜数。消息再灵通些的人,知他就是那个“谈笑伏辽将”的传奇人物,看向他的眼光也多少都有些不同。
还没上任,名声就已如此招摇,叶长风烦恼地揉了揉额角。这一下,不知又要给自己惹来多少妒恨和麻烦,以後想做点事……只怕要困难得多。
理完琐事,又入户部粗略一观,上午已然过去,叶长风又热又累,肚子也早就不争气地饿了起来。
知道端王府的轿夫还在衙门外等候,叶长风却自有想法。既已接任,端王府当然不便再去,且端王深沈阴狠,对自己分明又存了染指戏玩之心,与他同处一室,时时需戒备,实是比连日公务还要劳累。 只留公事来往,私下里,能避多远便多远的好罢。
主意既决,叶长风步出户部侧门,正待寻找轿夫,已有一人自西偏厢转出,拦著叶长风,潇洒一礼:“叶大人安好!”
“子若,你怎会在这里?”叶长风看清来人,失声惊呼,声音中却全是欢喜,一把扶起对方,怨道,“才几天不见,你就跟我拿腔作势,算什麽呢?”
被叶长风失态抓住双臂,张子若心中一暖,知那份欣悦兴奋不是假的,也不枉了自己每天在户部相候。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张子若不露声色,反手回握:”大人升官,做下属的自然要恭喜才对。”
升官麽?叶长风苦笑一声,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子若,你在哪家客栈下榻呢?我随你一起去,细细再聊罢。”
说完回头,这时端王府轿夫已在近侧候命,叶长风直接令他们回府,并代禀端王,自己将寻客店暂住,不再打扰。轿夫们面面相觑,倒底还是拗不过叶长风命令,先行回转了。
蓝珊却不离开,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站在叶长风身後数尺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抱臂看著。叶长风被蓝珊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道端王送他给我,究竟是代劳来的,还是折磨人用的。叹息一声,拉住同样已察觉的张子若,低声道:“他是端王派来跟我的,说是代替三儿……唉,我们走罢。”
张子若瞥了蓝珊一眼。这两人初时相见便互无好感,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冰冷目光在空中互碰,似激起一串火星,谁也不肯相让。若不是叶长风唤张子若动身,只怕当场便能发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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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若在城西的老字号太白居包了座偏院,虽不大,青砖粉墙绿杨成荫倒也幽静。又吩咐太白居的夥计送进几道饭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这才算坐定了下来。
蓝珊却仍站在叶长风身後,叶长风含笑要他一起用饭,张子若在旁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蓝珊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身便走出了屋门。
“这下可清静多了。”张子若如释重负,“大人趁热吃,不用理他。”
叶长风瞧著他笑了一笑:“连顿饭也舍不得,难得见你这麽小气。”
张子若也不分辩,笑著将面前的一盘金丝脆瓜换到叶长风手边:“这是京师的特产,大人尝尝,看喜不喜欢。”
从早晨忙到现在,叶长风也确实饿了,不再客气,提箸便吃。两人都是儒家门下,讲究的是食不语,直到一餐饭吃完,才相视一笑,打破沈默。
殷勤的夥计早过来收拾完桌子,又送进一壶茶,张子若按常例赏了,蓝珊却至今还不见踪影。张子若只当没有这个人,叶长风也不甚在意,两人各道别後诸事,又谈起朝中动向。
“这一阵,就数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斗最引人注目,”张子若啜了口茶,面容在嫋嫋的热气中有些模糊,“也不知怎地,本来都只是暗里对峙,场面上兄友弟恭还是极和睦的,近一个月来突然便明刀真枪地对上了,争封地,争功绩,争著说对方的不是,两派门下的奏章都跟雪片似的往上递,竟斗得乌眼鸡一般。”
叶长风病卧端王府多日,自然不知外界事,不由愕然:“这两位皇子我以前都是见过的,三皇子或许有些血气,二皇子却谨慎持重的很,怎地也跟著一起胡闹?”
“谁说不奇怪呢?”张子若的声音格外平缓,“好端端地就闹起来了,越闹越火,等到两边都想起要追查原因时,却是谁也查不出了,现在是势成骑虎,不得不斗到底。”
“立太子是国之根本,这件事不解决,其它事也别想做了。”叶长风一叹,“我上午随手在户房一翻,只觉折子凌乱,各地报来的钱粮多有前後矛盾处,原来是都在观风试探,无心本份了。”
“那是有人放纵。”张子若静静道,“你刚去,户房是王同选把持著,岂肯让你一下便摸清关节?自然是要搅成一团,或藏,或改,越浑越好了。”
叶长风沈吟片刻,抬头看向对面:“子若,你向我坦承身份一事,皇上知不知?”
“……我没回禀。”语声微微干涩。
“那好,你还来帮我。”叶长风也不去细想张子若为何要隐瞒此事,松了口气,笑道,“皇上若知了,定要将你调回,少了你这样能干的人,我可真还有些舍不得。子若不会怪我这点私心作祟罢?”
“怎麽会。”张子若微侧过头,避开叶长风眼神,淡淡笑道,“我对大人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忘的。”
叶长风一怔,随即想起张子若曾道过愿一生跟从自己,又想到这数年来共历的多少风雨,一时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和风从半开的门窗间吹过,地上葳莛轻移,屋内一时静谧无比。两人各自品茶不语,均觉这一刻心中安宁平和,多少悲喜忧急都在堂前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开来,花开花落行云流水,原来世态人情也不光只是翻覆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茶还未凉,院门处已传来清脆语声:“求见叶大人!”
叶长风听得明白,不觉苦笑道:“他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求见,看来是早知我在这里了。唉,别人至少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却连片刻都偷不到。”
张子若边去应门,边轻松笑道:“大人要真想清静,少管一半事就好。”打开门,不由怔然,“缨络,是你?你来这里做什麽?”
“奉主子之命,前来送封信给叶大人。”踏进门的是一个双髻小童,笑容甜美,眼睛弯弯的象两道月牙,“主子说你认识我,怕叶大人疑惑,所以特地要我来。”
“这是二皇子身边头一号书童。璎珞。”张子若对叶长风点点头,“以前我在二皇子府上见过。”
璎珞对著叶长风恭敬一礼後,自怀里掏出封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哦,你家主人客气了。”叶长风不经意伸出手去接,还没碰到纸页上,光影一闪,信已被人半途截了去,定睛一看,蓝珊不知从哪里掠出来,正没好气地立在面前,刀尖挑住信函一角,对著日光照了两照,又仔细移到鼻端。
叶长风看在眼里,已猜出几分:“他这是……”
“他在验毒。”张子若低声道,随即提高声音冷笑,“不过是一封信,装模作样做给谁看呢?”
“这封信若是给你的,我保证连看都不多看一眼。”蓝珊头也不回,将信递给叶长风,冷然道,“我只管叶大人的安全,行事如何,无需向你交代。”
叶长风不理他们斗嘴,展开信笺,开头映入眼帘便是数行遒劲工笔:“天下州县者,共分十道,河南、河东、关西、剑南、淮南、江南东、西,两浙东、西,广南,其中最富,不过东南六路,淮南、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两浙,全军钱粮,皆出於此。”
原只以为是寻常寒喧拜会,不料开篇便提钱粮之节,叶长风微噫一声,不知二皇子元侃用意何在,坐回桌边,凝目往下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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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兴国六年,本朝始定岁运江淮税米三百万石,菽一百万石;黄河粟五十万石,菽三十万石;惠民河粟四十万石,菽二十万石;广济河粟十二万石。凡五百五十万石。三渠之中,又以汴河为首,边关粮草,悉出於此。然军马渐增,配给旧时之粮谷,已有捉襟之况……江淮田盛谷丰,兼之漕运快捷,或可增多以为供。并附江淮各府一年中田产详情。”
信末密密匝匝列出一排字迹,细看果然是江准数路各州各府的产粮数,更有数年来军马数目替迭,各项钱粮消耗。
叶长风看完,将信递给张子若,略一沈吟,转头向送信的小童璎珞问道:“你家主人还有没有什麽话要对我说?”
“没有了。”璎珞象是早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笑道,“主子只说,等叶大人看完信後,让我问叶大人有没有什麽话要说。若有,就由我代禀,若没有,也就算了。”
叶长风不说话,在厅内来回踱了几步,才淡然回头:“转告你家大人,明日我就动身。”
蓝珊一愣,张子若正在看信,大略能猜出叶长风要去做什麽,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也不由一怔。
“好。既如此,小人这便告退。”璎珞笑咪咪地行了个礼,见叶长风再无吩咐,便跨出门外,却又回头道了一句,“叶大人行事果然明决,难怪我家主子时常推崇你,也难怪……”一句话未曾说完,竟不再往下说,抿嘴一笑,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