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行军打仗最要紧的,无非就是个粮草军需,钱财二字。掌控了这数项,便是掌控了全军的命脉,也难怪三皇子会派人来争,只不过不知他的用心,倒底是单纯想来分一杯功,还是想要挟自已,风闻最近皇上有意决定太子人先,莫非三皇子是想借机表露才干?只可惜这般咄咄逼人,反显得操之过急。端王缓缓地摇了摇头,比起他来,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元侃至今毫无动静,这才真正是隐忍厉害。
正默默忖思著,榻上的人动了一动,眼还没睁开,先沙哑著嗓子低低道:“……水……”
烛光半明半昧,益显出他肌肤苍白,黑丝般的长发被冷汗沾湿,顺著脸颊落到颈窝,面目端秀线条分明,不是叶长风还能有谁。
室内的侍女早被端王打发开,远远在廊外候命,端王也不喊她们,亲手倒了杯茶,在唇边试了试寒温,怜惜地半扶起叶长风:“水来了,慢慢喝。”
一杯饮尽还嫌不足,叶长风又喝了两杯,才无力地倚在端王肩上,喘息片刻,微微睁开双眼:“不敢有劳王爷……不知子若与三儿何在,王爷但让他们来相陪便是。”
“本王便不能在此陪你麽?”端王轻笑,俊美无俦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的人另有地方可住,你中了毒,身子虚弱,还是先担心自已罢。”
叶长风沈默半晌,慢慢道:“不知下官此次急召入京,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王爷的?”
“是他的,也是我的。”端王一手轻抚叶长风裸露的手臂,笑叹,“谁让我们两人同时放得下心的只有你一个。”
“我不明白。”叶长风不动声色,轻轻将手臂移开。
端王恍若不知,停住手,笑道:“辽军压境,边关危急,你也知的。朝中能与之一战的,不过李继隆丁罕王超数人,却又都正忙著平夏,皇上便不想用我也不可得。只是转运使一职至今无人,前後议过不下数十个,不是皇上不允,便是我不信,之後有人举荐你,倒都轻易点头了,这才招你上京,只不过事关机密,没宣布而已。”
叶长风心知有人举荐云云,定是端王使人所为,其实黄沙辽边出战万里本是自已所愿,却不想见端王得意,轻哼一声:“难怪三皇子会派人杀我──只是自古书生误国,我才力浅薄,担不起这麽大的责任。”
“你在气我没有回护周全麽?”端王拥著叶长风肩头的手臂紧了一紧,笑容里有丝歉然,“是我派去的人行动不力,我已罚他了,决不会再有下次,你莫要见怪罢。”
“不是这事。”叶长风想不露痕迹自端王怀中挣开,却动也不能动,叹道,“转运使一事,等我明日里面圣後再说,你先放开我──王爷,你要的究竟是玩物,还是臂助?”
“哦,此话何意?”端王索性抬起叶长风的脸,使他正视自已,光影里面容沈静,眸子却是熟识的倔强清亮,端王下腹一热,直想将他压倒──向来自傲的控制力竟是不堪一击,忙强定心神,微微暗惊。
叶长风也不回避他的眼神,淡淡凝注这个强悍男人:“你若想我助你对辽,就要以僚属之礼敬我,若还是只想得个玩物,我从来力弱无从反抗,你想要怎样,便怎样罢──两样都要,却是不能的,万物有限,王爷也不可过贪了。”
端王心里,自然以大事为重,然而灯下看叶长风,丰神秀骨,风姿凛烈,别有一股英气,实是越瞧越心动,这数十日来心底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一起涌了上来,反身便将怀中人压倒,边吻边笑道:“这些事明日再说……先让我好生疼你……好久不见了……”
突然叮地一声轻响,端王只觉心窝处寒气澈骨,蓦然僵住,身下叶长风静静握住半出鞘的承影,眸光冷然,也不说话,只是瞧住自已。
一惊後反而镇定,端王轻轻笑了起来:“长风,你想杀我?”
“不是。”叶长风淡然一晒,“我就算有剑,也未必能杀得了你,何况,你这样的人,要死也当死在沙场上,死在床第之间,未免可惜了。”
“那你这是?”
“不过确认一下,王爷果真选择以玩物视我麽?”叶长风缓缓推剑入鞘,长叹一声,“家国天下,我料王爷必不肯自误的。”
端王盯著叶长风,两下里眼光对视,室内一时静的如欲窒息。不知过了多久,端王终於松开手,眼光转瞧向承影,淡淡道:“这柄剑,听说是唐悦送你的?”
“是。”
“你以剑对我,就是为了他?”
“没有人会喜欢被凌辱的。”叶长风拉拢衣领,苍白得雪一般的面色上泛出丝苦笑,“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明白,不说也罢,唐悦与我乃是私事,恕长风也无以见告。夜已深,王爷,但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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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叶长风神色决然,端王已知今日难偿宿愿,望了一眼承影,心中百般滋味,终究都压了下来,不动声色一笑:“好,既如此,你多休息,本王先行告退了。”
“多谢王爷。”叶长风也暗松一口气,端王心计深沈,气势迫人,与他对峙,实是极累。
端王淡然一笑,行至门口,突又回头:“叶长风。”
“何事?”
见端王如言离去,叶长风语气也不由和缓了几分。
“都说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你百般推拒,莫不是想欲擒故纵罢?”
“你──”万没料到端王会出此言,一时间叶长风脸气得通红,“──无耻!”
“只是个玩笑。”端王截口而道,目光在烛影里灼灼闪亮。
叶长风一怔,还未及思索,已听端王悠悠一声长叹,在光影游移里响起:“长风,你素来沈静,若真当我是一般不相干的闲人,又怎会为了一句戏言轻易动怒?你心里有我,对麽?”
“不是。”叶长风断然否定,冷冷瞧著端王,“王爷太自以为是。”
端王微微一笑,也不争辩,拉开房门:“夜果然已太深了,你身体还弱,早些睡罢。”衣袍闪动,靴声橐橐,这回是真的离去了。
叶长风慢慢松开掌中承影,闭目躺卧,却是思潮如涌,挥之不绝,怎样也难以睡著。
“你说他受伤了?”亭台深处,藤编躺椅中的唐悦蓦然睁开双眼,盯住面前的黑衣女子。
“伤在其次,是毒。”黑衣女子是唐悦得力下属,如何认不出他目中怒意,小心道,“三皇子手下趁乱发出的铁棘刺有毒。幸亏解救及时,叶大人现在已经无碍了。”迟疑了一下,又呐呐道,“端王的人武功太高,我们不敢靠近,谁知连他们都护不住……”
“不怪你们。”唐悦默然半晌,缓缓道,“他们只怕不是护不住,而是不想护。”顿了一顿,有些烦躁,“可见端王必然对长风极是看重,才会引来暗中嫉恨──要你们查的消息都查出来了麽?”
黑衣女子暗暗钦服首领的料事如神,也明白他为何烦恼,抿唇一笑:“不就是朝中那些事麽,有何难查。”话虽如此说,却迟迟不肯细讲。
“玉瑶,你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帘幕後绿珠手捧茶盅,嫋嫋而至,瞄了唐悦一眼,“有人可是著急了几天了。”
唐悦暗影麾下诸女,对自家这首领多多少少都有些爱慕,却终究心存敬畏,不敢造次,玉瑶眼波一转,娇笑道:“有绿珠姐在,谁还能急什麽……呀,姐姐不要打,我说就是……”嘻闹一阵,才正色相向,娓娓道来。
唐悦凝神倾听,不知不觉间午夜将近,玉瑶说了一个多时辰也快说到尾声:“……有传言说皇帝要在近期选定太子,因此朝中百官各有所择,乱成一团……倒没听说过端王表态,此时出征辽边,未尝没有避风之意,”喘了一口气,故意道,“叶大人此次进京,就是要当什麽转运使,替端王筹掌钱粮补给去的。想那两人联辔远征,倒也风光得紧……”
唐悦哼了一声:“转运使负责钱粮调度,并不是时时在战场的。”不愿多说,又问了些枝节,玉瑶有些能答,有些不能,饶是如此,唐悦胸中已有盘算,沈吟道,“太宗多病,现下谁继位的呼声最高?”
玉瑶想了一想:“大皇子元佐当年与廷美交好,廷美被太宗逼死後不合多说了几句,被废为庶人,大概是不能复出了;二皇子元侃性情阴柔,三皇子元化动若风雨,两人智谋势力不相上下,若要细评,倒是拥立三皇子的人多些。”突地狡黠一笑,“不过,他们的身边,都有我们的人呢。香主,你瞧,我们要帮谁?”
“现下这时机麽,”唐悦自椅上站起,在屋内踱了几步,舒了舒肩背,轻松笑道,“谁都帮,也谁都不帮。他们打得越热闹越好。你明白麽?”
“是,属下明白。”玉瑶心领神会,笑道,“回头我就将这话传出去。”
“不要传。你亲自去。”唐悦抬眼望向窗外,东天已渐发白,长吁一口气,“京师那边,辛娘自然是好的,性子却嫌太急,就怕沈不住气,惹出事端。”含笑回头,看向玉瑶,“只是千里奔波,说不得要辛苦你了。”
“属下倒没什麽。”玉瑶眨了眨眼睛,“只要公子的他没事,属下就算再累,也是无妨的。”
“贫嘴。”唐悦笑斥了一句,挥挥手,“去吧,听说有人的青梅竹马上京赶考去了,也不知那人急不急著追。”
玉瑶脸一红,回身一礼,随即穿窗而出,捷若飞燕。
唐悦笑了一笑,正待转身,一件外衣已轻轻地披在肩上,随即一双细藕样的玉臂自身後缠上腰来,绿珠闭起双眼,紧贴住唐悦挺直的背,呓语般地轻吟:“……公子……”
此情此境,美人意欲何为,再清楚不过。
唐悦拍拍绿珠的手臂,柔声道:“绿珠,我有些倦了,想睡一下。”
“我知道你只想著他,”绿珠听若未闻,幽幽将脸埋进唐悦的衣衫,“我也不是要和他抢,只不过,他此刻又不在,何况──”停了一停,低低道,“或许他此时已和端王重修旧好,正颠鸾倒凤也末可知……”
“住口!”温和款款的唐悦极少有这般动怒的神情,扔下两个字,正欲不顾而去,眼光触及绿珠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一软,长叹了一声:“你不懂。”
解开水蛇般相绕的手臂,踱到另一侧窗前,凝望曙色渐亮,声音沈沈:“他与我知已相交,不在这些小节。更何况,原是我负了他,他再要怎样,我也只能看著。”唇边的笑容将消末消,淡朦的光色里看去竟分外寂寞,“唉,这个人,叫我如何是好……”
叶长风睡著时已迹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稳,下人一敲门时立即便醒了。一问却是端王前来相邀上朝,正在厅外候著。
他便如此迫不及待,要自已实现相助的许诺麽?叶长风暗叹,自忖精神还好,也便利落整衣起床。
一番洗漱後,与端王相见,却是各各不提昨晚之事,微笑雍容淡若春风,全然一派和煦气象。
揖让过後,端王稍前领路,叶长风错後半步,与他在花园的青石道上并行,宾主礼足,并无二话。
转了个弯,叶长风一眼望见树下一物,不由噫了一声:“这绑著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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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朱袍轻绶,黑色官履从容踏过石道,停在苍翠树边:“家奴不忠,妄行欺主,略加惩戒而已。”
树上这人,双手被吊,脚尖勉强沾地,整个人维持著上下不能的姿势,衣衫上鞭痕宛然,乱发被露水打得湿透,面颊半垂苍白憔悴,再不见原先的明朗俊俏。叶长风不禁皱起了眉,好端端一个美少年蓝珊,才不过几日,怎麽成了如此凄惨模样。
“他做了什麽?”
“有意令你中毒。”端王转过身,平淡的口气象在谈论天气,“你之所以昏迷,全因肩上那一枚铁棘刺。刺上淬的暗毒见血封喉,幸好只是擦破皮,若是见血,只怕没这麽轻易便复原。”
端王用意,叶长风如何不知,沈默片刻,缓缓道:“家有家规,你府中的事我不能多言。但他倒底救过我,若能,不妨看我薄面,放了他吧。”
端王不远不近将蓝珊绑在此处,等的就是叶长风这句话,一笑:“如此也好。”作了个手势,便有随从上来开解绳索。
蓝珊被吊数日,粒米未进,虽然内功精湛,也已承受不住,满面疲倦痛苦,却又倔强著不肯哼出声来的神色倒也不象作伪。
端王冷冷看著:“还不过来拜谢叶大人的活命之恩?”
“不用。”叶长风不待蓝珊挣扎爬起,摇了摇手,“天色不早,还是快些走罢。”
心中却暗叹,闹这一出算什麽呢,你对人,就永远这样用手段麽?不再多话,径直向前行去。端王却不禁一呆。淡青色的晨雾里,叶长风临去前一眼,如叹息如无奈,又隐隐有惋惜指责之意,平生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看自已,竟似有无穷余味,引人深思。
绕千步廊,入宣德门,正中大庆殿、紫宸殿比次而居,重楼巍峨,滴檐飞瓦,烟雾朦胧里肃穆华美一如往昔。
风雨流年物犹如此,人却早换了心境。叶长风一路缓步行来,面容平静,心底却是暗暗起伏。眼望华表铜狮,遥想当日少年高中,後拜为一方大员,意气风发由此而出之景,当真恍若一梦。
早到的官员远远瞧见端王前来,纷纷迎前见礼问候,叶长风也有一班同窗故友,乍然得见,不免一番笑语寒喧,只碍於天威森严,不敢高声。又多有人奇怪这二人怎会同行,猜疑试探,种种热闹,直到升殿锺声响起方止。
叶长风不是京官,不在每日朝见之列,与一众被召外官立在殿外候旨。不多一刻,便有一个小黄门匆匆自角门而出,尖起眼睛在人群里寻了两下,一眼瞧见叶长风,大声宣道:“圣上有旨,平阳知府,龙图阁一等学士叶长风,含烟殿候驾!”随即笑嘻嘻见了个礼,“恭喜叶大人,一来便蒙圣上特别恩宠,内苑召见,这是多大的福啊。”
是麽?叶长风在心中苦笑。
“卿家这边坐下。这里不是金殿,君臣对晤也可轻松些,不用如此拘礼。”黄锦软榻上,太宗眯著眼,笑盈盈地打量著叶长风,一边早有小太监搬过锦凳,供叶长风榻边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