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怎样?”二哥大声道。叶长风眼里又似讥嘲又似不屑,看得他心里一阵怒火。
“也没怎样。只要你承认一句,你输了。就这麽简单。”修长凤目深邃黑亮,掠过一圈,最後停留在陶威面上,叶长风微微一笑,“陶将军,是我多事了。但话既已出口,还望你成全。”
“好。”陶威点了点头,看向辽国二人,简单道,“他说什麽,就是什麽。一切由他作主。”
江风萧萧,易水深寒。
一行人随叶长风下了船,就近在江边的乱石中停了下来。此时东方天色已渐渐泛白,几朵乱絮似的云横在当空,水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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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乱石嵯峨,参差不齐,江水奔流而来,至此加倍湍急,大小石堆中水涡回旋冲激,咆哮不停。
如此地势,似曾听闻。张子若微微缓了步伐,凝神打量,已猜出几分大概。一抬头正遇上陶威的目光,精芒闪动若有所悟,两下里一接触,陶威微微一笑,张子若哼了一声将头转开,心中都是暗暗戒备,对方门下竟有这般智谋。
叶长风行在最前,并不觉身後暗潮激涌,一路神色安详,随意折了几株青翠芦苇在手中把玩。地势越行越高,山石渐陡,叶长风不懂轻功,到此已难免有些吃力。
“就在这儿罢。”微吁了口气,叶长风回头淡淡一笑,“我也只能到这里了。”
“就在这里动手?”
辽国二人早已全神戒备,暗运功力默察四周,远近江天一色曙色清明,晨雾里鸟雀翻飞,全然一派平和,不见半点异常,二哥忍不住沈声发问。
“我站到那里去。”叶长风面无表情,抬眼望向三丈外一处大石,“等我说好,你们就开始动手。无论你们用什麽法子,只要能击倒我,就算你们赢。可以麽?”
二哥素性深沈谨慎,然而反复察看忖思,也不能明白叶长风是何用意,眼见日影一分分清晰,情知拖下去只有对自已不利,一咬牙:“你一个,不要旁人相助?”
“正是。”叶长风负手而立,眸光幽深,江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平添几分肃杀。
“好。”
二哥吐出沈沈一个字,如重锤相击,听得每个人心头都震了一震。
空气象突然间凝固,再没人说话,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目光只注视著一处,一个人。
背後目光如灼,叶长风全不在意,从容挽起袍角塞进腰带,缓步前行。不时弯下腰来,将手中苇茎折成丈余长的一截,插入石缝,又不时将一些石块左右挪动,神情专注举止慎微,竟象是分毫不肯有误。
众人看得大奇,有些眼尖的人已能看出叶长风额上薄薄沁出了一层细汗,陶威张子若心中暗叹,辽国二人却只是冷笑,管你故弄什麽玄虚,以我二人合力,就连巨石也能劈了开来,这些芦管碎石,抵什麽用?
暗暗立意,只待叶长风一说动手,便飞掠过去,全力一击,再不怕他装神弄鬼。
“好,你们来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拍了拍手,直起身,立在一块大石上,微微一笑。天际白云悠悠,自他身後漫然而过,衬出一地大大小小的黝黑石块,间或几叶青绿芦茎,远处江水如怒,隐然一股浩荡不绝气象。
辽国二人再不答话,对视一眼,两只大鹰一般振臂疾扑了出去。众人心中都是一紧,一些暗器好手已在掌中或扣或握住铁蒺藜梅花刺……却也知以这两人身手,远近悬殊如此,救之也只怕不及。
陶威紧紧握拳,手心里全是汗,叶长风此人对於自家主子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万一……那是提了头回去也不能补偿的。两眼瞬也不瞬地紧盯,终於,嘴角缓缓荡起一抹微笑,双手也轻轻松了开来。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幕奇景:明明叶长风衣袂飘飘就立在正中的石上,辽国二人偏偏左一扑,右一转,来来回回只在那数十处不起眼的石堆中绕圈子,到最後勃然而怒,不分方向乱拍一气,掌风呼啸连这边众人都清晰可闻,却撼动不了那几堆摇摇欲坠的碎石,几根柔嫩水绿的芦苇,更不用提石堆中央的叶长风了。
“张先生,这两人瞎眼了麽?”三儿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惊奇,拉了拉张子若的衣袖,低声问道。
“你不懂。”张子若一脸微笑,似赞叹又似惊羡,长喟道,“这是阵法啊……想不到,他连这也能知晓,我实不如他。”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陶威喃喃念了两句诗,半晌自失一笑,朗声道,“张先生,陶某今日能由你家大人之手,重见诸葛武候的八阵图,此生已再无憾。”
张子若抬眼相望,目光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微笑道:“我何尝不如是……传说东吴名将陆逊急追蜀兵至江边,遇此阵而被阻,幸得黄翁相救,後锐气大失,连夜退兵回朝……叶大人特以此阵对辽人,实是有深意在内。”
“我倒看不出什麽深意。”冷冷一人插话,眉目秀丽双手擎刀正是那救过叶长风的美少年,“刚才明明已能一刀一个拿下了,偏要走来走去这样麻烦,不外乎你家大人想出风头罢了。”
张子若一晒,转过头去,继续观看场中情势,竟是理也不愿理那美少年,大有个不屑与谈之意。这少年素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外人这等羞辱,冷笑一声便待再出言想讥,陶威咳了一声:“蓝珊,休要胡说,叶大人不是那等浅薄之辈。辽人凶蛮骁勇,杀他们并非难事,要慑服他们,令他们心怀敬畏,从此不敢小觑我宋朝,这才是大难事。”
蓝珊也是聪明之人,一点即通,却仍嘴硬著不肯承认:“就算这两个人服了又有什麽用?有本事他拿这阵法去对辽战场上用啊。”
“瞧这两人身手言谈,在辽国决非寻常之辈。”陶威摇了摇头,“叶大人和他们的赌约是什麽?是要他们认输,而不是要他们的命。这就摆明是要放他们回去传话了。辽人最近气势嚣张,只盼叶大人此举能挫他们一挫,若能令他们行军用兵时犹豫上一二分,那更是极大之功了。所救之人,何止数十数百,乃是一时一地啊。”
“我偏不信。”蓝珊怔了半天,恨恨道,“他什麽武功也不会,刚才要不是我替他挡了一挡,那把铁棘刺就得将他打成蜂窝,还轮得到他现在这样威风得意麽。”
“我知道你为什麽不喜欢他。”陶威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嫉妒王爷特别看重他,是不是?话说回来,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出刀挡暗器时故意慢了一慢,令一粒铁棘擦破他的左肩,这事可有的?虽然不打紧,不过王爷若知道了,只怕……”微微一笑,再不说话。
蓝珊想起端王平素行事,越想越怕,脸色都有些发白,扯了扯陶威衣袖,轻声哀求:“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千万别告诉王爷,成不成?……”
端王门下这两人在一隅窃窃私谈,那厢叶长风对辽人之战,却已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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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国二人奔行良久,明知眼前不过碎石芦草,走到近处,却是狂风大作,乱砂遮天,前一步怪石险峻,槎枒似剑;退一分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更有隐隐江声浪涌,如剑鼓之声大作,直击得人心中血气乱翻,烦躁之极。 不知这是何等妖法,尽了全力一掌拍出去,无声无息有如泥牛入海,更有甚者,竟突然反弹,若非退让得快,几乎要伤了自身。两人力气本就消耗许多,这一番折腾下来,任他们都是有数高手,也不由胸膛起伏,气喘吁吁。
“四弟,别白费力气了。”二哥一把拉住欲再出掌的兄弟,苦涩一笑,“我们遇到高人了,这不是人力能敌。认输罢。”
“不行!”四弟闻言直跳了起来,瞪眼大吼:“这不知是什麽妖术,我死也不认输!要认你自已认!”
“我又何尝愿意。”二哥眯起眼,望入云雾重重的前方,“我也不知这是什麽,或许是妖术,但将军还不知道。我们总要有个人回去报告。一个人说不清,就要两个人。你自已选吧,死在这里,还是忍辱同我回去。”
“我……”四弟愣了愣,摸摸头不知如何决定。
“活著才能知道这是什麽,才能有机会报仇。”二哥声音低沈,“我不勉强你,你瞧著办吧。”顿了顿,昂首大呼道:“我认输!”
一声既出,沈郁悠长,空回江上,四周沈寂了片刻,突然爆发一阵欢呼,更有各种刀兵相击铿锵之音。原来端王军中习性,喜在大战前刀枪互撞,以鼓士气,後来又延为贺胜之用,此刻叶长风兵不血刃,奇迹般地取胜,众人不知不觉将习惯都带了出来。
“我也认输。”四弟垂著头,闷闷道。声音掩在嘈杂声中难以分辩,二哥却已听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叶长风紧绷的心弦终於放下。这阵图只是他根据残文,自行研究得出,还未真正用过,效用怎样,自已也颇忐忑,然而方才势逼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为之,幸而未辱使命,一击成功。
仰首长吸一口气,天际白云过眼,耳畔欢呼未歇,一轮磅礴红日欲起未起,霞光已止不住地四射开来,叶长风心中说不出地舒畅快意,豪情万丈,似乎多年苦读沈潜为官,只有这一刻才真正扬眉吐气。
暗暗念道,唐悦啊唐悦,你固然是英雄豪杰志在四方,我又岂只是儿女情长无计怅惘?你既能抛得下柔情缱绻要掀那万千波涛,难道我便斩不断心魔牵绊定不得邦国边关?
多日来柔肠百转情衷难解,至此突地豁然开明。叶长风只觉清风大江,心中一片沈静。淡淡一笑,唐悦,我终究狠不下心与你刀兵相见,便借此契机,向皇上要求出战边关,你我,远远而别了罢。
俯身拔出周围数根芦茎,又将脚边一堆碎石踢散,叶长风还未来得及说话,辽国二人眼前蓦然清明,一提气三两下起落已掠到了叶长风身边。
对他们浑身的怒意、紧绷的肌肉若无所觉,叶长风瞧著两人,平和一笑:“二位辛苦了。”
“困住我们的,是什麽?”二哥止住四弟就要冲口而出的责骂,正色问道。
“杜工部的诗,听过麽?”叶长风不答反问。时年离唐未远,李杜二人大名,四海皆闻,就连辽人也不例外,见二哥点了点头,叶长风微笑,款款而言,“他有首诗赞诸葛武候,开头便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我今天用的,自然比不上武候那阵的玄妙,不过道理,却是一样的。这阵反复八门,按遁甲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变化无端。若走错了门,休说只是你们两个人,便是一队军马,也只有个等死的。”
“诸葛武候?八阵图?”二哥皱眉喃喃,突然一抬头,深深注视叶长风,“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这八阵图,贵朝又有几个人知晓?”
“草木之中,尽多英豪。”叶长风知他心意,缓步而下,淡然道,“天下间精通这阵图乃至奇门八卦的,不知凡几,又岂止我一个。至於我的姓名,区区俗人不值一提,莫要追问也罢。”
这时晨曦已散,阳光明明朗朗落在叶长风身上,较夜间看得越发清晰,二哥呆了一呆,眼前这男子容颜宁静明秀,举止从容有度,一双狭长凤眼更是清亮有神,令人见而忘俗,哪里会是平凡之辈了。自已昨夜大意,错识他为常人,实是懊悔无极。知他不愿留名,也只得作罢,心道难道我们便查不出麽。一抱拳,沈声道:“在下耶律燕,他是我结义兄弟萧伟。就此告辞,後会有期。”
“慢著。”叶长风突然唤住二人,神色肃然,“你们身为辽国密探,一路肆意妄为,也不知杀了我大宋多少人,探听了多少消息去,我现在有用你们二人处,暂留不杀,但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放了──陶威,各废了他们一臂经脉,派两人送他们回辽。”
名为送,实是监视,陶威浓眉一挑,出手如风,嗖嗖两指各点在辽国两人右肩,耶律燕萧伟痛哼一声,面色苍白。可怜他们俱是一代高手,只因势不如人,不敢反抗,生生被废去一臂,行动虽无碍,武艺却是要大大打个折扣了。
马匹已备,陶威特意指派两个谨慎老成的下属送押,耶律燕默然骑在马上,突然回头:“那柄承影,倒底是何缘故,在我手中不显剑气?”
他居然还牵念著这件事。叶长风哦了一声,语声不疾不徐:“剑气是有的,只不过你照错了方向。列子有云,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只有在日夜之交,投映在北面壁上,才看得见承影的剑气,跟握在谁手里,并无关系。其实你只要试挥一下,便知剑气并未消失,是我诈言的缓兵之计。可惜你们谁都未想到。”
耶律燕不再作声,萧伟却大声道:“有种你去北辽与我家将军一战,我才真正服你。”
数骑蹄声逐渐远去。叶长风良久才收回目光,怅然一笑:“也不知他所说将军是谁,如此得人爱戴。若能一战,不失为人生快事。”
陶威早已亲自牵了匹快马过来,助叶长风骑上,笑道:“想要有那一天,也不算很难,跟著我家王爷出征便是。”
端王是下一任对辽将领?为何迟迟不曾任命动身?与急召自已进京可有关系?疑点诸多叶长风一时也不愿多想,一策马,远远地奔了出去,谁知脑中一眩,眼前昏黑一片,摇摇便欲坠落在地。
身畔黑影隐约一闪,一双健臂牢牢控住缰绳,将叶长风接入怀中。耳边焦急问候杂乱诸声逐渐淡去,只有那沈然一声“叶长风”如此熟悉,他,倒底还是来了……意识随即涣散,昏倒在来人臂中。
端王愕然回视怀中想过不知多少遍的容颜,仍是那般恬静安然,只是面色苍白眉心隐黑,秀气双唇紧抿,望之令人惊心。掏出随身药丸塞入叶长风口中,端王冷冷斜睨赶上来的陶威蓝珊:“他这是中了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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猊炉淡烟,混合著草药的微苦气息在房内打转。夜半时分格外宁静,榻上之人偶尔一声细微呻吟也能听得极真切。
端王放下书卷,皱眉踱了过去,探了探病人的额温,手掌触到肌肤,眷恋著不肯就拿下来。太医说他今日该醒了,怎地到此刻还不见动静?或者,是自已关心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