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仍能这般悠闲!端王瞪着这清秀文雅的男子,一双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捏出咔咔响声。他适才醒来,习惯性地去搂人,却只觉怀里空空荡荡,再细看去,床上连同整个营帐,竟半个人影也无。
这一惊非同小可,端王一瞬间慌乱猝然涌上心头,然而究竟是为了防卫失守或是事出意外,却连他自已也不清楚。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来人”,声音出口,脑中这才重又恢复镇静。
集齐哨卫查点,营内营外并无异状,又听得左营的哨兵回禀,叶大人独自往后山去了,端王略一沉吟,已猜知叶长风所去何为。但恼怒他一声不响地悄然离开,又恼他直到此时还不回来,隐隐约约还存着“难道他就真这样厌憎本王”的不忿之念,当下点了队亲卫往后山而来,只想将那人捉回,好生教训一番,令他下回不敢再犯。
待一番搜寻,总算见了面,叶长风竟然没事人一般,悠然自在,浑身散着沐浴后的清爽,还淡然问自已“所为何事”!
正气结的当儿,眼光一转,偶尔触及叶长风腰间的衣带,白底银纹甚是精美,却不是叶长风原先用的那条。端王呆了一呆,随即一股熊熊怒火从心里直往上腾,这叶长风,深夜不眠偷溜出营竟是私会情人来了!而这情人究竟是谁,端王想也不用想就已知道。
端王素小养成的习性,愈发怒面上越是沉着,当下向前踱了两步,缓缓道:“我是来捉贼的。叶大人也是么?”
叶长风见端王神色平和双眼却露出狠色,心下暗自警惕:“王爷见笑,下官一无武艺二无智谋,只不过出来洗沐,并无捉贼的心。”
“你当然没有。”端王浅笑着,一步步逼近叶长风,火把飒飒,令他高大的身影愈加威猛骇人,“你有的,只不过是同反贼勾三搭四,眉目传情的心!”
已近至叶长风身旁,一伸手扯落衣带,咬牙道:“这是什么?嗯?连衣衫都互褪了,腰带也都尽换了!在这荒山野岭就迫不及待地做那勾当,你们两个还真是露水鸳鸯情热之至——你荒淫无耻!”
叶长风脸上已毫无血色,惨白一片。火光下他见着这条衣带,果然不是自已的,料想是方才无意中换错,此际再无言可辩。叶长风君子心性,不愿伪辞抵赖,说自已没见过唐悦,却更不能直认,虽见过唐悦,但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终了只能默默低头,承受端王多般诛心之责。
端王见叶长风不作声,误以为他是默认,心中更怒,又夹着说不出的愤恨妒妒,终于不能自已,挥手一掌便掴了出去:“贱货!”准准打在叶长风右脸上,用力之猛,瞬间便在那白晰的肌肤上留下五道高起的红印。
从未见过端王如此盛怒,被打的一方是官镇一州的知府,且又骂出那许多恶毒的话来,所有的兵士都骇得呆了,大气也不敢透,屏住呼吸听他们的首领大发雷霆。
叶长风被大力掴中,趄趔了两下,才勉强站稳,面上火辣辣地痛,更痛的却是在心里,端王的话就象一把把锐刀,刺得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整个身子都已起了微微的颤抖,叶长风不觉地向后退去,却一把被端王揪住,耳边的侮辱还在继续:“……想不到你堂堂知府盛名学士竟如此淫荡,在我身下叫成那个样子还不足够,半夜里还要溜出营外找男人,想被上就说一声,我这帐下倒还有——”
“住口!”叶长风再也忍无可忍,一声大喝,止住端王所有的污言蔑语。
夜色浓黑,火把在风里颤动,兵士们面上毫无表情,一如庙里的泥胎木塑,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偶尔数只不知名的小虫发出织织的声响。
什么天下,什么家国!叶长风的眼光缓缓落到端王面上,目中凄苦无限,竟连端王也为之一憟。
想说什么,怔怔半晌,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突如其来喉中一甜,原来是气逆伤络,一口血就此喷了出来,幸亏及时以衣袖掩了,却还是淋淋漓漓洒出了几点鲜红。
叶长风低头看了看血痕,忽然抬头凄然一笑,曼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吟声中挥挥袖,自顾转身离去,众军士不得军令,也不敢拦阻,而有权下令的人,却已经呆住了。
端王心中隐隐约约知道,似乎有些什么,已经再不回来了,叶长风原先对自已还存了一分敬重,两人也曾笑语相向纵论国事,此后这分温馨,只怕不会再有了,自已纵然能强行占有他的身子,却不会再碰触到他的心——全然忘了,他原来的本意是要折辱叶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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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拂袖而去的身影融入暗夜中,消失不见。
端王脸色阴晴不定,下面更无一人敢多话,好一会儿,端王才咬牙举起手,声音象是从齿缝里迸出一般:“好得很,我大营近侧任由反贼窥伺来去一无所察——我竟不知道,我养的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废物!传话下去,今日左营的巡逻哨监察失职,每人四十军棍惩戒!”
听端王给出处罚,众人原本忐忑的心反而放了下来。从未见过端王有过这般盛怒失态,真个有如雷霆万钓,还不定要怎样发落有关人员,及至现在,见只不过是小小四十军棍,都暗暗松了口气,连被罚的哨卫也个个目露感激。
其实此地离大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何况唐悦是何等身手,岂是寻常人能觉察,硬要责怪到哨卫身上,多少已有个迁怒的意气在里。但军法从严,众人又只求端王息怒,这些枝叶末节也无人理论。
陶威是端王近卫统领,亲信过逾常人,见气氛僵硬,多数人都拿眼偷瞧着自已,只得大着胆子,出列回禀:“王爷息怒。象唐悦那样的高手,天下也只不过几个,何况他总是孤掌难鸣,明日我们巡营哨卫再加两倍便是。唐悦此时应还没远离,请王爷准我带人去搜。”
端王哼了一声,怒火渐敛:“唐悦的身手我知道,你们也没人能追上。仔细搜一下近处山林,瞧瞧有无什么蜘丝马迹,倒是真的。陶威,你带一半近卫去,莫要分散,有事放烟花,天亮前回来。”
“是。”陶威听得端王调度,精神一振,匆匆便点兵离去。
“你们也随我来吧。”在风中站立倾刻,端王冷冷道完,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众人只当他捉贼心切,自是遵从不迭。
在端王心底,却正为不知要怎样面对叶长风而烦恼。莫名地,他不想看见叶长风冷漠敌视的神色,然而端王自已也知道,他若现在回去,见到的一定是这种面色。
长袖善舞的自已,原不该将两人关系搞这样僵的。也许应该若无其事走过去,笑着拉叶长风去游玩,见机化解积怨。
可是,连遇到不共载天的政敌都可以拍肩握手,笑语寒喧的他,为何会为拉不下脸来,对叶长风先报以一笑?
究竟在等待些什么,期盼些什么?
……
一番折腾,回到大营时已是天色欲曙,东方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地染出了彩,渐渐掩盖住启明星的晶亮。
中军大帐就在面前,端王皱了皱眉,放慢了脚步。一侧先有军中文书匆匆迎上前来,双手捧着呈上一份卷宗:“王爷,京师发来三百里加急文档。”
这时节能有什么十万火急军情?端王有些奇怪,伸手取过卷宗拆了,展开细看,面色越来越沉。
卷宗里没有别的,只有十几份御史的奏章,粗略瞧去,均是指责端王得胜不归,滞留地方,纵容兵士扰乱民生……诸类条略。有个殿中侍御史写得尤为刻毒:该将居功自傲,不归中枢,意欲何为?又欲将君父置于何地?——这是指罪他目无君主,是极为诛心的话了。
太宗只提朱笔在其后批了一句:转呈端王。非儿,没事就快些回来罢,免得这干人天天聒噪,回来后,朕还有些事要交给你做。
行文和煦如对子侄,关爱之意表露无遗。
端王面无表情,凝思片刻,问道:“卷宗送到时,叶大人可曾看见?”
“没有。”文书眨巴着眼睛,“卷宗是城里值勤的兄弟连夜送来的,送来之前,叶大人就已经走了。”
“走了?”端王微微失声。
文书肯定道:“是。我适才见叶大人匆匆回来,在营中找了匹马,连夜向平阳府去了。也没人敢阻他。”
“胡闹。”端王喃喃道。这时陶威已搜山回来,静侍在一边,他多少知晓一点端王的心事,当下道:“不如我带兵去追罢,请叶大人回来商议一下军机也好。”
“算了。由他去罢。我们得加紧赶路。”端王恢复镇定,缓缓道,“吩咐下去,全队拔营。还留在平阳府的队伍,就由诸玉你拿我的令牌去传话,要他们急速赶上。”
叫诸玉的文书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又被端王叫住:“回来。”
诸玉竖耳等候嘱咐,好半晌,才听端王淡淡道了一句:“没事了,你去罢。”小文书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敢多问,还是迅速去了。
快马加鞭,途中休息了数次,均是稍恢复体力便又赶路,叶长风行至平阳府城门时,已是近正午时分了。
他原是文职,这一趟长路行下来,浑身都象要散了架似的。总算到了平阳府衙,叶长风勉强撑住身子,跳下马,扔下马缰给守门的兵丁,向内走去。
穿过正门照壁,青砖铺地的正厅之后是数级青石台阶,通往花厅公事房……诸间屋子,之后连着偏院。叶长风踏上青石台阶时,隐约听到偏厅里传来乱纷纷的人语嘈杂,夹着张子若不亢不卑的声音,倒象是争论分辨什么似的,叶长风本不欲多管,想了想,还是顺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一双双眼或惊讶,或喜悦,或不信……投注在叶长风身上。叶长风有些奇怪,认识他们是本地有名的几个殷绅富豪,遂含笑道:“才从外面回来,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多有不恭了。诸位慢坐,有事可以先和我这师爷说,回头我自会细听的。”
张子若早已迎了上来,眼神由狂喜而心安,再带了几分埋怨。几日不见,他竟已消瘦了一些,眼周有些黯淡,这是长久熬夜的症象,叶长风自已也深知的,料想自已不在这些日子,他一个人肩负住全部的压力,有多辛苦,不言而喻,忍不住歉然笑道:“子若,可累着你了。”
张子若骤见叶长风,激动狂喜之下,抢前两步,差点就要不顾尊卑握住叶长风的肩臂,终于还是忍住心中潮涌,笑道:“大人回来就好,再不回来,这衙门也快要叫人给拆了——大人先回房歇一下,我去吩咐厨房送热水,再端些饭菜,有事回头再论。”
叶长风眼光扫过屋内数个或胖或瘦的人物,心知平时他们被自已管束得严了,许多关节捞不到大油水,此回定是他们趁自已不在,又来纠缠生事的。叶长风貌虽清秀,行事却果敢直断,在座这些人见惯他手段,极少有不怕的,被他清亮目光一扫,额上立即都出了汗,唯唯若若,完全没了方才的张扬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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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着性子打发走这一屋惯会见风使舵的士绅,叶长风回到后院住处,见热水等物已经备下,先接过张子若亲自递来的热毛巾,边擦脸,边笑道:“回头我帮你补个缺,或者贴个馆职,你现在无名无份的,对付这干子人倒底不容易。他们那眼,势利着呢,这两天还不知你委屈成什么样。”
“委屈倒没有,水来土淹,这点法子我还有。”张子若无所谓地一笑,指挥下人将饭菜放好,“就是不知大人怎样,日夜悬心而已。三儿也是,家里待不住,每天都四处出去打听,今天还没回来呢。”
叶长风心中感动,放下毛巾,回头笑了一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次事件,原是我不好。”
“大人是侠骨仁心,不是冒失。我只有感佩的。”张子若眼见叶长风憔悴的模样,颈袖间偶有红痕露出,联系近两日军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压住心底波动情绪,笑道,“大人能平安回来,这就是平阳百姓的福。”
“哪有这样可怕,我后来一直住在端王军营,有何危险。”叶长风在餐桌前坐下,又令张子若也坐陪了,知道这数天的行程,不交代给面前这下属听是不成的,遂笑说了一遍,暧昧处自然能略的都略了。
张子若暗叹一口气,他背光而坐,看得极清,每到关键时刻,叶长风黑亮的眼眸里就会闪过一丝羞赮——叶长风啊叶长风,你终究还是君子,学不来说谎。
却不说破,只是点点桌面,笑道:“大人请先用餐——大人知道么?端王被急调往去京师去,不会再来了。”
“哦?”叶长风不免惊异。惊异之外,另有些滋味,却是自已也无法道清的。
“朝中好几位御史上了奏折,指责端王滞留不归。”张子若右手折扇轻叩掌心,笑得有些神秘,“这种事,皇上原就忌惮的,怎会不问?已有明诏,要端王速回了。”
叶长风转念一想,已经明白,目注张子若,亦自含笑:“京师那帮御史,这回消息倒灵通得令人吃惊,大概也脱不了子若兄的干系罢?”
“不敢隐瞒大人,正是卑职所为。”张子若爽然一笑,“再告诉大人一件事,圣上已有心要剪除端王了,局已布下,只等他此次回去自入毂中。”
叶长风惕然一惊,沉吟道:“圣上要对付端王?可是在京师,他不怕端王率军逼宫么?断不至如此冒失的。”又想了一想,面色微变,“我明白了……”
张子若眼中微露钦佩,太宗的布局并不复杂,瞧得出来不算难事,能在这么快看出来,才是难得。当下微微一笑:“正如大人所想。”
“原来真是这样,以势相逼,借刀杀人……”叶长风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照这样说,那个可恶又自大的男人,此刻该在路上了罢。
圣上,十有九是想派端王去辽国边境了。赢,固然好;输了,正好拿下查办,甚至不输也可随便安个罪名——这是算无遗策之计啊。
细想端王此人,性格恶劣,毫无可取,然而他的雄才大略,料敌如神,却是自已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