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未婚妻和另一个男人私奔时,圣梅林伯爵蓝亚瑟正坐在俱乐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喝著高级红酒看报纸。
「听说彭若南是架梯子爬上窗户,协助茱莲小姐下来进入马车。」矮胖短小的范班宁坐入亚瑟对面的椅子,拿起红酒瓶。「据说他们往北走,一定是要去格雷纳格林(译注:GretnaGreen毗连英格兰边境之苏格兰村名,昔时英格兰私奔男女可在该处结婚)。茱莲的父亲已经去追人了,但他的马车老旧又缓慢。」
房间里静无声响,所有谈话都停下来,报纸的翻阅声、杯子的移动声,均一一静止。时间已近午夜,俱乐部里门庭若市。附近的每个人彷佛都定在椅子里,伸长了耳朵偷听炉火前的谈话。
亚瑟叹了口气,折好报纸放到一旁,啜了口红酒。他望向窗外,看到狂风暴雨拍打著窗玻璃。「这样的暴风雨天,他们能走十哩路,就算好运了。」他说。
正如他那天晚上所说的每句话,这句话也成了圣梅林传奇的一部分……真是冷血,听到未婚妻和人跑了,却只提到潮湿的天气。
班宁急忙喝了些红酒,随著亚瑟的视线望向窗外。「彭家小子和茱莲小姐的马车又好又快,又有强壮的骏马。」他清清喉咙,「小姐的父亲恐怕很难赶上他们,但单枪匹马也许还追得上那一对。」
期待在寂静无声中翻腾。圣梅林当然会骑马,马厩里有几匹上等好马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在等著看伯爵会不会去追这对逃跑的情侣。
亚瑟慵懒缓慢地站起身,拿起半空的酒瓶及酒杯。「你知道吗,班宁?今晚真是无聊。我想去牌室找些更有趣的事。」
班宁的双眉在微秃的额头扬起。「你从不赌博,而且总是说把钱押在一把骰子或一手纸牌,有多不合逻辑。」
「我觉得今晚福星高照。」亚瑟举步走向牌室。
「真是见鬼了。」班宁低声说。平凡的脸警觉地皱著眉,他也站起身,抓起喝到一半的酒杯,蹒跚地追上伯爵。
亚瑟走过沉默得很不自然的房间。「我突然想到,我跟葛小姐的父亲提亲时真的是打错了算盘。」
「是吗?」班宁不安地看了亚瑟一眼,像在检查同伴是否有发烧的征兆。
「真的。我相信我下次找妻子,会比照投资计划,用更合逻辑的方法进行。」
班宁皱皱眉,知道在场每个人仍都全神贯注地听著亚瑟的每一句话。「逻辑方法跟找妻子有什么关系?」
「我突然发现,寻找妻子的条件跟雇用职业伴护的条件差不多。」
班宁被红酒呛得猛咳嗽。「伴护?」
「仔细想想,」亚瑟把酒倒进杯子时发出叮当声。「理想的职业伴护必须是出身、教养良好的淑女,且名声无懈可击、个性沉着、行为及服装都要温顺简朴。在描述完美妻子时,不也一定会写下这些条件吗?」
「职业伴护就定义上来说,指的是在世上孤苦无依又贫穷的女人。」
「当然是又穷又没亲人,」亚瑟耸耸肩。「否则何必应征这么低下的职务?」
「大部分的绅士都希望娶个可以带来财富、或一些土地的妻子。」班宁指出。
「啊,但这正是我占优势的地方,不是吗?」亚瑟停在牌室门口,扫视热络的牌桌。「说老实话,我有钱到令人讨厌,不需要富有的妻子。」
班宁停在他身旁,很不甘愿地同意这点。「没错。」
「职业伴护的特徵之一就是非常贫穷。」亚瑟继续说。「所以不管是怎样的工作,她们都会心存感激,懂了吧。」
「哈,从来没想到过。」班宁又喝了口红酒,慢慢放下杯子。「但我开始了解了。」
「备受保护、思想浪漫的年轻淑女,对爱情的观念已经被拜伦及米娜娃出版社(译注:专门出版哥德小说的出版社。哥德小说Gothic
lovel:女主角在阴森森古屋中冒险的故事。十八世纪中到十九世纪中叶,哥德小说风靡全英国,对后来的重要文学作品有深远的影响,甚至持续到现代。当时的女性小说家辈出,让专门出版哥德小说的米娜娃出版社大赚。)的小说误导了。但职业伴护一定、且必然更实际,因为她们早已体验过这个世界的残酷。」
「毫无疑问。」
「所以,典型的伴护不会做出会使她被解雇的行为,例如,一个男人不用担心她们会在婚礼的前一天和另一个男人逃跑。」
「也许因为喝了红酒,但我相信你的话有些道理。」班宁皱眉。「但要如何找到符合职业伴护条件的妻子呢?」
「范班宁,你真令我失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明显。要选出这么一个模范妻子当然要到伴护介绍中心,面试各式各样的候选人,然后做出选择。」
班宁眨眨眼。「介绍中心?」
「这样怎会出错?」亚瑟得意地点点头。「我早该想到这个主意,可省掉不少麻烦。」
「呃,这——」
「请恕我告退,我想角落那一桌正缺个牌友。」
「那一把会玩很久。」班宁警告著。「你真的确定——」
但亚瑟早已转移注意力,他穿过牌室,坐在那张牌桌旁。
几个小时后,他离开牌桌,又多了几千镑的身价。那晚,伯爵居然打破原则开始赌博,还赢得可观的赌金,只是让圣梅林的传说再添一笔。
阴雨绵绵的黎明中,曙光初现在屋顶上,亚瑟才离开俱乐部。他走进等待多时的马车,任由自己被送回大雨街阴森森的大房子,并直接上床。隔天早上九点二十分,老仆人叫醒他,向他报告准岳父在一家小旅馆找到了和年轻英俊的救美英雄同住一间房的女儿。
此时只有一个方法能保全淑女的名声:愤怒的父亲命令那对情侣立刻用特许证结婚。
亚瑟有礼地谢过前来通报的仆人,转过身又沉沉入睡。
序曲二:艾琳
两个男人前来告知罗艾琳,她的继父去世的消息。他因为一场失败的生意投资,把所有身家输给了那两人。下午三点,他们来到她家门口。
「钟萨姆得知采矿计划失败后,因中风去世。」伦敦来的男士之一毫不同情地宣称。
「这栋房子、屋内物品,以及这里到溪边的土地,现在都属於我们。」第二位债权人宣告,挥舞著一叠每页都有锺萨姆签名的文件。
第一个男人瞥见艾琳戴在小指上的小金戒指。「死者同时列了张明细做为借款的担保,包括你的珠宝及私人物品,但不包含衣物。」
第二个债权人用拇指示意站在后方的巨大人影。「这位是何警探。我们从鲍尔街请他过来,确定你没有从房子里拿走任何贵重物品。」
与锺萨姆债权人同来的高大灰发男人有著坚定机警的双眼,并带著鲍尔街警探的执勤象徵:警棍。
艾琳面对三个如狼似虎的男人,知道管家及女仆都不安地躲在身后的门厅里。她突然想到马僮、园丁及农场上的农夫。她非常清楚自己已无力保护他们,唯一希望是让来人相信遣散现成的工作人员很不智。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这处产业的收入很可观。」她说。
「是的,罗小姐。」第一个债权人开心地抖著脚。「锺萨姆说得非常清楚。」
第二个人充满期待地看著打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不错的农田。」
「那你们一定也知道这处产业之所以这么兴旺,是因为在这里工作及维护房子的人经验都非常丰富,别人取代不了他们。如果他们被解雇,我敢保证几个月内农作物就会歉收,房子的价值也会下降。」
两名债权人皱眉互望,显然都没考虑到仆人及工作人员的问题。
听到这些话,警探扬起灰白的眉毛,露出怪异的目光,但不发一语。他何必说话?她想。生意方面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两名债权人沉默地达成协议,第一个男人清了清喉咙。
「你的员工可以留下。」他说。「我们已经打算出售这片产业,新地主表示他希望维持原状。」
「当然不包含你,罗小姐。」第二个男人故作聪明地点点头。「新地主不需要你。」
艾琳稍稍放松下来。她的员工安全了,她可以开始安排自己的未来。
「我想你们会给我时间收拾衣服。」她冷冷地说。
两名债权人都没听出她口气中明显的轻蔑,且其中之一还拉出口袋中的表。
「你有三十分钟,罗小姐。」他朝鲍尔街来的高大男人点点头。「何警探会全程陪伴你,以确定你不会偷走任何银器。你准备离开时,可以要一名农人送你到村里的旅馆。之后你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艾琳尽可能维持尊严地转身,却发现她得面对低声啜泣的管家及烦恼的女仆。
她仍因突来横祸而晕头转向,但她知道必须保持镇定。她勉强对两人露出安慰的笑容。
「别担心。」她很快地说。「你们都听到了,你们的工作没问题,男人的也一样。」
「谢谢你,罗小姐。」管家低声说。
艾琳拍拍她的肩膀,急忙走向楼梯,尽力不管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那位相貌凶狠的警探。
何警探就站在她卧室门内,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叉开,看著她从床下拖出大皮箱。
他若知道他是唯一曾进入她卧室的男人,不知会怎么说。
「这是我外婆的旅行皮箱。」但她只说,打开盖子表示里面空无一物。「她曾是女演员,艺名叫做赖嘉莎。她和我外公结婚时在家族间引起很大的纷扰。我外曾祖父还威胁要和外公脱离父子关系,但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你知道家人都是这样的。」
何警探低声咕哝。他若不是没有家人,就是觉得她的家族历史很无聊。她猜是后者。
尽管何警探不太想聊天,她还是滔滔不绝地说,同时从衣橱里拿出衣服。她的目的是要让他分心,避免他对旧皮箱产生好奇。
「我可怜的母亲觉得她母亲上过舞台很可耻,一辈子都在洗刷她著名的过去。」
何警探看了看表。「你还有十分钟。」
「谢谢你,何警探。」她对他冷笑。「你真是帮了大忙。」
警探显然很惯於遭人冷嘲热讽,做他这种工作一定常碰到。
艾琳用力拉开一个抽屉,拿出摺叠整齐的私人衣物。「你也许会想转过头。」
何警探很有礼貌,没有瞪著她的衬衣或睡衣,但在她拿床头柜上的小钟时抿起嘴。
「除了个人衣物,你不能拿走任何东西,罗小姐。」他摇摇头说。
「当然。」偷个钟都这么麻烦。可惜,那钟或许能在当铺值好几镑。「我怎会忘了?」
她甩上箱盖,快速上锁,脊背一阵冷颤,放心了。警探对她外婆的旧皮箱一点兴趣也没有。「有人说我的样子和她在我这年纪时一模一样。」她仍聊天般地说。
「和谁一样,罗小姐?」
「我外婆,那个女演员。」
「是吗?」何警探耸耸肩。「收拾好了吗?」
「好了。我想你会替我把这个提下楼吧?」
「会的,小姐。」
何警探拿起皮箱,提到楼下前廊。一到屋外,他就放进那位农夫的马车里。
她跟在何警探后面,但一名债权人挡住她。
「罗小姐,你手上的戒指,麻烦拿下来。」他厉声说。
「真是的。」
她算好时间拿下戒指,等债权人伸手要接时故意掉到地上去,它在地板上弹了几下。
「该死。」小男人生气地弯腰去捡戒指。
他弯下身,有如正在行礼的小丑,艾琳则扫过他身旁,走下阶梯。赖嘉莎向来强调优雅退场的重要。
何警探的态度则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扶她坐上马车坚硬的木板凳。
「谢谢你,先生。」她低声说著缓缓上车,非常优雅沉着,彷佛坐上一辆上等马车。
警探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祝你好运,罗小姐。」他望了望马车后座的皮箱。「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叔叔年轻时曾和一群演员一起旅行?」
她僵住。「没,你没说过。」
「他有个皮箱和你的很像。他说这很好用,还告诉我他总是把一些必需品放在里面,以防随时必须紧急离城。」
她咽咽口水。「我外婆也曾给我相同的建议。」
「我想你应该遵从了这个建议,罗小姐。」
「是的,何警探。」
「你会没事的,罗小姐,你很有勇气。」他眨眨眼,轻碰帽缘,向雇主走去。
艾琳深吸口气,猛力撑开阳伞高举著,彷佛举著明亮的战旗。马车缓缓移动。
她没有回头望向她出生并住了一辈子的房子。
继父的死并不意外,她也不觉得哀伤。钟萨姆娶她母亲时,她已经十六岁。他很少待在乡下,喜欢伦敦及永无止境的投资计划。三年前她母亲去世后,他更是难得出现。
这正合艾琳的意。她不太喜欢锺萨姆,也很满意他不来碍手碍脚。但不久她便发现,他的律师把她外婆的遗产全转移到锺萨姆的名下,包括了房子及周围的土地。
现在房子跟土地都没了。
呃,不算全部,她冷酷且满意地想著。锺萨姆的债权人并不知晓她外婆的珍珠金制胸针及耳环藏在旧戏服皮箱的夹层里。
赖嘉莎在她母亲嫁给锺萨姆后立刻把这些珠宝给了她。嘉莎把这份礼物当成秘密,并指示艾琳把胸针及耳环藏在皮箱里,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她母亲。
显然嘉莎对锺萨姆的直觉非常准确。
两位债权人也不知道有张二十镑的支票藏在皮箱里。一得知锺萨姆要把收成后的每分钱都投资到采矿计划,她立刻卖掉作物并把钱收起来,再把支票和珠宝藏在一起。
事情发生就发生了,她想。她必须开始专注於未来。她的财富当然不如以往,但至少她在世上并不孤立无援。她已经和一位绅士订下婚约。柯杰瑞一听到她悲惨的困境,一定会奔到她身边,他绝对会坚持提前举行婚礼。
绝对会的,她想。再过一个月左右,她就会忘了这件可怕的事。她会成为已婚妇人,经营管理一个新的家。一想到这,她就非常开心。
她唯一擅长的技能就是管理监督数以百计的工作,以维持井然有序的家庭及兴盛的农场。她什么都能处理,从销售作物、取得利润,到记帐、请人修理小屋、雇用仆人及工人、在食物储藏室调配药方。
只要有决心,她会成为杰瑞的好妻子。
☆☆☆☆☆☆☆☆☆
当天晚上,柯杰瑞骑马来到小旅馆的院子,艾琳正在指示旅馆主人的妻子要确定她床上的床单是刚洗烫好的。艾琳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来人,立刻停止说教,跑下楼。
她直接奔进杰瑞敞开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