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有针对当日发生的事破口大骂,开朗笑道:
「刘师爷,大老爷在哪儿?今儿个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如果用不着,她就上县府里的户部帮忙好了。
各个亲随负责不同的杂事,她专负责采买大老爷馈赠给其他官员的礼物,尤其是送京官的礼,更为重要。
因为她曾在京师住过,十分熟悉京官间的馈赠。她心知其他亲随眼红,这个位子等于是可以多捞点油水,偏她卡得紧紧的。
她不得不卡啊。
这些馈赠招待等开支,全由县内户部支出,虚报在其它帐本上,新官上任必须视若无赌,因为这就是官场的陋规常例。
她好歹在皇城户部做了几年,在新官上任前,绝不让无用的开销过大。
「怀真,你在这里做什么?」突地,有个不客气的声音出现。
她抱拳笑道:「唯谨兄,早安啊。」
「为何你在这里?」一名跟她实际年龄差不多的高瘦男子严厉问道。
「我……我无罪开释了啊。」她微笑。官场多年,她的脸皮已经厚到刀子都砍不动了,这也算是好事吧。
唯谨闻言,冷笑:
「无罪?能在证据确凿下被判无罪,不正是前任首辅的功劳?」
阮冬故搔搔发,轻笑道:
「唯谨兄说得是。全仗东方……爵爷的功劳,小弟才能站在这里。」
唯谨没料到她的坦白,先是一怔,而后深锁眉头,道:
「你真有胆子。今天一早,你被遣去陪东方爵爷游园,现在还站在这里,是认定他不会降罪给你吗?」
「游园?」她呆了呆。
「是啊。」刘师爷插嘴:「前任首辅向大老爷讨人,要你伺候他上县郊那座『幸得官园』,顺道为他介绍乐知县。现在你早该在东方府了,来县府做什么?」
昨天青衣送礼来时,应该有转告一郎哥吧。怎么一郎哥连提也不提?众人的眼神羡慕又妒忌,但她一时顾不了许多,问清楚东方府在哪条街上,火速冲过去。
路过药铺时,她想起昨天的人蔘。以往县令送礼,她鲜少采买珍贵药材,因为药铺得外调,这一调劳民伤财又运送太慢,到底谁知道东方非将在此定居,事先调来人蔘?有这个能力,却只调几十两的人蔘,似乎又不太对劲。
她跑过豆腐铺时,看见一郎哥正好送客人出巷口。
他抬眼瞧见她,神态自若地笑着:「怀真,早啊。」
「一郎哥,你没告诉我,东方非下令要怀真陪他游园啊。」她停步,恼道。
「我忘了。」
说得这么干脆,分明是故意忘记。她向来不会对他真的气恼,只好摆了摆手,很无奈地说:「我去奉命陪东方非游园了,一郎哥,你继续忙吧。」
「妳就算走慢,他也不会降罪的。」
「我现在是亲随,当然要奉命行事。一郎哥你也知道县太爷就要卸任了,他要不满辞掉我这个亲随,我可是会不甘心的。」
「等等,怀真。」他叫住她,压低声音提醒:「妳记得。在外头,他是东方爵爷,不是其他人。」
一郎哥言下之意,是要她在女扮男装时,严守官位尊卑,以防教有心人看穿一切。这点道理她是明白的。
「还有,东方非游园恐怕不简单,江兴一带的地方官员必争相巴结,其中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妳自己千万小心。」他暗示道。
她笑着点头,跟他挥手再见。
凤一郎平静地目送她,等到她消失在转角里,才允许自己露出不快的情绪来。
「妳认为是公职在身,他可是假公济私。」他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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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非买下的宅子,是前任官员的故宅,位居乐知县次要的街上。环围在宅子的矮屋,只准住不准经商,街上往来冷清,是县里地价颇高但并不热闹的地区。
她抄近路,才拐了个弯,就看见轿子已停在东方府前。
青衣在侧,前后黑衣武士十名左右,阵仗似乎大了点。他排场大,她早已习惯,只是这一次不是华轿白马,而是功夫高强的随从。
他在防谁?
这念头从她心头一闪而逝,就看见青衣上前,提醒她:
「怀真,我家主人等妳很久了。」
她回过神,立即定到轿前,作揖朗声道:
「爵爷,小人是奉命陪侍在侧的怀真。」
「怀真,听说妳这两天病了,要妳来陪本爵爷游玩,本爵爷还真有点负疚呢。」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声,自轿内传出。
她爽快地笑道:
「托东方爵爷的福,怀真现在身强体壮,就算徒步走完整县都不是问题呢。」
轿内的男人早就预料她的答复,懒洋洋地接道:
「这可不成。如果妳中途倒下了,岂不扫了本爵爷的兴致?这样吧,今天就特地通融,允妳跟我同坐一轿吧。」
阮冬故暗自一惊,偷偷扫过四周随从的神色。青衣照例面无表情,四周高强武士则掩不住异样的眼神。
「爵爷,这恐怕不太方便吧?」他在恶整她吧!
「我都不嫌不方便了,妳嫌什么?还是妳一个小小亲随,瞧我不起?」
再耗下去,只会让人起疑,她也很干脆,说道:
「东方爵爷的命令,谁敢不听?怀真恭敬不如从命了。」语毕,钻进轿里。反正她只是一介小人物,再怎么传难听,也比不过他这个大爵爷。
她才在他身边坐稳,就听见他命令道:
「青衣,可以起轿了。」
她微侧脸,正好对上他迷恋的眼神。他一身紫黑长袍,质料上等,黑发如丝披在身后,与衣色融为一体;他神色贪婪,但却看不出对官场有任何眷恋,那也就是说现在他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迷恋……是针对她?忽然间,她有点毛毛的。
「冬故,我真爱妳这样瞧我。」东方非开口,语气带点令人意乱情迷的暧昧。
她吞了吞口水,当作没有听见,提醒他道:
「东方兄,你让一名小亲随跟你同坐一轿,传出去,会有损你名声的。」
「妳何时看过我在乎这种东西了?」视线扫过她纤细的腰身,他笑道:「倒是妳,瞧妳瘦成这样,被妳崇拜上天的义兄没有为妳好好调理一番吗?」
「是小妹身子没有用,被牢里湿气影响了。」她不介意地笑着,在狭小的空间里,抱拳感谢:「多谢东方兄的礼,今早一郎哥就用它为我补身呢。」
东方非注意到她精神奕奕,笑容爽朗,眉目之间又恢复那英挺的正气,完全不像在地牢里那样灰心丧志,现在的阮冬故,才值得他一口一口的品尝。
掌心来回爱抚她娇艳的颊面,他多想念她啊,多想念她啊!想得夜不成眠呢!
「难怪妳今天气色不错,原来我也有功劳。」他的声音轻滑中带丝忍耐。
她一向粗线条,不会排斥他的碰触,说道:
「东方兄,改天你来宅里用饭,家里还有半条,配起饭来太好吃了。」好吃到,一郎哥把最后一碗饭让给她,她还意犹未尽。
「妳拿来配饭?」
「是啊,长乐街长乐腊肉店的腊肉非常美味,一郎哥一盘葱炒腊肉,不必再上其它菜,就够配饭吃了。」光想起那滋味,就不自觉地抹抹嘴角,嘴里口水直流。
凤宁豆腐铺已经花尽他们一身积蓄。一郎哥负责家计,以米饭为重,菜色次之,每个月能吃上两次肉类,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了。
「腊肉?」东方非微怔。官员送来的厚礼,他不曾打开过,直接让青衣转送。千年人蔘是京师百年药铺要送进宫的,共计三支,他离京时威胁利诱硬是购进一支,他混在厚礼中给她,她却只对毫无价值的腊肉再三回味?
「是腊肉啊,不然还会是什么?」她笑:「东方兄,你老摸着我的脸,是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冬故,妳还是一样不解风情,教我又是心喜又是恼火啊。」见她神色有些迷惑,他拉着她的小手,移到他的心口上。
「妳觉得我心跳快了些吗?」他在她耳边呢喃,看见她耳垂小巧细白,不由得难忍心痒,轻轻咬上一口。
顿时,她全身僵硬起来。
「冬故?」他语气诱惑又动人。
「……东方兄的心跳好像是快了点。」他这个恶习还是不改,动不动就爱她测他的心跳,而且,这样咬她……
她就算对情爱还在学习中,也知道这种咬法含着什么意味。
「东方兄……」她猛吞口水,硬梆梆地坐在那里。他不止咬她了,甚至还在舔她的耳垂。如果这时推开他,她怕用力过猛,会将轿子震碎,人飞三里外。
「嗯?」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的厚爱,我铭记在心。东方兄,当日你对我一见钟情,小妹受宠若惊。但你每次见到我就心跳加快,这样……对身体也不太好。」
「……妳想说什么?」
不管了,她干脆摊开来说:
「老实说,这种一见钟情我真的没碰过,根本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不管我见你几回,从没有心跳加快过,分离七个月,也不至于思之狂……」
东方非早知道她对他的情意淡薄,他才将之视为最大挑战,但老是听见这种话,他内心也会不耐。
他放掉她的手,懒洋洋地倚在轿的另一头,冷淡声道:
「妳有话直说,我也不会怪妳。」
她对他的喜怒无常不放在心上,径自正色道:
「我对东方兄,确实不会心跳加快,但是,我阮冬故从未想过其他的男人。」
轿子在此时停下。青衣在轿窗旁低喊:「爷,到幸得官园了。」
「巡抚偕同江兴布政使司,知府、三县县令拜见东方爵爷。」轿外恭声一片。
东方非连理都没理会,只专注在阮冬故身上。他撇唇哼声道:
「如果妳心里有其他男人,那我倒想看看,对方是何等人才,竟然能让妳这个阮冬故放进心上。」
她低声爽快地笑:「东方兄,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我私订终身后,我内心一直有你,只是跟你的心跳如鼓不一样。多谢你让青衣以送礼之名,前来探我,你不用太歉疚,只要你以后下手,想想无辜百姓就跟我一样,也是有亲人在担心,冬故就感激不尽了。」
他内疚?他内疚?人没死,他内疚什么?他根本不当回事,又听她柔声道:
「我现在很好,只是前两天可能太累了,一时想不开而已。现在,我全好了,没事了。」
「妳倒是很容易想开嘛。」
她哈哈大笑,随即怕轿外的人听见,连忙掩嘴小声道:
「我这人什么都不太聪明,就是这点,我比较厉害。再者,我有一郎哥在身边,他随时都能点醒我。」
东方非早已习惯她把凤一郎捧得比天还高,也练就充耳不闻的能耐。他挑起漂亮的俊眉,笑道:「既然如此,妳还是要继续走妳的路了?」
「是。」明眸坚定,小脸正经,绝不回头。
心头一跳,他握紧扇柄,暗自克制自己。
他绝不会失控地抓她到面前吃掉,他要她自动爬到他的嘴边,任他尽情享用。扑通扑通,手筋毕露,竭力控制自己如狼般的兽性渴望。
阮冬故被他露骨饥渴的眼神看得冷汗直流,正要开口,他却硬生生地将视线转开,拂袖要出轿。
她连忙低叫:「东方兄!」
「怎么?妳要我现在就一口吃了妳吗?」
她一头雾水,道:
「不……改天到我那里吃腊肉,不必急在一时。」见他瞪着她,她只好再道:「刚才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你有你的心跳如鼓,我也有我的方式。东方兄,你离京以来,一直带着那些武士?」
「妳想问什么?」
「那些武士是大内高手?」
东方非微诧地多看她两眼。「妳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这句话等同承认,她不由得拢眉,道:
「我只能看出这些人功夫高强,连怀宁力拚,也难以同时力敌这些武士。这样的高手怕是宫中才有。你惹祸上身了吗?」
东方非不知该赞美她的聪明,还是该笑她有点傻。
「冬故啊冬故,官员卸任后需要高手保护的,不止乐知县县令一人,皇朝内的官员无一例外,当然也包括我啊。」
「不作亏心事,鬼来敲门也不怕。东方兄,你……」她叹了口气。
「妳干脆直说了吧。在我名下撤的官、办的罪,影响的案子小至贪污,大至新皇登基,只要有人想报仇,现在正是好机会。我不带着大内高手,只怕我活不到年底了。」他讽道。
阮冬故想了想,承认他说得有理,但她总觉不对劲。据说能派遣大内高手的,只有皇上跟在首辅之位上的东方非,现在他辞官了,不再有这权利指使这些大内高手,那这些武士会出现,全是皇上派来的了?
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
她很想问个详细,但轿外有众多官员在等候,她也只有容后找机会了。
「东方兄,无论如何,我不会弃你于不顾,这就是我表达情意的方式。」
东方非闻言,不但没有喜悦,反而冷笑数声:
「照妳这种说法,天下人都能得到妳的情意了,我可不稀罕。什么时候妳把我看得比妳一郎哥还重要,再来告诉我吧。」语毕,头也不回地出轿。
她不及细想,也要钻出轿。此时青衣放下轿帘,阻挡了她的动作,接着是东方非的声音响起--
「这浑小子没坐过轿,差点吐了本爵爷的一身。今天我心情特别好,青衣,把轿子抬进宫园去,叫他洗个脸清醒一下。」
阮冬故一怔,但不动声色,任由轿身移动。虽然她没有一郎哥的天生智慧,但好歹这些年来她潜移默化,多少有点应对本事。
曾权倾一时的首辅这样宠一个小亲随,分明是故意损她的名声……她不能想坏,既然已经预定夫妻名份,东方非当然不会故意害她。
依她推想,东方非是怕这些地方官员曾见过阮东潜,不过,是他多虑了,当日一郎哥确认江兴一带官员从未跟阮东潜有过接触,才允她扮回男装的。
原来,有未婚夫的滋味就是这样啊,心头因他处处为她设想而柔软,她没有尝过这种奇异的滋味,一时间忍不住细细品尝。
从轿窗的薄纱往外看去,正好看见他被地方官员团团围住。东方非辞官后,仍蒙受皇上各种恩宠,官员们以为他迟早会重返朝堂,当然要巴结。
但她明白先皇之死,多半是东方非与新皇暗地谋害。在这种情况下,新皇怎会让丑闻随着东方非的离去而泄露民间?
那么,这些大内高手,果然是皇上派来监视东方非,而非保护他的?
心绪乱成一团,她试图从中剥丝抽茧,眼角却瞥到轿外的东方非。
那一头,东方非彷佛猜到轿内的未婚妻正在看他,他忽地绽出一抹无比狡狯又邪恶得意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