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可惜入不敷出。」她笑叹。当年她刚冒充阮东潜为主簿,三人苦哈哈,就算她讨厌吃豆腐,也得咬牙吞吞吞,这段回忆她永远不会忘记。
王十全起身,不发一语地走到护栏边,指着街上往来百姓。
「现在的你,应该不再入不敷出。听说你这个亲随,收入红包,方为人办事,虽然这是县府陋规常例,但你也可以选择不收,你这种人,是败坏皇朝法纲,迫害百姓。皇朝百姓多可爱,这话由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令人备感讽刺。」
她闻言,也跟着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略有病容的小脸十分严肃,她注视着街上百姓一阵,下定决心,改而直视他,道:
「王兄,官字两个口,上口奉承,下口贪钱,你觉得如何?」
「胡说八道!」
「我以前也觉得胡说八道,后来经历一些事,才明白官员之中,十有八九一定贪。」她视而不见他的狂怒,继续说道:「当亲随之后,我第一个想帮的,是铁匠铺的婆婆,她塞给我一点银子,我不肯收,结果她找上其他人帮忙,全数家当就这样消失在其他官员的嘴里,而那件案子无所终。」
「你想说什么?」
「因为我不肯收,婆婆就以为我骗她。从此我开始收贿,我不收,百姓不信我会做事,王兄你说,到底是谁让百姓有这样的错觉?让百姓认定官员无所不贪?」
王十全瞇眼。「那是先皇传下来的恶习,当今圣上必将这种陋习连根拔起!」
她杏眸无比晶亮,对东方的皇城作一长揖,认真说道: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怀真愿意等!等到皇上圣明,终于将这样的陋规常例观念彻底消灭,那么,就算把我这贪污的亲随一块拔除,我都心甘情愿!」
她小脸正气凛然。他不由得心头一跳,纳闷为何她会跟东方非兜在一块?
东方非处事偏邪,当年如果不是东方非献计,他要坐上龙椅,恐怕难上加难。他即位之后,疑他害死先皇的朝官,他都不动声色除掉了,哪来像她的人敢直言?
如果在朝中,有人能对他这样直言……
「公子……」小莲子上前附耳:「已买通邻县官员了。」
王十全回神,差点忘了阮东潜一事。他点头,别有用意地笑道:
「怀真,过两日我便要起程回京,到时要再见很难了,不如一块上东方府,找东方兄聊聊吧。」
「好啊。」她也爽快地说。
「小莲子,你跟轿子先回去,我跟怀真一路走回去吧。」
小莲子一怔,连忙说道:「公子贵体,怎能……」
「我跟怀真,还有许多话要聊,你在一旁令我生烦,去吧。」
「王兄想聊什么?我写的案例吗?」
王十全笑道:「那些案例我都看过了,对我而言不算难读。你认为小小乐知县,有什么可以介绍的?」
她眼一亮,略为激动道:
「乐知县虽小,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民情。王兄,你远在京师,难得来此一趟,怀真将此地民情,细说给你听,好吗?」
他扬眉:「有何不可呢?」
她闻言,大喜。皇上愿听民情,是她毕生所求,也许此生就这么一回,只要皇上能听进几分,就算被认出是阮东潜,她也无怨无悔--这个想法剎那闪过她的心头,随即隐没。
不行,她背后还有一郎哥、怀宁、东方非,怎能因她一人而累及大家?
思及此,她稳下激动的心情,陪着皇上定出酒楼。正思索该如何起头时,忽见皇上要拉住她的手,她巧妙地曲臂,让他握住腕袖。
这种避嫌行为,她似乎习惯了。以前还不是人家未婚妻时,她行为举止像男孩子,现在她也开始懂得男女之别了,这算不算是东方非带出她的女孩味儿?
她偷觑王十全一眼。当今皇上,长相端正,也算是英俊男子,但她还是觉得东方非顺眼亲切许多……难道,在她这个情人眼里,西施快要出现了?
「怀真,你这手指,到底是怎么断的?」王十全有意无意问道。
她闻言,内心长叹了口气。
当今圣上,也许会有番作为,但为人太过猜忌,这毕竟不是件好事。
第十二章
一进东方府,就跟一名眼熟的人打了照面。
她暗自吓一跳,极力维持薄薄脸皮不抽动,瞥到在旁的东方非,他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她。
原来,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计!
就算他要护她全身而退,也要戏她到底吗?竟然不事先通知她。
她深吸口气,讶道:
「这是……公公吗?」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好虚假。
那名有点年纪,一身太监服的公公惊恐地瞪着她。
「谁……」王十全定进院子,瞇眼。「黄公公,你怎么来了?」
「皇……」
「王兄。」东方非懒洋洋地打断黄公公的话头,道:「这是宫里来的公公,来找我的。怀真,妳来做什么?」
「我……我以为东方兄下午有空,所以,跟王兄过来。」她很僵硬地说。
东方非走到她面前,亲热地拉起她发凉的小手。「妳要来,也是晚上来。现在来,能做什么?」
他暧昧的言词,让她满面通红。「东方兄说得是,我晚上再来好了。」
听她还真的乖乖顺从,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当众吻上她的嘴。她迅速退开,瞪着他。
他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别打坏了我跟黄公公叙旧情的兴致。」
她抿了抿嘴,向王十全抱拳道:
「王兄,过两天你起程,怀真恐怕无法相送,在此先祝你一路顺风。」
王十全回了个礼,等她一离开,立即转向黄公公,厉声问道:
「你怎么来这儿了?」
黄公公跪地:「皇上圣安。您微服出京,宫中乱成一团,请皇上即刻回京。」
王十全走进厅内,拂袖落坐,冷声说道:
「朕才到几天,你就出现,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黄公公跟进厅后,再次跪地道: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下个月大秦国使节来访,还请皇上趁早回京。」语毕,充满敌意地看了小莲子一眼。
「这倒是。臣以为,布政使一案已告一个段落,皇上确实该早日回京。」东方非嘴角噙笑道。
王十全瞪东方非一眼。依黄公公这路程,是他出京后几日,才匆匆追出来的,也就是说,东方非再神通,黄公公也不可能是他召来的。
最佳证人就在眼前,何须再假造?王十全思量片刻,沉声问道:
「黄公公,朕问你一事,你照实答。」
「别说问一件事了,就算皇上要奴才死在当场,奴才也不敢不从。」
「别把话题扯远了。朕问你,方才你看见的是谁?」
黄公公心一跳,抬起头看向他。
「皇上是说,刚才那名与东方爵爷……接吻的青年,黄公公可觉得眼熟?」小莲子插嘴。
「这里有你这个小奴才说话的份吗?」黄公公恨声道,再深吸口气,回答:「那青年……奴才不识得。」
「不识得?」王十全瞇眼。「你仔细想想,他像不像阮东潜?」
「皇上,您这是诱导黄公公了。」东方非神色悠哉,接过青衣递上的扇子,摊开折扇。「您要他说像,他还能说不像吗?皇上,这对咱俩的赌局,不公平。」
王十全瞪他一眼,再转向黄公公,厉声道:
「朕要你,诚诚实实说出来,绝不可有半句隐瞒。这怀真,跟当年户部侍郎有任何神似之处吗?」
「……」黄公公眼角颅着东方非轻摇扇面,摇头颤声道:「不像。奴才记得阮东潜较高些,眉宇英气重些,刚才那孩子……比较漂亮,完全不像。」
「再仔细想想!」
黄公公五体投地,浑身发抖道:「奴才敢起誓,那少年跟阮侍郎真的不像!」
王十全一语不发,瞪着黄公公良久。
东方非笑意盈盈,缓颊道:
「皇上会误会这两人相像,全怪微臣。微臣不该挑中了一个气质与阮侍郎相仿的青年,实在是,臣十分怀念阮侍郎啊。」
王十全冷冷睇向他,道:
「东方,就算所有答案都是否定的,但只要有一样相像,朕就无法控制内心的怀疑。你来告诉朕,怀真的尾指是怎么断的?」
「皇上,如果臣说,那是臣太思念阮侍郎,所以找上了一个气质爽朗的怀真当男宠,而臣,跟皇上一样,十处里只要有一处能够神似阮侍郎,臣就一定要它神似到底,所以施计斩断了她的尾指,皇上信也不信?」东方非似笑非笑道。
王十全瞪着他阴狠的面貌,当年正是这份阴狠让他登基为皇。
「……怀真知情吗?」
「她不会知道这根尾指是我差人砍断的。」
「东方,你行事歹毒,迟早会有报应的。」
「臣知道,也等着报应。」他不怕报应,就怕报应不来。
「倘若你回京,你可以连怀真一块带回去,朕为他安插个官职,让他有一展长才的机会,再封阮小姐为定国夫人,让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不尽,如何?」
「臣留在这里,为皇上镇住江兴一带,此乃臣的心愿。」
「哼,如果我将怀真带走呢?他会是朝中一片清流。」
「哈哈,皇上,你将她这清流带回京师安插官职,不出三个月,你必将她外放到边境一带,巴不得永不相见。」
「你是说朕没有容人的雅量?」
「如果皇上无容人雅量,又岂会容得了东方在皇上眼下为所欲为呢?皇上登基两年,有些事还需得暗地来,怀真她啊,只懂台面上的事,对皇上将要做的正事,只会是一个阻碍而已。」
王十全能坐上皇位,自然也明白东方非的言下之意。放弃怀真,他有点不舍,但也不会太遗憾。他哼了一声,吩咐小莲子,道:
「准备收拾行李,今晚回幸得官园住一宿,明天起程回京。」
「是,奴才立即准备。」
行到门口,王十全又回头看他一眼,傲气道:
「东方,七年之约,你可别忘了。」
「七年之后,臣尚苟活于世,必回京效命。」东方非作一长揖。
「那个阮东潜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找个神似他的男宠?听说阮东潜是阮卧秋的远亲,想来,你也是想在阮小姐的身上,寻找阮东潜的影子吧?」王十全问道。
「皇上英明。」东方非好整以暇道:「我东方非一生,从心所欲,从不后悔,但也自知缺德事做了不少,将来也照样任意妄行。不过,在我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她其心如明镜,胸怀磊落,行事刚直,我踢断她的腿,她继续往前爬;我要斩断她的手,她竟然还能撑下去,她残废的模样实在令我怜爱又钦佩啊。」
王十全一愣。这听起来简直是……除了九五至尊,人岂能十全十美?东方非也不例外,竟然对情爱有强烈偏执,幸而阮东潜英年早逝,就可怜了怀真……
他的同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只道:
「东方,朕卖你一个面子,将案例付梓后,分发各县,满足你男宠的愿望。你要记得,将来朕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即使染脏了你的双手,你照样得回报朕。」
「臣遵旨。」
等王十全与小太监离去后,东方非负手吩咐:
「青衣,还不快扶起黄公公?」
「是。」
黄公公被适当的力道轻轻扶起。他低声道:「多谢大人。」
「还大人什么呢?现在我身无正官官职。黄公公,许久不见,你在宫中内斗得很严重吧?瞧你老成这样。」
「大人……阮……」
「这种话,你还是永远沉封在心里吧。」东方非转向他,笑道:「黄公公,你够机灵,可惜看样子,再过两年你斗不过皇上身边受宠的小太监了。」
黄公公闻言,又跪地道:「请大人指点!」
「我能指点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当日给你的承诺,保你安享晚年。去吧,如果皇上知道你在我这里逗留太久,必定再生疑窦。」
黄公公点头,沮丧地起身。当他要跨出门槛时,东方非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皇上图新鲜,小太监懂得讨好,自然受宠。你不一样,你在宫中成精了,一味承顺逢迎,皇上只当你有所图谋。黄公公,你这人老顾东顾西的,认定皇上会护着一个受宠太监,而不敢轻举妄动。其实,只要没有明显证据,皇上是不会理这些太监斗争。到时,你再安插个你信赖的甜嘴小太监过去,你要什么还得不到吗?」
黄公公大喜过望,连忙拜倒在地。「多谢大人。」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黄公公离去之后,厅后小门,有抹人影现身--
「东方非,你这样暗示黄公公,岂不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正是阮冬故。
她一脸恼色,瞪着他。
东方非哼笑道:
「冬故,皇宫内院本是战场,争权夺利不足为奇。黄公公是我硬扶起的阿斗,我只是施予小惠,让他认清现今局面,至于要怎么做,由他自己选择。反正他不去斗,迟早有人斗下他,到那时,如果他还能留下命来,我可保他安享晚年。」
阮冬故皱眉,不发一语。这种内斗,她十分痛恨,但也知道内宫如同朝廷,只要不将事情闹大,皇上可以视若无睹的。
青衣看她脸色不定,急忙上前缓颊道:
「小姐,爷对此事,布局甚久,打离京前他就……」熟知阮东潜长相的,全贬职,无法接近皇上,独留黄公公为棋。这种事要怎么坦白说?他只好改口:「打离京前爷就私会黄公公,要他在皇上离京十日内,兼程赶往该地。」
「东方兄怎知皇上一定会离京来此?」她问了。
「因为我受宠啊。」见她还执意等着真正答案,他大笑:「冬故,妳哪儿笨了?皇上对我的感情太复杂,我将他推上龙椅,他心怀感恩,自然力宠我,但他也想监视我,再者,如今内阁首辅为程如玉,皇上想杀人,一个眨眼,我就看穿了,程如玉根本无法揣测圣意。」
「多谢东方兄力荐程如玉为首辅。」她抱拳道。程如玉是东方非人马,东方非力荐他,绝对不是为了巩固势力,而是程如玉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但盼内阁从此归回文书官员的地位,不再干政。
东方非也没告诉她,一个无法揣测圣意的人,是无法久坐那个位子的。她想要的世界太理想,理想到除非人人将野心彻底自体内消灭,否则现在的盛世,根本维持不了几年,偏她像头蛮牛,一直做下去,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立碑留世。
思及此,他有点不悦,继续道:
「皇上亲临,在我预料之中。我让黄公公跟上来,是防阮东潜一事东窗事发。临行前,我告诉黄公公,来到我定居之县,皇上问什么,一律否认,若见我开扇,即是否认到底,绝不可反复迟疑,我可保他将来退出宫后,荣华富贵安享晚年。人人皆知我东方非一诺千金,他也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自然是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