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老爷要我抽一点时间来上课?”拓跋仡邪望着窦宪,眼里尽是诧异,“可是我即将忙着监督新屋的进度,可能抽不出时间来。”
“不会用到你白天的时间的,这回我给你加的课程是天文学,虽然乐企传授给你的观天知识非常丰富,但是那套理论会因为地形不同而有谬误,所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你将在此地生根,基本的二十八颗星宿总是要能分别,本来我是打算亲自指点你,但因公事繁重,只好另派高徒教你了,今夜戌时,西厢顶楼阳台上。”
“是!”
拓跋仡邪谈不上快乐与否,只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差,除了消耗他过剩的精力外,也可防着自己老是胡思乱想,抱着枕头攀窦惠。
第六章
在厨房与其他仆役用完晚餐后,拓跋仡邪随意将粗制的大袄衣披上身,从灶旁捡了一块通红的木炭放进铁制暖炉,再拿块麻布袋包裹好。
由于拓跋仡邪个性直爽,待人颇具义气,不仅深得窦老爷和大总管的赏识,就连低他一阶的昆仑奴也对他尊崇得很,因为拓跋仡邪一有空闲就会自掏腰包地沽点小酒,然后跑到男奴睡的宿舍去跟他们聊天,起初,汉仆瞧不起胡奴及昆仑奴,对他亲近胡奴的行径很不以为然,都避到另一角。
拓跋仡邪根本不管阶级与种族隔阂的问题,只在乎行事够不够效率,因为他总觉得既要同担一件差事,哪能连话都不说一句,这不是很别扭吗?若说女人小心眼也就算了,大男人行事哪能这么计较?
因此拓跋仡邪特别压低声音讲故事,但尽可能说得口沫横飞,精彩的故事听得大伙欲罢不能,就这么几次过后,那汉仆犯搔痒的耳朵怎抵得过去?于是不知不觉地纷纷靠拢听他说话,最后,胡、汉奴仆始肯围坐一圈说话了,这比窦宪几番公开要胡、汉奴仆间和睦相处还有效!
现在大伙知道他要在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上课,特别帮他准备了热汤,割了块肉干塞到他怀里,他谢了大家的好意,点了草芯的灯笼来到窦宪所说的地点,这里离五阁楼最远,所以视野也最广。
今夜冷谧,阴涸的袭风似乎被冻结了,没了明月的争耀,点点星辰看来格外的闪烁,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舒展双臂,吸进一口凉透的气,便猛挲手掌好取暖。
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从后方传了过来,没有多久,一双套了绒毛织物的小手就盖住了他的眼睛,那股熟悉的幽香又飘进他的鼻息。
惊喜刚燃心头,但随即被他的理知浇熄了。
他忙地拨开她的手,弹身而起,低哑着声音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被人看见,你会完蛋的。”
窦惠被他气极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连退了两步,才说:“爹爹要我来这里教你天象的,他还有张字条要给你,”她说着将纸条递了出去,“交代这是个小小的测试,如果你懂意思,就可以上课,如果不懂的话,那就随我下去。”
拓跋仡邪上前一步,狐疑地揪过纸条后,迅速退了一大步,来到灯笼前,就着昏暗的光线,打开来一看后,竟然只有“送暖偷寒”四个大字。
他愣在原地半晌,好久不能说出一句话。
“上面写些什么?我看看。”窦惠想帮个小忙。
“喔,不行!这样是作弊!”拓跋仡邪忙将纸收在臀后,转身背着她将纸收进了袖腕上的夹袋里,“我懂你爹的意思了!咱们上课吧。”
窦惠一脸怀疑,“既然你已懂,给我看不算作弊吧?我要看!”说着窦惠走过去,打算搜出他袖袋里的纸。
“别这样,这真的只是一个测验而已……”
胳肢窝被搔得发痒的拓跋仡邪,忍住咯呼发笑的冲动,为了不让她得逞,他只得尽量收紧腋下,紧紧抱住窦惠的身子,不让她动。
贴住他结实的胸膛后,窦惠霎时惊愕,不多想,就使劲推了他一把。
拓跋仡邪一时不防,失去了重心,将窦惠连拉带抱地跌坐在地上,仓皇之际,她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而她则是痛得闷哼,长长地倒抽一记。
窦惠不敢尖叫,只能抚着被他胸部弹撞得发疼的下巴,好久才开口说话:“你赶快放开我的手,让我起来。”
拓跋仡邪等下腹那阵痛过后,才甩了一下头,松开腋下,喘着气说:“你真的变重了,被你这个肉球一压,我的……屁股好痛!”他说时中间停顿了一下,显然痛的不是屁服。
窦惠满脸羞红,不理他一径地哀叫,兀自跑回灯笼边坐好,倦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一走近,坐在她身边时,她马上仰头,伸手指着星辰,开始上课了,“在我们顶头上的那颗,就是勾陈一,也叫紫微垣……”
拓跋仡邪头倾了过来,问:“在哪里?”
“正中嘛!”
“喔,那是北极星了。”
“然后再顺着西南找去,你就会发现北斗七星,形状有点像杓子的,它们分别叫做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哦!原来就是西方人说的大熊座嘛!”
“大熊座?”
“是啊!它还有故事哩,在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这堂天文课,就成了双方资讯的交流课。
窦惠听完故事后,开始介绍北方玄武,一一指出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给他看。
而拓跋仡邪也不服输地将星星重新整理,连成仙女座、英仙座和三角座。
窦惠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突然地静默不语,好久才说:“天将军的位置动了。”
“什么动了?”
“天将军!你刚才说的仙女座里面就包含了天大将军在里面,总共有十二颗星,志上有记载:天将军,十二星,在娄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
“记载归记载,这跟位置动不动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窦惠的心情顿时沮丧,两手撑在地上,“也许是好兆头,也许是恶兆。”
“也许什么兆都不是,只是你眼花了。”拓跋仡邪轻松的口吻,一下子抚平了窦惠的疑虑。
她抬起两扇稠密如帘的睫毛凝视着他,而他被她晶亮的睇眼吸引住,呼吸不由得沉重起来,大手悄然地覆上她的手,浑然忘我地将目光移至那两片诱人颤抖的红唇上,慢慢低头凑近她粉红的面颊,正要亲上去时……
“哈啾!”两道黏稠的糊液瞬间吊在她的鼻孔间,她竟大杀风景地打了一个响彻如雷的喷嚏,而且还下了雨!好险温度不够低,否则就该说冰雹了。
这记响嚏来得正是时候,将拓跋仡邪震回原位,顿时收起亲她的意图,改说:
“很冷耶!”
窦惠慌张自他的掌下抽回手,掐着手绢就挲起红透的鼻头,犹豫地附和,“嗯!”
“你要不是偎着我取暖?”他率直的问,就好像在询问她饿了,要不要吃饭一样。
窦惠垂着头,一径地虐待自己鼻子,不吭一声。
“你一定要跟那两孔小鼻过不去吗?”他的声音有些不悦了,“小心戳上瘾,成了猪鼻子,就难看了。”于是她的动作倏地停顿,但肩头开始抖了起来。
最后,拓跋仡邪卸下自己的粗皮袄,体贴地罩上她肩头,跟她坦诚:“你父亲似乎知道我们的事了。”
这椿消息让她惊骇地弹起头来,“不!”她的声音里有着恐惧。
趁她怔然发呆之际,他一把将她清瘦的身子搂进怀,挲着她皎如明月的面颊,“不用这么害怕,我想他是在默许我们,要不然,他不可能放你一人在这里的;而我,除了靠着你之外,不会做任何非分之想的。”
窦惠想了好久,还是参不透父亲的用意,偎在他怀里的身子仍是硬帮帮的,最后她屏息问:“我爹到底写了什么给你,让你的态度变这么多?”
“他没说什么,”拓跋仡邪一副老实样,说:“只交代我天冷地冻,别让你着凉罢了。”
窦惠一脸不信。
拓跋仡邪则是赶忙仰头,祈天助他挪转她的注意力,“现在可以言归正传了吧!
老师刚才说的那个跋扈的天将军在哪儿啊?”
“在你的头上。”窦惠的目光略过他的下颚,直瞪进他的眼角。
“喔,我认出来了!那边那颗又是什么呢?”
窦惠给他打了个岔,忘了追根究底,身子一挺,认出星宿名后,马上说:“哦,那是……”于是他们再度讨论起天文的事了。
专心解说的窦惠不再为悖礼的事局促不安,倚着对方如钟不动的胸膛,心头亦燃烧着一丝希望。
也许他们真的能在一起也说不定!果真如此,那该多好!
想到此,她已无心再为他上课了,只能靠着他阖起双目,细细体验这难得可贵的时光。
当窦宪上来查看时,整个小脸通红的窦惠已坠入梦乡之中,他从拓跋仡邪的手中接过女儿,低哑着声音说:“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不需要再跑这么一趟。”
拓跋仡邪知其所言,但不明动机,“我一无所有,为什么你还肯?”
“现在没有,并不表示以后也没有;肯力争上游是你强过时下高门子弟的地方,老实说,我已受够老大和老二嫁的庸材,没有那种攀龙骥凤的雄心壮志了。”
☆☆☆
有了窦宪的首肯与支持,这对佳人的恋情始有发展的空间。
窦惠不再介意耳语,接触到邻近女儿羡慕有加的眼光时,亦不加以炫耀,毕竟这是老天疼惜她,在这年头,能如愿与心爱郎君结为琴瑟的女孩数不出几个。
而在窦家府邸里,上从主人下至奴仆莫不为他俩祈福,因为他们的结合能为寒门庶士等低阶人打开一丝希望之窗,但是唯独乐企例外。
乐企总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席垫上,空洞的两目洼陷,恰如深井之星,幽渺地凝视窗外纷飞的瑞雪,眼角边的纹线没来由地便聚积湿濡的泪水。
一个不留神,时迁物转,昨日白雪已成了七夕绵雨。
这天,当大多向织女乞巧的女孩躲在瓜棚下偷睨蜘蛛结网的同时,窦惠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轻咬着唇,单眼微眯,一针一线地为拓跋仡邪织成一条缀着玉佩的丝质绞带,为达惊喜效果,她便拜托拓跋质将东西偷藏在他的枕下。
当她走经长廊,要回主屋时,远远见乐企提着拐杖,往前探索而来,她忙走上前去搀扶他,“乐企,地上湿滑,你小心走着。”
乐企愣了一下,头微倾,认出她的声音后,低嘎着音说:“啊!原来是窦惠姑娘,老朽正想去找你。”
“结果是我找到你了!”窦惠调皮地应了一句,“找我有什么事吗?要不要进屋里谈呢?”
“嗯……”乐企犹豫不决,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于是窦惠便说:“那我扶你到尾端的亭子好了。”说着就将老人领了过去,带他坐上平滑的石椅,“行了,乐企,这里没有其他人在,你尽管把话说出来吧!”
乐企鲁钝地将木杖横放在石几上后,站起来缓转过身,沉恸地对她说了一声,“窦姑娘,我求你……”话还没说完,他就抖弯起两腿,砰然跪下地。
窦惠大吃一惊,“乐企!你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
“不,除非你答应我,要不然我就跪在这儿,死也不起来。”
“什么事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呢?你好歹也让我知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啊!就算我没法子,爹爹也可以拿主意的。”
“这事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求你,放了我家少主吧!”
窦惠的小嘴微张,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要求,“乐企!你……你要我放了他?
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我配他不够好吗?”
“不是的!这全是因为时机不对。”
窦惠觉得乐企给的现由既含胡又莫名其妙,不觉生起气了,“那你为什么不找他说去?又不是对动物放生,你要我放了他,简直侮辱了你的主人,现在,你快站起来,否则我要走了。”
“等一等!”乐企稍起了身,“好,我起身,你听我说个故事。”
“如果你是要跟我提他的身世的话,就不用再费唇舌,他都告诉我了!”窦惠的口吻多了一层反抗。
“他……已经告诉你了?”乐企好讶异,但神色更是紧张。
因为这意味他脾气倔强的主人已全心全意爱上眼前的姑娘了,这该如何是好?
这一件件发生的事与他所预见的完全不一样。
“是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这时的窦惠没办法对乐企和蔼。
“有!我有好多话要说!你不行嫁给他,他也不能娶你,如果你不肯听我的劝,任你父亲一意孤行的话,会为你家带来浩劫的,我看到南与北各有两队人马为你冲杀而来,尾随的便是死亡与毁灭。”
“你在说梦话!”
“不是,请你相信我的话,就如我相信你有能力让伤口愈合的本事一样,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全身泛着白光,散放出一种源源不断的能量,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只要你心所想,便能达成目的,而我当初贪生,违背我主的意思,让你救了我。”
“是吗?但对你而言我似乎不够好,”这时窦惠的泪已在眼眶边打着转了,“因为我太邪门了?”
“不是的,因为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主的人!他生来就拥有领导的才华,强烈的生存斗志,但是安逸地待在你家,那份志气会一点一滴地消磨掉。”
“你到底想强调什么?”
“我在强调大地间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命运!而你想要留他下来的心念扭转了本来会发生的事,也就是违抗了正义,你还年轻,不知道这是一条危险的路,没有你,我其实早该死的,我的主人与族人会分散开来,其他人被抓去盖一条很长很长的墙,而我的主人则会到北疆去打仗,我不知他会生亦或是死,但是这是一个生为战士该走的路,我宁愿他抱着刀离开世界,也不要他忧郁地抱着琴继续流浪,或者待在你家等死。”
“我实在不懂你的话,但我必须告拆你,我没有那种改变因果的能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看到自己将死,不昧气数未尽,这或许就是一切该发生的事。”
“是不该发生,而你让它发生了!如果你真嫁给他,你的能量会愈来愈弱,你前世的好运将被揭发,这不会为你带来幸福,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为了夺你,南北两朝与贵族之间会有场大争执,你的丈夫无力抵抗,后果可想而知,你的父亲则因违背世俗而被人乱加罪名……”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没有那么可怕的!”窦惠奋力捂住耳朵,拒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