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乖巧的飞奔起来,他在风中对她笑说:「我们回平安镇--明天。」
「元震!」沈雩咬牙切齿,握拳的手,指甲都陷到手心肉里去了。
马儿都往南跑了,她能说不吗?
约莫一盏茶时间,他们来到一座朴实的小村庄。庄里以务农为生,少有外人来访,对骑马而来的陌生来客感到好奇又热情。
「小姐公子,一起过来这边坐嘛。」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伯拉开嗓门对他们招呼着。
他们到达的时候刚好是晚膳时间,大家庭里吃起饭来热热闹闹,桌子一摆好几桌;大锅菜大锅饭,还有小孩们堆起上窑,闷烧烤出一堆蕃薯、玉米和芋头等自家种植的农作物。元震一下子便和大家混熟,大叔大婶们塞了一大盘食物给他,他也不客气的全收下。
「来来来,一起坐这边吃,人多热闹些。」
大伙儿对元震热情招呼,他远看一下闷坐一旁的沈雩,笑着婉拒大叔大婶们的好意,小声对他们解释道:「我家娘子脸皮薄,生性害羞,不好意思和大家一起用餐。我和她吃完晚饭,再来和大叔大婶们喝茶聊天可好?」
叔婶们也往沈雩的方向瞄一下,满脸羡慕的笑意。
「公子,你家娘子长得真好看,一点都不像我们这些做粗活的。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我们邻近几座村庄加起来,大概都挑不出一个可以和她相比的姑娘,你可得好好待她。」
「是,大叔说的是。」元震谨遵教诲。
「不过,她好像不太高兴哪。」
「不就是在和我闹脾气吗?她坚持今晚要连夜赶回去,我说天气太冷不适合赶路,她就生气了,我可得好好讨她开心才行。」
「那你快去吧,等会儿别忘了来和我们喝茶聊天。」
「会的。」
远远看着元震周旋在众人之间,八面玲珑的模样,沈雩难免怨怪老天不公。凭着他那张好看的笑脸,走到哪里都迷倒一班人,不但极讨人欢心,还大小通吃。除了她之外,应该没有人不喜欢他的。
「嘿,吃晚饭了。」
说人人到。笑脸映在眼前,他把一颗从窑里挖出来不久、仍冒着热气的蕃薯放在她手里。她没想到会那么烫,拉长衣袖垫着仍是烫,一下子从左手丢到右手,一下又从右手丢到左手,平均热气。
元震好笑地看着她可爱的动作,不忍她烫伤手,伸手接过蕃薯,熟练地拨撕外皮。
「我皮粗肉厚,不怕烫。」为免她笑他,他索性开口先调侃自己。
「我又没说什么。」接回撕去一半外皮的橘红色蕃薯,她吹气后咬下一口。「好甜,好好吃。」
她小巧脸上绽放满足笑容,长长的睫毛微瞇,很享受的样子。
「妳喜欢吃这种东西?」未经调味的自然食物,他记住了。
「你瞧不起『这种东西』啊?」她看看盘里那些玉米蕃薯。「你不吃的话,都给我吃。」
「我不会和妳抢,妳放心好了。」
他宠溺地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得不亦乐乎的开心模样。
没有大鱼大肉,只有清淡菜肴,一点都不精致的食物,吃起来却比山珍海味还过瘾。
元震是因为美人当前,沈雩却是因为从体内挖掘出另一个自己似的畅快。
原来率性说话、没有任何勉强矫饰,会是这么开怀舒畅的事情。
以前从不知道,现在尝试过了,她还能老是对他撑着一张没表情的冷脸吗?怕是难了呀。
恍然之间,她忽然明白,她已回不到无情无绪的从前了。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人一步步往前,没有谁可以一直停留在原地。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吃完饭后,农家小孩因有客人来,在父母允许下,施放起几枚色彩缤纷的烟花来。随着烟硝燃放的声响,每个人都仰起头,着迷地欣赏那只有瞬间光彩的美丽烟花。
在这美丽的时刻,她的心头暖暖的,好像她在梦里睡了许久,突然清醒过来,一醒来就看见五彩烟火在帮她庆贺一般。
一个人,能对万事万物有所感觉,真的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务农为生,生存不易。但此时此景,我相信没有人比他们更幸福。」
她欣羡地凝望着他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相处的景象。老祖父母、爹娘和多位叔婶,外加一大群年龄不一的小萝卜头,在半新旧的房舍里穿梭;也许房子住起来有点挤,也许偶尔会有摩擦纠纷,但却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谁也拆散不了的一家人。
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热闹生活。
「妳想过这样的生活?」
当她还沉浸在幸福的氛围中,他的问话将她拉回现实。
「你不羡慕吗?好热闹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不需羡慕别人的。与其羡慕他人,不如靠自己去争取营造,有一天终会拥有让别人欣羡的生活。」
「你在说你的经验谈吗?」只是闲聊,她无意打探他的隐私。
「没错。」他坦然承认。远望追逐玩耍的小娃儿们天真的笑容,他对自己的过往不加掩饰。
「我是私生子,出身卑微,十五岁被带回元府;在女主人和异母姊姊们眼中,我只是个外面女人生的杂种,没有地位,不被当成人看待,只能用心跟在父亲身边学习,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会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手段。
「如果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元家祖产早晚被我败光;但我利用母钱滚出更多子钱,终于取得元府经济主权,算不算是一种成就?」
「力争上游出人头地,当然算是一种成就。」不过她赶紧补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是在赞美你,你别想太多。」
「这样讲就太别扭了啦!」元震不留情的取笑。
「我别扭,你大可别和我说话。」
「好好好!算我怕妳了。」
「哼。」偏过头不理他。
短暂的寂静之后,看着她线条完美的侧脸,发现她的目光没离开过那热闹的一家子,他轻轻问道:「妳想妳爹吗?」
沈雩纤细的身子在乍听他的问话时,明显晃动一下。她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幽幽开口:
「我想他。」语中潜藏多少思念在其中。
「他赶妳出家门,让妳流浪在外,妳还想他?」
「京城里流传许多责怪我父亲无情的流言,但那并非事实。」沈雩低垂长睫,掩去眸里的落寞。
「我爹宠我,待我极好。他是个沉默温和的读书人,对于退婚一事,知道错不在我,因此并未责怪将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儿,反而对于养成我冷漠性情一事感到歉然。流言结束掉我不曾开始的婚姻,却是另一段人生旅程的起点。他承受世人对他无情的指控,世人却不知这是他成全女儿自由飞翔的方式。」
她脸上勾勒出浅浅酸涩的笑容。「我想他是疼爱我疼过了头,不然天下间哪还有个父亲愿意一肩挑起所有骂名,只为让女儿飞向她向往的天空。」
「让一个素来娇惯着、养在深闺的富家女独自在外流浪,远在南方的他放得下心?」这到底是狠心还是放心?
「我不是一个人的你忘了?小雪从小跟着皇室请来的师父练武,专精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别瞧她瘦瘦小小,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可就连高大的北方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完全看不出来。」元震根本不信。想他和小雪初次见面,小雪还被他吓得软脚呢。
「下回你和她较量较量吧,她虽不一定能赢得了你,却肯定不会输给你。」沈雩对小雪很有信心。
「好啊。」如果小雪能和他打成平手,他这几年要算是白混了。
「先提醒你,小雪的功夫可不像阿焰那样;阿焰不是练武的料子,小雪却是,所以你别太放心了。」
「就因为信任小雪,所以妳爹放心的让妳和她离开家门?」
「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风险存在。如果因为害怕而困守家中,一晃眼,一辈子就过了。」
「妳和妳爹都是这么想?」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还是你认为,女子就该一生在家相夫教子,不该踏出大门一步?」
审视的美眸斜睇着他。昏暗夜色中,她幽黑的眸子流露出玉石般柔润的光采。
「我是那种人吗?」元震苦笑道。
她别开视线,再次凝望嬉闹的孩子们。
「当状元郎提出退婚要求,只因一项不实的指控,我爹二话不说就答应,唯一的条件是他不许对外诬蔑我的名声。我爹曾说,轻易相信谣言的男子配不上我,退了婚反而好。同时他也明了,被退婚的女儿难再许鸳盟,不愿将我困在家里一辈子,他要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别日日仰望头顶的一小片天空。」
「现在妳出来了,走了一趟西北,用去半年时间,感想是宁可回到高墙绣楼里当个千金女,或继续自由自在的浪迹天涯?」若是他的话,当然是继续流浪喽。风景还没看尽,路途还未走完,怎舍得回去窝在小小的楼院里?
「你猜呢?」不说明,交浅不必言深。会和他说起父亲,只是因为想念;至于更内心的想法,就不必深谈了。
「妳真会泼人冷水耶。」元震自嘲一笑,隐隐感觉到和她心的距离有些快拉近了,她却在关键时刻停下来。
「很冷是吧?别奢望一块千年寒冰会有多温暖。」
咦!是他听错了吗?他怎么好像从她清冷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丝的畅快轻悠?她该不是正在和他「轻松愉快」的聊天吧?
忍不住开怀朗笑,率性豪气的笑声引来一个亮晶晶的白眼。
「很好笑吗?真是无聊透顶。」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冷淡神情,他笑得更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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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想太多了。
沈雩走在大街上,对摊商陈列出来的琳琅满目商品视若无睹,反因想起数日前外宿--事,内心忽有所感。
回到平安镇好几天了,难得盼到一个晴日,和小雪、巧妍一同上街逛逛;两名少女被各种新鲜玩意儿吸引,在摊位前流连,沈雩也乐得耳根子清静片刻。
她一个人悠闲慢行,心绪逐渐迷离,不禁回想起前几日借居民宿的事情。
元震对民宿主人谎称他们是夫妻,她获悉后很生气,以为他别有居心。后来经主人说明,才知道主人一开始已对元震说明过他家没有空房间,必须男女分开,和他家的男童女童一起睡大炕通铺。当时她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事颇觉愧疚,但看他没放在心上,也就当作没这回事般不提。
她不该太看轻他的人格。有时想想,或许,他的内心和他清新俊朗的外表一样,是个正直爽朗的君子,只是一开始她的防心就太重,没选择地将他划分到心怀不轨的那一类人去。也许,她真该好好检视一下自己的心态才是。
想到因她狭隘的心思,差点误会他的乌龙事件,她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那个人哪,好像她怎么对待他他都不会生气,除出上次巧妍想偷偷带她回京那件事,曾惹得他失控生气外,他一直都是带着笑意的。
想起他的笑脸,沈雩已不像从前那样硬要将他甩出脑海,反而觉得偶尔想着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的确变了,不只如巧妍所言,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境确实有了极大的转变。
在遇见元震之后……
无意间发现周遭几名摊商纷纷收拾摊位,她这才发觉天候异变、冬阳隐蔽,瞬间乌云罩天,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
从第一滴豆大的雨水打在身上,雨势就没有停的倾盆而下。路上行人见突降大雨,匆忙地四处躲避,摊商们急忙收摊找地方躲雨,方才热热闹闹的街市,一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只有滂沱大雨在尽情宣泄般。
小雪和巧妍都在别的地方逛,这时候应该在哪家店铺的檐下躲雨。沈雩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抬眼望向天空,雨水下留情地打在她光洁的小脸上,迅速染湿她的衣衫;她像不知疼似的,依旧瞇眼望天。
原来雨水打在身上是这么的痛,痛得她身体都麻了。
可是,不曾有过的体验,却让她心情十分愉悦,嘴角扬起,甚至合掌承接雨水。
透明雨滴很快满出手掌,她放掉,又重新承接,像在玩一个永不厌倦的游戏。
以前她不知道喜怒哀乐是何种感受,就连得知被退婚时,她也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句:「是这样吗?」
风风雨雨似近下了她身,就连心里,也没有一丝丝感想。直到元震出现,每天顶着一张笑脸在她面前招摇,时而惹得她心烦,时而引她舒心而笑,她才多少了解,真实的人生,究竟是何种面貌。
「唐大哥,跑快一点啊,淋了雨会生病,看大夫抓药要花钱的,我不想破财,跑快一点……」后方传来着急、惶恐的年轻嗓音。
「省下叨念的时间,你可以跑得更快一点。」严肃的声音冷淡回道。
「好嘛好嘛,不说了,快跑快跑!」
沈雩沉浸在一个人的乐趣里,浑然未觉后方疾步踏雨而来的奔跑足音,直到有人用力撞了她后肩一下,她没有防范,被撞得跌跪在地。
撞倒她的人紧急停步,回头蹲下身子对她不安问道:「姑娘,妳没事吧?」是那名声音冷淡的男子。
一把油纸伞替她挡去大雨,沈雩抬头看望,幽深的眸子迷蒙,尚未回神,怔忡看着那张映在眼前陌生男子关怀的脸庞。
「妳没事吧?」那人又问了一次,眼中带着担忧。
沈雩想了好久,才发现他是在问她话。眨眨眼抖落几滴长睫上的雨水,回神过来。「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刚才急着找地方避雨,冲撞的力道不小,她都被撞倒在地了,真没受伤?
「没事,你走吧。」想等对方走了再站起来,对方却不走,担心地看着她。
「妳还想继续淋雨?」看她浑身湿透,男子立即猜到她必是在雨中站了好一会儿,才会全身湿成这样。
「反正都湿了。」她淡然回应。不再等他走,她单手撑地想站起来,膝上传来的剧痛让她柳眉一皱,起身的动作显得痛苦且不自然。
男子顾不得避嫌,抓着她单臂,扶她站好。「对不住,害妳双膝受伤。」
「下不紧,你们避雨去吧。」她走出他伞下,缓慢前行。她的腿受了伤,想走快也不行了。
「先躲雨,等雨稍停,我带妳去找大夫。」
男子的伞又移到她头顶,似乎不在意自己半边身子都在伞外。
「我说过,不用了。」
「害妳受伤的人是我,妳的脚一跛一跛的,我能安心离开吗?」
男子曾想扶她一把,但碍于男女之别,始终不敢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