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与夜交接的时刻,晦暗不明的寂静。
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当元震发现前方往东南而行的马车已离他不远,他更加速了座骑奔驰的速度,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
如果马车上的人不是沈雩--不,他无法想象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抓紧缰绳,一人一马如箭矢般飞射,转眼之间已追赶上车速缓慢的马车。
「嘶」地一声,元震座骑在马车前方猛然停住,马儿扬起前蹄,嘶叫一声,大口喷气。
驾车的阿焰表情愕然,紧急拉扯缰绳停下马车。
「阿焰,发生什么事了?」在车蓬内享用餐前点心的巧妍,口齿不清的问道。
「小姐,是元公子。」前座的阿焰侧首回道。
「什么?!」巧妍吓一跳,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死。
沈雩倒了杯水给她。备受惊吓的巧妍大口一灌,一不小心又差点被呛死。
「这么快就赶上了吗?」沈雩拍拍巧妍背脊顺气,无意识的喃念着。
「姊姊,妳早就料到他会找到我们?!」巧妍又是一惊。
「不就只有两种结果吗?找到与没找到。」
巧妍看着向来不问世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姊姊变得如此机灵,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
元震下马,全身蕴满沸腾怒火,毫不迟疑地往马车走来。阿焰看他表情凝肃,全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爱笑的元大哥,不由得也步下马车,抽出斜背的长剑,以剑相对。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不容出错的任务,就是保护公主毫发无伤。
「是你们。真是太好了。」元震一笑,笑里却一点暖意也无,反而酝酿着一股冰澈入骨的寒意。
沈雩和巧妍也下了马车。巧妍紧紧勾住沈雩手臂,缩着脖子观察此刻他们的处境。罪魁祸首是她,她当然知道要害怕。
沈雩不疑不惧,凝目注视满脸霜寒、面容苍白的元震。她想不透,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有这样的勇气一路追寻?这般恶劣冰冷的天气,连着几个时辰的奔波,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支撑?
「今日之前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却以剑相对,差别未免太大。」元震勾唇而笑,笑痕深刻,浓浓的讥讽是对自己,也是对持剑者。
「元大哥,你还好吧?」虽然害怕,巧妍还是好心的关怀一下元震,总觉得他怪怪的。
「我如愿见到了沈雩,怎会不好?我很好,非常好。」
「你别再走过来了。」阿焰出声警告,元震已走到剑前一步远的位置,再走下去,就要碰到剑尖了。
「你说,是你该害怕,还是我该害怕?」元震脚步未停,阿焰只好后退一步。
「看来,是你怕了。」元震下了结论。
阿焰年少气盛,不堪受辱,持剑的手往前一伸,剑尖直抵元震胸前一吋。
「阿焰,别伤人!」沈雩心一急,脱口喊道。
阿焰闻声分心,元震右脚一勾,踢起一颗被冰雪包裹着的小石子,石子精准无比地飞击闪耀幽芒银光的剑面。撞击的力量极大,发出清脆声响,阿焰持剑的手一偏,元震趁机近他身,迅速出手翻点他右手手腕手臂关节处,阿焰只觉得右臂一麻,撑不住剑身的重量,眼睁睁看着长剑摔落在地。
「你!」这是什么小人招数?阿焰只好赤手空拳和他对打起来。可惜还在发育阶段的文弱少年,怎敌得过高大的昂藏男子,几招下来便节节败退,全盘皆输。
元震故意耍着他,每每在他快无招架之力时,便露出破绽来放水几招,等他觉得翻盘有望时,又被吃得死死的。
在灰白雪地上缠斗了好一阵子,明明几招便可见输赢,元震偏偏故意要着不服输的阿焰玩。就在沈雩看不下去、张口欲制止时,元震抓住阿焰手臂反手一勾,将他压跪在脚印凌乱的雪地上。
「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啊。」元震冷冷一笑。
「元震,阿焰的手快被你折断了,快放开他呀!」巧妍在旁边急得跳脚。
「是快断了,可又还没断,急什么?」
「等断了就完了!」巧妍在他们身旁绕圈跺脚,都快哭了。
「元震,欺负一个孩子,很好玩吗?」沈雩冷声斥责,幽幽水眸定定的看着元震近似报复的行为。
「是挺好玩的。不过,还是比冷天骑马还差那么一点。我想我的马儿会同意我的说法,不信的话妳可以问问牠。」
压在别人身上说笑话,这笑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好笑。
「元震!」沈雩怒火中烧,她不轻易动怒,不代表她不会动怒。她看着阿焰长大,不容许有人如此欺负他。
全身蕴满怒气,正待伸手去拉他,元震却一跃而起,松开对阿焰的箝制。
「好,我放开他了,妳给我什么奖赏?」
身上沾着雪泥的元震站在沈雩面前讨赏。高大身形给她极大压力,那双平素爱笑的眸子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衷情的哀伤。
她凝望他风霜满面的瘦削脸庞,心头一闪而过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揪痛。
此时的她,竟然觉得面前这名失魂、满脸期望模样的男子有些可怜。
袖里的双拳紧握,强自镇定,不让面容显现出一丝怜悯。她咬咬下唇,低下头无语。
巧妍把阿焰扶到车上坐好,趁着元震没注意,再把阿焰的长剑收好。她在阿焰身边低声问:
「元震真不是人,把你打成这样,有没有哪里痛?那没良心的家伙,回宫后我绝饶不了他!」
「我没事。」阿焰揉揉肩胛骨,其实并不是很痛,元震使的力道并不大,主要是想挫挫他的锐气吧。
「真的没事?看他把你压在地上,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巧妍龇牙咧嘴的,想象着啃他骨头的滋味。
「他并不是个坏人。」
「不是坏人?」巧妍提高了嗓音。「不是坏人就已经把你打成这样了,要是坏人的话还得了!」
「唉,说到底,都是公主您思虑欠周惹的祸。」如果计画得完整一点,元震肯定追不上他们。
「你你你……你还怪我?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怪我就是了?!」巧妍怒目圆瞠,和阿焰从生死伙伴瞬间变成窝里反。
「公主,阿焰不敢。」阿焰心平气和,即使被冤枉了也不动气。
「你还说没有?!你刚刚明明就是在怪我!」
「够了!」
元震粗嘎怒吼一声,天地间瞬时变得寂静无声,巧妍和阿焰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什么。
「还不走?!」元震朝他们瞇眼沉声喝道。「要回皇宫、要回平安镇随你们意,就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被元震怒声一吼而吓的巧妍,勉强回过神来催促阿焰:「快快快!我们快走!」逃命要紧啊。
「可是表小姐……」阿焰看一眼沈雩纤细的身影,不安道。
「他不会伤害姊姊的,我们逃命要紧。」
「公主,妳确定?」元震看起来很生气耶。
「就说姊姊会没事,你不信我的话吗?」元震对姊姊的情意,瞎子都看出来。
巧妍在阿焰身边坐稳。「快走快走!」元震不会对姊姊怎样,可不一定不会对他们怎样。
「公主要往哪个方向走?回宫里?」
巧妍啪地一掌打在阿焰方才受创的肩胛上。「当然是回平安镇啦,你以为我们这次出来为的是什么?」
「知道了。」
马车往回头路行驶,巧妍探出半个身子来和沈雩挥手道别,不敢太大声,只好用唇语小声讲:「姊姊,要早点回来哟。」
陈旧马车逐渐远去,留下一男一女在灰暗的雪地上对立。
夕阳余光已全部沉落,月儿尚未露脸,阴沉的昏暗天色,让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堪气氛凝涩,沈雩跨出脚步。
「妳去哪里?」在这雪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能去哪?
「不知道。」沈雩垂下眼睫,缓步行走,只是不想和他面对面而已。
元震跟上来抓住她手腕,略显疲态的开口说道:「宁愿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愿面对我吗?」
沈雩无言。元震不自觉加重力气,语音低哑沉痛:「妳说啊!」
「……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什么?说出来呀!」他目光锐利,咄咄逼人的问着。
沈雩抬起头来,用那双极之美丽的黑眸仰望着他;就算天色幽暗得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他依旧能感受得到从她眼底传达出来的,对他的抗拒。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天气你不冷吗?我真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找我,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有找不到我的一天。」
「不会有那一天。」他语气平缓的说,声音里甚至没有高低起伏。「不会有那一天,我不会再让妳离开我。沈雩,妳能体会得到吗?那种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觉。妳不能体会的吧?如果妳能,就不会这么容易就离开了。」
「我的确无法体会。你对我执着何用?我不会喜欢你,不会。」
他浅笑,并未因她冷淡的话语而受伤。
「不是妳不会喜欢我,妳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有一天当妳了解了,妳就会喜欢上我的。」
「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喜欢你!」她掩耳大声说道。她不会让他的话成真,如同她不允许自己软下心来。
「从前,妳不也自恃无情无绪,不为任何人动情动怒,妳以为妳的心平静如不起波纹的湖水,最后还不是生出许多感觉?妳会生气了,会笑了,而且,妳会害怕了。」
「我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怕你?不,我不怕你。」
她自以为很有勇气的挺直背脊,没想到这么一来却几乎和他身体贴近,近到--几乎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她心里翻搅着各种难解的情绪,心一慌乱,急切的想往后退,他的另一只大掌却绕到她腰上,不让她后退。
「妳不怕我,妳只怕会爱上我。」他在她耳畔喃声低语,低醇干净的嗓音从她耳膜低回着传进脑中。「像我爱妳一样,爱上我。」
「不会!我不会爱上你!」她拧眉猛烈摇头,像要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推翻。她已经失去自豪的冷静,完全沉溺在慌乱的情绪里。
「沈雩,冷静下来。」他松开手,改以温柔地捧住她小巧柔嫩的脸颊,温声说道:「好了,好了,不逼妳了。我们只假定,也许有那一天,好吗?」
「不会有那一天。」她依然坚持,柳眉紧蹙着。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怕真有那么一天哪!
「别逃避。」他爱怜地凝视她的水眸,温声说着,语调轻缓,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别害怕呀。喜欢我不是件可怕的事,为什么要怕?当缘分来临时,不管妳去到什么地方,都躲避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躲藏呢?」
「什么缘分!我和你能有什么缘分?如果真有,恐怕也是段孽--」
话并未说完,因为他的食指在她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前,轻点上她的菱巧红唇。
「很多前人的教训告诉我们,话别说得太早太满,以免以后发觉是自打嘴巴。」
她皱眉拍开他的手。「说什么疯言疯语,我不想听。」
「是不是疯言疯语以后就知道。」他颇有自信,完全没想过她会有逃离他身边的机会。
「胡言乱语,我和你才不会有以后。」
他绽开俊朗的笑,温柔地看着她难得的娇气。「疯言疯语、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神智不清、心神不宁、头昏脑--」
「你有完没完?!」沈雩不耐地赏他一个白眼。
「怕妳得用心想词骂我,我干脆先替妳想好。」
「真用心的话,就先想想你何时准备『离开』我好了。」
「这个任务太艰难,以我有限的脑力,实在不胜担此重任。」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除了终有一天会老去的容貌,和一手绘画技艺之外,我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别人喜欢的呢?我想不通啊……」
他只是笑,没回话。也许以后的哪一天吧,他会告诉她,他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两手伸到她颈后,拆掉她乱发上的皮绳,手劲轻柔地替她用手梳拢一头柔滑青丝,再仔细地束绑好。
刚才帮她整理头发的大掌,现在牵着她的手往马儿走去。
主动牵起她的手,搁置在他的掌心里,触感微冰,心头却是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有今天,好不容易慢慢靠近她的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错失掉她,幸而在最后关头寻回,要不,他会永远责怪自己。
「回平安镇?」她问。
「不,平安镇离这里太远,已经入夜了,气温不若白日,如要连夜赶回去,妳会受不了霜寒的。我们到最近的村落借住一宿。」
脱下身上大氅,密实包住她的身子,先抱她上马,再跨上座骑。
「离这里最近的村落吗?」她低声自语。
换句话说,不就是--今夜得和他一起度过?
第五章
「我不想在别的村落过夜。」
在他策马出发前,她没得商量的否定他的提案。
光想到要跟他单独在外过夜,她就头皮发麻。这些时间相处下来,她隐约知道,他虽然有点霸道,却是个不会趁人之危的君子,但--跟他在外过夜,还是教她感到不安。
「妳想今晚连夜赶回平安镇?」
「没错。」
「不要告诉我,没有小雪在的地方,妳会没有安全感。」
他快笑出来了。小姐啊,妳都二十岁了呢。
「那又怎样?我就是依赖小雪不行吗?」她有点赌气的。
「小雪如果知道妳这样倚赖她,一定很高兴。」
「那就快掉头回去。」
「不行。」元震断然拒绝。
「为什么?」
「这种天气走不到一半路程,妳就会冻昏在路上;就算没昏倒,也会抖得牙齿喀拉喀拉响,冷到受不了。」
「往回走,也许能追上巧妍他们的马车,和他们同行。」
「他们大概已经就近找客栈投宿了吧,现在去追应该追下上了。」
「我们可以先到邻近城镇雇辆马车……」
「钱不够。因为怕追不上你们,我匆匆出门,根本没带钱,身上只有一些早上外出购物找回来的碎银,这些钱雇不到马车。」
;明车夫载我们到平安镇再付钱,一样行得通。」
「小姐,妳忘了?天气这么冷,哪个车夫愿意出门赚钱?」
「给他双倍车资。」不管怎样,就是要赶回平安镇。
「雪地湿滑,危险性高,就算给三倍车资也不一定有人肯做生意。只是在外地住一夜,有这么可怕吗?」
「就像你说的,我没有小雪不行,这答案你满意吗?」沈雩闷闷的生着气。
「妳该下是因为害怕和我单独外宿而紧张吧?」
他在取笑她了。沈雩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我一定要回平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