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笑吟吟地接过话:「既然知道你这做哥哥的疏忽了,以后就少让景儿去那漠北。那里天寒地冻的,景儿要受多少苦啊!这么多年来,我们这母子、兄弟都不得相聚……」说到最后,多年的心酸浮了上来,太后眼眶渐渐泛红。
她这一辈子虽然尊荣非常,但是深宫寂寞,能安慰她的也就是这两个儿子;偏偏小的那个一生下来就说是什么天命将才,硬生生地让母子俩常年分离,一年到头,也只有短短数日的相众,想起来真是心酸。
「母后……」太后这一落泪,让两个权握天下的男人都慌了,急忙安慰。
「母后,我们身为皇族子孙,得到无上尊荣,总是要为天下苍生做一些事,九弟为国为民,百年之后总会名垂青史。」
「母后,不能承欢膝下是儿臣不孝,但家国天下,总要以天下为先,请母后不
要伤心。」
没想到他们话一出口,太后反而更是难过。「是啊,你们男人就知道家国天下,哪里管我们这些女人是不是寂寞伤心?先皇是这样,你们兄弟俩也是这样!」作为后宫的女人,有些事尽管悲伤,却总是无可奈何。
「母后!」朱煦景叹气,「儿臣又不是不回来了,现在边疆初定,儿臣还不能放手,等再过个几年,儿臣就能常住京城。」
「再过几年?」太后泪眼汪汪,「你以为母后还能有几年?母后老了,都六十多的人了,过一天就少一天,不就是盼着有生之年咱们能阖家团聚、后继有人吗?」
皇后笑着安慰,「母后,九弟虽然现在还不能常伴您左右,但是,等他成了亲,您就多一个儿媳陪着。再过个一年半载,您又会多个孙子了。」
「是、是。」仁举帝应声,为了让母后高兴,立刻道:「朕马上下旨赐婚,尽快让九弟风风光光的大婚。」这个时候,他早已忘了昨天才答应过风允把他的女儿许给张家……
孙子?朱煦景听得心里有些异样,那是不是说,让那个小土匪给他生一个……
「九弟!」仁举帝拼命给他使眼色。
「噢!」他反应过来,忙道:「是,母后,儿臣尽快成婚,让您能含饴弄孙。」感觉怪怪的,这样他的儿子会不会像那个家伙一样恶霸又欠扁?想起那张狂妄灿烂的笑脸,他不由得开始发起呆……和那个家伙一样的小脸……
太后笑了,拭着泪说:「那就好,母后想抱你的孩儿很久了,如果是风家那丫头生出来的,想必聪明伶俐。」她转头对仁举帝道:「皇儿,还不快下旨?」
「好好,朕马上拟。」
一桩婚事就这么定了,彷佛一切都顺着预定的道路前进,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预定的开始却引发了意外的结果--也许,是最好的。
第四章
京城繁华地段,伯伦楼士人云集,其中不乏朝中出名的才子,然而,目前最出风头的无疑是一位姓楚的书生。他风流俊逸,文才出众,精通经义,谦恭有礼,即便是往人群中一站,也让人觉得其清朗之姿有如高山之巅的一捧雪,高雅清冷。
这位姓楚的书生正是「楚临风」。
这一日,又是伯伦楼诗会。
风凌楚一身白衣,玉树临风地立在栏前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脸平静。
街市间,偶有经过的女子含羞带怯地往上一瞅,随即速速低头,掩面而去,却掩不住对「他」的仰慕。
一手握着酒杯,风凌楚浅酌一口,暗自摇头。她知道自己幼年随师父四处游历,习惯了不拘小节,所以若非刻意,举手投足之间毫无女子娇柔之态,扮男人是极容易的事;但她穿男装难道真的很有男子魅力吗?虽不至于被看出女子身分,但她身上好像也没有男子阳刚之气吧?
唉!倘若当年母亲把她生做儿子就好了,如此一来,她大可大大方方地来参加诗会、入仕,哪里用得着在这夹缝问辛辛苦苦的偷得那一点自由?
她从来不以身为女人为耻,然而,这个时代给予女人太多的束缚却是现实,这阻碍她发挥本性的自由,让她不得不以此为憾。
倘若她是男子,今日的她恐怕早已站在朝堂之上商讨政事,哪里还用得着为了那一点自由而处心积虑地算计着那在漠北战事中认识的男人?
想到他,脑中浮现起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她不由得轻笑。那家伙现在必定恨她恨得要死吧,想他堂堂昭王爷,多的是人讨好,却一直被她算计威胁,也难怪心中会忿忿不平。
五年前漠北相识,她便挟恩赖在他的漠北大营中骗吃骗喝看热闹;直到战事结束,她才离开漠北,回京。
他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一直以为她就叫楚临风,是后来奉命回京,在一次皇宫盛宴中意外见到她,至此才真相大白。
呵,忆起他再次见到她时的错愕表情,不禁轻笑出声。
他从小便因天命将才而被教导成喜怒不形于色,更因常年带兵而养成冷静沉稳的个性,却往往因为她而情绪失控,甚至恼羞成怒。想来心里便隐隐有些异样的满足,也因此每每一见到他,她总想激得他发火。
那个尊贵深沉的昭王或许昂然出色,却及不上那个会发火、会闹脾气的朱煦景让她感觉真实。
事实上,对朱煦景,她是极有好感的。他不是书生,没有让她反感的酸腐之气;但他也同样饱读诗书,能理解她的想法。撇除两人时常互相斗气之举,他们算得上是知己。
她之于他,当然也同样是特别的。从小生在皇家,他习惯视女子为无物,从来不着想周以平等的态度去对待,也不曾想过那也是可以和他一样拥有自己的理想与主见的人。他的侍妾不多,却也从来没有克制过自己,因为他习惯了,习惯将她们当作宠物,习惯了那是身分的象征。试问哪个王侯没有侍妾?他虽从来没有主动纳妾,却也从来没有反对母后、皇兄把那些貌美的女子往昭王府送。那是一种习惯,二十多年来……或者说是几千年来的习惯。
然而,对于她,他却从来不曾有过高高在上之姿。从她出现的开始,他就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站在同一个层面上的人,有独立的思想、有独立的人格,就算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也是一样……或者,他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作他概念中的女子。
然而,以后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夫妻关系。
夫与妻--昭王妃的身分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却也在世俗世界里否认了她的独立人格。
她,将依附于他。
这是她深恶痛绝的结果,但她却相信,他会给予她真正的独立;就算世俗里的昭王妃将取代风凌楚,但在精神层面里,他仍会给予她平等。
这就是她挑上他最重要的理由。
只是,依然不能心动啊!一旦心动,她便会要求夫与妻的平等,而这个,却是他给不了的。他能给她的,是朋友的平等,一旦有了实质的夫妻关系,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皇权思想便会冒出头来,要求她成为他意义中的妻子,成为真正的「昭王妃」。那与他概念中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风凌楚微微蹙起眉头,轻轻叹息。她到底要求什么?是自由,这是否同时也包括他的另眼相看?
本来清明的思绪因这突然跳出来的意外而紊乱起来,她眉心紧蹙,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难道她还有什么连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情绪在里头吗?
这时,风凌齐悄悄地靠近她,拍了她一下,却吓了她一跳。
「干什么?」
看到她不悦的脸色,风凌齐委屈地道:「姐,妳干 对我这么凶?」他只是过来叫她一下嘛!
看了看正忙着品诗论词的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她才回过头来简单地解释:「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事情?」风凌齐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该不会是在想下个月的大婚吧?嘿嘿,姐,妳也真厉害,居然能把王爷给勾到手。」那个态度冷硬、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的昭王,竟然要成为他的姐夫……嗯,想起来还是有很不真实的感觉。
风凌楚扫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们之间不过是场协定罢了,你要真以为你姐的魅力大到连王爷都能弄上手,那就错了,人家根本不把我当女人看。」是啊,虽然总是叫着男女授受不亲,然而在他眼里,他与她之间的交情却是无关性别。
「不可能吧?」风凌齐不信,脱口道:「妳演戏的功夫那么厉害,这整个京城的人哪个不把妳当最标准的大家闺秀?王爷他……」看到她横过来的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捂住嘴。完了,他居然当面说她演戏……
只是这回,她却没有任何动气的迹象,反而拧眉思索。
「凌齐,你觉得昭王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风凌齐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见她一脸平静,这才胆子大了起来。
「昭王嘛……他出生之时便被当时的国师淳于上人看出乃是天命将才,从小便教先皇给予特殊教导,不管是先皇还是当今圣上,都是以护国之将的标准去栽培他:所以,今日的他不论文治武功,还是性情品德,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世罕见。不过,我觉得他这样的人其实是很矛盾。」
「矛盾?」她微微挑眉,「为什么?」
风凌齐皱着眉,沉吟道:「怎么说呢?昭王常年不在京中,我入仕后也没见过他几次,但是,凭他此次回京的印象,就觉得他其实并不是像表面一样冷峻的人。」
看了看风凌楚沉思的神色,他稍稍得意起来。「自出生那一刻起,他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尊贵非常,所以,他的本性必定自傲。然而,他从小就被当作是未来的统帅,没得选择的要接受这样的重任,内心又有些寂寞失落。而他毕竟是掌控着本朝军权的人,也是个皇族子孙,权力欲望始终是存在的,天下始终是他最心念的东西……唉,我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之他很矛盾就是了。」说到最后,他都有些脑筋打结,便以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作为结论。
风凌楚一直认真地在听,不免在心中想着,这小子说得虽然不是很清楚,分析起来却也条理分明,而且……据她了解,他说的确实没错。
心中轻叹,这个小弟毕竟长大了,现在的他足以在官场上立足,可以应付那些
「姐,妳怎么了?」风凌齐疑惑地看着她许久未有反应的样子,便问。
她轻轻一笑,叹道:「凌齐,你终究是我们风家的子孙,爹可以感到安慰了。」
难得能得到姐姐的赞扬,风凌齐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姐,妳也觉得我可以独当一面了吗?」这个姐姐虽然比他大不过两岁,却一直是他的偶像:虽然身为女子,姐姐却照样能为风家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他相信,如果她是男子,风家未来必
她伸手去拍他的肩,叹了一口气,「长大了,都比姐姐还高。」
一个多月后,她将离开风家,嫁作人妇。小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才,风家的未来,就要靠他了。
「咦?」风凌齐的脸上突然露出吃惊的表情,「姐,妳看那边!」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楼梯口,突然微微皱起眉来。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一个修挺的华袍身影缓步上来,踏上此处的雅间。
一见到他,一个儒袍书生欣喜地迎上前去,热络地拍他的肩,「你还真的来了,难得啊,王爷肯来赏光下官这小小的诗会。」
朱煦景浅浅一笑,「本王难得回京,反正也无事可做,就给你面子了。」虽然语气平淡,却显然是对熟悉之人所说。
风凌齐低声在姐姐耳边道:「姐,唐大人怎么跟王爷有交情?」
那个儒生,正是任翰林修撰史官的唐机,同时也是风凌齐的顶头上司。
风凌楚缓缓的摇头。她虽然对朝中官员都有调查,但史官却因不涉入朝政并没有多加注意,尤其唐机乃是因祖上皆为史官而特别授予,没有参与政事的可能。对于朱煦景与唐机有交情这件事,她也很好奇;没想到以他身分之尊,居然会跟职位不高又无实权的史官来往甚密。
还在想着,朱煦景已经看见她了,皱着眉,往这边走来。
风凌齐拼命的拉她衣服,「姐,王爷看见妳了!」
「那又怎么了?」她拉回就要阵亡在弟弟手上的衣袖。
「还怎么着?」他低嚷,「你们就要成亲了,竟然让他发现妳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这怎么得了?」老天保佑,千万别让王爷发怒,这桩婚事一旦告吹,风家名誉损失事小,姐姐嫁不出去事大啊!
风凌楚听了一嗤,「拜托,你当是捉奸哪?放心好了,他要是在意,我也不会挑上他。」她不过是来听听别人的高论,顺便讨论一番嘛。
两人正叽叽咕咕,朱煦景已来到他们面前,脸色果然有些不好。
风凌齐不禁一阵发毛,赶紧行礼。「王爷。」
他微微一怔,道:「你认识本王?」这个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怎么会见过他?
风凌齐浅浅一笑,落落大方的回答:「下官翰林院编修风凌齐,见过王爷几次。」
风凌齐?他的眉心突然一松,原来是她的弟弟,他还以为……算了,知道了就没什么可想。
唐机笑着道:「我都忘了,王爷,给你们介绍一下。」他站到两方中间,对风凌楚说:「楚兄,这就是当今圣上亲弟……」
「不必!」朱煦景一扬手,目光却一直停驻在她的身上,有些讽刺地道:「楚公子,我们就用不着介绍了吧!」
风凌楚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平静如常,另外两人却听得有些惊讶。风凌齐疑惑,昭王叫姐姐楚公子,又是这样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交情不浅的样子……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唐机讶异地指着他们,「你们认识?」
风凌楚转向他,笑了笑,「唐兄,忘了告诉你,小弟几年前游历时曾在漠北见过王爷,」
唐机恍然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这倒好,既是旧识,就不必拘礼了。」
她点头,正要说什么,手臂突然被抓住。
朱煦景朝两人一点头,「抱歉,我与楚公子有些旧情要叙,先失陪了。」说完,他也不管她的反应,把她拉至一边。
唐机看得奇怪,风凌齐却暗地里叹气。
完了,看样子昭王也吃过姐姐的亏,要是在这个时候算旧帐的话可怎么办?唉,姐姐就是喜欢胡来又爱算计,现在他只能在这边帮她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