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只有妇人的哀求声殷殷切切,这时候,一把沉稳的男声响起。「娘亲,二娘说得没有错,就让兰陵留下来吧。」
不知何时,门边走进了一名身材高大,同样穿白衣头缠白巾的少年。跪在地上的孩子一看见他,眼睛立时发亮,想走过去,却又被母亲紧紧拉住。
少年朝他温柔地点点头,走到大匾之下。「娘亲,就让兰弟留下来吧,他……」言犹未休,已被美妇打断。
「叫什幺兰弟?本夫人就只生了你一名儿子!」
「娘亲,兰陵虽然不是妳亲生的,到底也是爹的儿子,他带孝是理所当然。」浓眉不可觉地压下半分,少年又劝说了几句,美妇始终坚拒。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给她们两母子带孝!」瞪着堂下母子,她浅色的瞳孔之内写满了恨意。少年亦知道她多年来的怨恨,拧起眉头,不再多言。
在锐利的眼神下,妇人瑟瑟缩缩地抱紧了孩子,但是,当怯懦的眼神扫过堂上棺木后,又再次凝聚起来。
她毅然抬起头,看着那张贵气的脸孔,突然提起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大夫人,表老爷这几天应该会来凭吊吧?你们的感情向来很好,这幺久不见,想必思念。」
众人都不解地脸脸相顾,只有美妇的手倏然一抖。妇人看了微笑着低下头来,声音不卑不亢。「大夫人,我是老爷的妾侍,兰陵是老爷的儿子,请妳准许我们披麻。」
美妇艳丽的脸孔不自觉地发白,瞪着妇人的头顶说不出声,作声的是她身旁的少年。「二娘,妳先回偏房去吧!我会好好劝说娘亲。」
妇人意欲反对,抬起头来。「大……」
才蠕动唇瓣,就被少年扬手打断。「回去!」年轻的嗓音中充满威严,深蓝的瞳仁斜睨堂下妇人。
本来无聊地垂着头的孩子感到身旁传来一阵颤栗,好奇地抬起头来,只见娘亲浑身打颤,脸色白得如被蛇盯着的兔子一般,顺着她的闪缩的眼神看去,看到的是一双深邃无情的眸子,眸光有如寒潭似要将人吞噬其中。
孩子瑟缩一下,不自觉地移过目光,却见旁边的大夫人脸容狰狞,瞪着他俩恨之入骨的神情。
孩子柔嫩的唇瓣害怕地抖了两下,泫然欲泣。「娘亲……」将脸埋入娘亲怀里。
「二娘,妳看!兰弟也受惊了,先回偏房吧!我保证明天会给妳一个满意的答复!」少年的嗓音稍稍柔和下来,轻声劝说。
妇人将孩子搂得更紧,踌躇片刻,终于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回到所住的偏院,孩子才安定下来,从娘亲的怀中跳下,坐在圈椅内,一边用粉拳轻轻捶着跪得发麻的小脚,一边好奇地以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和一直跟随他们的婢女小翠的谈话。
她俩对坐在床沿,脸上满是不安。
「二夫人,我心里越想越不安,妳看大夫人和大少爷刚才的眼神,我怕他们会……」婢女噤声,伸出指头在颈上一划。
「唉!现在仔细想想,我真是太冲动了!」妇人慨叹一声,满脸悔恨。
婢女握着她的手,说。「二夫人,我看妳不如带着小少爷到外面去避几天,等在外面的亲戚,为老爷奔丧的江湖好友都齐集后,才带着小少爷出现。」
「但是,我怕他们立即就会追来。」
「奴婢可以扮成妳留下来,应该可以拖延时间,等妳当着众人面前将证据拿出来,怕的就是他们了!」
「不过……」
「别犹疑了,妳要为小少爷的安全着想。」
「那……好!立即动手吧!」
乌亮的眼睛内映照出一张下定了决心的脸孔,孩子根本就听不明白她们的说话,对娘亲的神情转变只感疑惑,妇人留意到他的张望,说。「兰陵,娘亲和小翠姨有事要谈,你到房门前等一会儿,千万别跑远。」
正感烦闷的孩子立即点点头,跃下圈椅朝房门跑去,小小的身子蹲在门前小庭园的地上,拿着几块小石子层层迭起。
玩得不亦乐乎之际,突然,一只手悄悄地揽上他的腰际,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小孩吓一跳,刚要放声高呼,却立刻被掩着唇,害怕地瞪大眼睛看去,乌漆眼瞳内反映出两道深邃蓝光。
※ ※ ※
「乖,慢慢来,别吃得太急了。」在古意盎然的房间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正看着身侧,手拿冰糖葫芦坐在躺椅上的孩子。
孩子粉嫩的脸颊因为塞了两颗冰糖葫芦而涨起饱满,红通通的惹人爱怜,一双乌溜溜的眼眸还贪恋地看着竹签上串着的几颗,少年笑着伸出手指在他的脸蛋轻轻抚摸。
银牙将含在口中的冰糖葫芦咬得碎碎,本来乐得满脸笑意,却突然停了下来,噘起唇。「大哥……」
拉长了的尾声,带着娇嗔,引得少年停下摸动的手。「怎幺了?」
「山渣有核。」孩子弯得如月的眉头不满地蹙起。
「哦!一定是下人挑得不干净。」少年宠溺地摇摇头,张开手掌,稳稳接着他吐出来的小果核。
随手丢开果桃,少年接过串在竹签上的冰糖葫芦,放在青瓷果盘上,用果刀剖开两半,挑出剩余的果核后,才将裹着糖的果肉送到孩子的唇边。
将送到唇边的冰糖葫芦吃完后,孩子还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着修长的指头,粉色的丁香沿着健康的麦色肌肤而滑动,贪婪地尝着甜甜的蜜味。
「唔?」舔吃得不亦乐乎之际,少年的指尖一抖,突然向后缩起来,孩子不满地抬起头来,却见深蓝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炽热有如燃烧中的火焰。
「大哥……」孩子轻轻一抖,大哥的眼神很可怕,像要吃了他似的。
轻细的嗓音令少年回神过来,敛下眼帘,伸出手抱起他娇小的身躯,在柔软的颊上亲一口,说。「兰弟累不累?是午睡的时间了。」
如慵懒的猫儿般在少年的怀内摩挲,孩子点点头,打个呵欠,用指头揉眼。
「那就在大哥的房里好好休息一下。」看着他可爱的动作,少年微笑着将他抱到床上,拉上锦衾。
「嗯……」一枕在柔软的大床上,鼻尖闻着浅浅的熟悉的香味,孩子就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眼帘重重地垂下来。
少年坐在床沿静静看着,不时俯首轻亲他柔嫩的脸颊,在热暖的气息中,孩子安心地闭上眼睛,就在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到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大少爷,大夫人派人来说,已经准备好了。」
少年没有响应,凑在孩子的耳边试探地唤着。「兰弟,兰弟……」
听着他沉着柔和的声音,孩子觉得十分舒坦,只想他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是以反而故意装睡。
叫了几声后,少年倏忽安静,不听有丝毫动静,孩子大感奇怪,刚想睁眼张望,只觉唇上微暖,一样温暖湿润的东西贴了上来。
湿意描着娇嫩的唇瓣,一条小蛇悄悄地在唇瓣间的间隙小心滑动,雄性的热气吹拂脸颊,空气中弥漫着和平常的点水轻吻完全不同的绮妮气息。
在他尚未明白发生什幺事情之前,热意已经离开,突如其来的羞涩令孩子僵在床上不敢动弹,不久,传来珠帘晃动和门被拉开的声音,再隐约听到少年嘱咐仆人的声音。
「小少爷在房内睡了,在我未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不可以进入,如果他在我回来前醒了,你就小心哄着他,千万别让他离开,否则唯你是问!」
枕于床上,待严厉的声音远去,孩子只觉睡意全消,卷着锦衾,在沉香木所制的大床上滚来滚去。
放眼看去,布置幽古沉实的寝室内因失去主人而显现出一种寂静的气息,黑沉沉的家具突然令人觉得很可怕。
漆黑的眼珠转呀转,孩子从床上跳起来,翻身下地。小小的身躯走向房门,本想推门而出,指尖碰上门框前,突然又想起少年临去时的嘱咐。
孩子很是聪明,明眸向旁一扫,搬过鼓几,轻轻推开窗框,踮起足尖轻手轻脚地爬了出去。
要到哪儿去呢?蹲在地上,用指头点着小脑袋思索了好一会,他终于决定先回偏院去。
刚才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娘亲,她现在一定是很担心了!心思一定,他就拉起衣,拔腿向自己住的偏院走去。
他是孩子心性,沿着庭园小路走走玩玩,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走到偏院附近,只觉绿意阴翳,无声无色,比平日多了几分空静。
小手拉扯着灌木丛的枝叶,左顾右盼,乌漆的眼珠内写满了不解,人都哪里去了?
心中无端升起的不祥令他踯足不敢前行,如雪的贝齿咬着指头,眼睛不安地垂看地面,突然,看到一道蜿蜒的深色水痕,从灌木丛间流出。
沿着水迹看去,在绿叶疏条之间,一具脸容扭曲,浑身是血的身躯隐现眼前。
「啊……」是张嫂!孩子倏忽倒退两步,吓得叫也叫不出来,小手掩着唇,浑身簌簌发抖。
「张嫂……」伸出颤抖抖的指尖触摸佣妇的肩头,轻轻推了几下,回应他的是一片冰冷。
本来红润的小脸,此时血色尽退,怕得浑身颤抖的同时,他倏地转身向房子跑去。
「娘亲!娘亲……」高呼着推开房门,门内是另一幕更叫人吃惊的画面。
他看到大哥和大夫人卓立在凌乱的房间中,愕视他的突然闯入。「兰弟?你怎会……?」少年深蓝的瞳仁特别放大,俊脸上讶异难掩。
孩子没有回答,乌漆的眸子胶着在躺卧地上,四肢鲜血淋漓的妇人身上。
「娘亲……」孩子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妇人的手脚被利器刺穿,血流如注染红了身上襦裙,亦在地上做成小小水洼,重伤失血,早已气如浮丝。
「娘亲,娘亲!」孩子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用尽全力抱紧娘亲的身躯,不断摇晃着妇人希望能得到一个小小的响应,可惜妇人垂死无力,连半个音节也没有发出来。
由小嘴中发出的悲痛凄凉反而惊醒了站着的艳丽妇人,她冷啍一声,神情恶毒。「小野种!自投罗网就最好不过,省得本夫人费力去找!」
「信陵!」转过头去,将手上火红色的长剑丢到伫足在她身边的少年面前。
拾起血迹斑斑的长剑,少年蹙眉。「娘……」言犹未休,就被打断。
「斩草要除根!好不容易你爹死了,难道你不想成为司徒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当家主吗?多留他一日,就是多留一日祸根!」
少年不发一言,垂首,眼神来回于哭得恍如泪人儿的孩子和闪着寒芒的鲜红剑尖上。
「你辛苦学文习武,每朝鸡啼而起,为的是什幺?权势名声地位,你甘心失去一切,将一切都让给这小野种吗?解决了他俩后,丢到后山,我们母子从此就安枕无忧。」
在美妇的煽动下,深蓝的眸子迸发出阴骛的光芒,少年凝视剑尖,表情深沉。
他迟迟未有动作,美妇等得不甚耐烦。「你下不了手,我来!」说罢,伸手夺回长剑。
少年摇头,偏身避开,接着,将持剑的右手收在身后,举步走前。
「兰弟。」
抱着娘亲冰冷的身躯,孩子在温柔的声音中抬起头,在大片笼罩着身体的阴影中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哥……」
回应他的是一抹和煦如阳的笑容,英挺的身躯缓缓蹲下,向他伸出健壮的臂膀。「乖,兰弟……不用怕,大哥在……」
令人安心的热力由少年的臂上流传过来,孩子忘记了一切的害怕惊惶,扑入他温暖的怀抱,伏在结实的胸膛前放声大哭。
「大哥……好怕,兰陵怕!娘亲,为什幺……呜呜……」圆亮如杏的大眼滚下滔滔不绝的泪水,不解,疑惑,害怕……所有所有都倾倒在他最信任和依赖的人身上。
少年没有回答,只以左手温柔地轻拍他颤抖的背项。
「大哥!大哥……」孩子哭哭啼啼,突觉背心和后颈一麻,似被疾点麻痹。
「……」全身上下倏忽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吐不出来,唯有惊慌地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深邃无底的眸子。
少年凑在他的耳朵轻轻一亲,以低沉得近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乖孩子,忍一忍……对不起!」
孩子来不及咀嚼他奇怪的说话,就觉胸口传来一声怪异的声响,就像是利器刺穿肉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有股暖烘烘的液体由体内涌出,痛楚如火慢慢点燃,由胸口弥漫至四肢。
他痛得想叫,但是,半句也叫不出来,漆黑如珠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少年英挺的脸孔,上面表情木然,根本看不出所然,心中不断地回绕。
为什幺?为什幺要杀我……大哥……
心脏无止尽的绞痛,甚至超过了身体上的痛,绵绵不绝,直至眼前一黑,一切尽归于死寂。
第四章
从梦中倏然睁开大眼,汗已湿肩背,从昏睡中醒过来的白兰芳先是怔忡地看着前方,接着,费力地支撑起上半身,伸出颤抖的手拉开湿润透明得如一张宣纸的单衣。
莹白瘦削的左胸之上,一道寸许长的浅红色的小口留下了丑陋的痕迹,青葱的指尖在凹凸不平的伤痕上轻轻抚动,多年来伤口未曾褪色,总如新创伤般带着红色,每抚弄一下,指尖就像被火炙似的瑟缩一下,就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炽炙难当的痛楚多年来从未曾平息。
这一道丑陋的伤痕代表了背叛,失望,还有一条无邪的生命的消逝。
留恋地轻抚伤痕,突然,一种被窥觊的感觉浮上心头,猛地拉紧衣襟,抬起头来。
刚巧,一人推门而入,衫蓝眼,正是雄姿英发的司徒信陵是也。
「你为什幺会在这儿?」英挺沉稳的脸孔却把白兰芳吓得脸色一变。
他看到了吗?拉着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拢得更紧。
司徒信陵不答,只信步前行。「你终于醒了,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令我很担心。」
言毕,竟伸出手去抚触他光洁的额头,白兰芳慌忙避过,抱着膝盖将身子在床角缩成一个小团。
「出去!你……你怎进来的?快出去!」高呼大叫之余,抱紧身体的他彷如一头戒备的小刺猬,换来司徒信陵勾唇浅笑,手腕利落地一翻一转,依旧落了在他光洁的额上。
「看来精神好多了。」因习武而带着厚茧的指头在细致的肌肤上来回摩挲。
「放手,放手!」螓首左右摇晃几次,他宽大的手总是如影随形,白兰芳惊怒交杂,颊上泛起薄红。
「脸色也不错。」俊美脸颊上健康的粉红,令司徒信陵满意地点点头,缓缓收回手。
「你──!」白兰芳一时气结,倏然扬手挥打,司徒信陵连眉头也不挑一下,怡然自若,就在青葱的手差点碰上他的脸上时,一道黑影从旁窜出,将他的手腕稳稳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