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韩重的手,走到庙门时,听见身后的女声高声说了一句。「表哥,这人真没礼貌!」
男子说了一句。「翠影,别无礼。」
「怕什幺!看他走路都要人扶,怕不快病死了!」
语气极是放诞,白兰芳听得捏紧拳头,却因不想再看见身后人那张虚伪的脸孔,而忍下这口气,在韩重的扶持下走出山神庙,坐上马车。
在车上服过药后,胸口的痛才稍为平伏,又被担心他身体状况的铁明迫着在软衾躺了下来。
纵然闭上眼帘,那双蓝得近黑的眼睛依然挥之不去,虽然他下江南而去,为的就是重怀故家,故人,但是,在身心尚未完全武装之前,就让他在半路上意外相遇,这又岂是心之所愿。
浓眉俊目,高鼻宽额,还有一双异色的眼睛,白兰芳曾经以为一切记忆已经模糊,却原来依旧是如此清晰。
他依然如记忆中体贴沉着,不!应该说,他变得更加内敛深藏,记忆中偶尔展露的刺目锋芒已经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被收在剑鞘之内。
多年来,他想必过得极好吧?可有偶尔想起他,心中可曾有过一点愧疚?
不!他一定已经将他完全忘记了,看他刚才的表现,就知道他对自己根本没有半点记忆。
过去如风,只有他无法忘怀。
第二章
马车一路前行,雨由繁而疏,再至无,惜白兰芳依然是心思紊乱,直至到了客栈后亦无法平伏。
侍卫们在店面前解去蓑衣和草帽,铁明则在马槽安顿行李,只有白兰芳独坐在楼面。
坐在朴实的木椅上,白兰芳一直默不作声,如弯月的眉头始终紧紧蹙着,透露主人的烦扰。
那种明显的烦躁令身旁的人亦不安起来,连立在柜台前的韩重亦不时向他投以关心的张望。
突然,一把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外传进来。「掌柜,住店的!」
发言的是在一个时辰前才分别的黑衣男子,在他身后踏进来的正是方才的一男一女。
「大少爷,表小姐,你们先坐下。」待白衣男子一点头,他便向柜台跑去。
白衣男子一进来,白兰芳的头便抬了起来,眼神一眨不眨地凝聚在他身上,白衣男子朝他微笑,神色自若,似乎全不将方才的尴尬放在心上。
「表哥,又遇到这人了……」倒是坐在他身旁的俏丽女子不高兴地噘起唇,拉着他的手说。「他还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们呢!讨厌死了!」
本来看着她说话的男子轻轻地抬起头,以深蓝的眼睛向白兰芳看了一眼,见他果然是定神地看着自己,不可觉地压一下眉,口中却道。
「这是他的自由,别多事。」
女子不屑地「啍!」了一声,说。「谁管他!人家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要送什幺寿礼给姑姑?这可是六十大寿,一定不可以失礼。」
男子敛下眼帘,看着她俏丽的脸孔,说。「只要是妳送的,娘亲都会喜欢的。」彷若情深的说话,令两朵红云立时飞上女子饱满的双颊上。
白兰芳看了,忽觉厌恶,这人又在虚情假意了!以那体贴温柔的神态,哄得人以为他就是天下间最好最好的人!
他明明做了那一种见不得人的恶事,为什幺偏偏可以如此自若?忘记了他,快快乐乐地充当别人眼中的好人君子。
心中霎时怒涛翻涌,又听穿黑衣的棕发男子在柜台前叫道。「要三间上房!」
身子抖动,白兰芳捏着拳头,刻意提高声音说。「掌柜!这家客栈的所有客房我都包下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修长瘦削的身躯上,白兰芳毅然起身,探入衣袖里,以青葱的指头拿出两绽金子,重重放在柜面,偏头挑衅地看着白衣男子,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我们一行人之外,我不要有任何人入住!」
掌柜看了那两绽金子,登时财迷心窍地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是!是!」
「混帐!」妙龄女子霍地站了起来,火气冲天。「你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谁?」
白兰芳冷啍一声,毫不相让。「我管他是乌龟王八蛋!总之这家客栈我包下来了!」
气得女子的脸色青白交加,本来沉静如山的男子亦站起来。
「在下司徒信陵,不知道在什幺地方开罪了这位公子,还请指教!」他的声音仍然有礼,但是阴骛的眸子已内迸射冷冷光芒,那名棕发的仆人和女子亦已将手探在兵器之上,情况剑拔弩张。
他一亮出名号,四周就传来哗然之声,白兰芳心忖:你何止开罪了我!还开罪了我的祖宗十八代了!咬唇未及回应,韩重已踏前一步,向他抱拳回以礼。
「原来是司徒家家主『玉萧修罗』司徒大少爷,幸会幸会!」
早在山神庙中看到男子身佩的玉萧之时,他就料到此人必是名满南方的「玉萧修罗」司徒信陵,果然没错!
莫怪乎他如此有礼,实在是司徒信陵此人名头太响亮之故。
在南方「司徒」代表的不单止是一个姓氏,更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百年前司徒家的第一代家主以一枝玉萧打遍江湖从无敌手,司徒家因而声名鹊起,其后的几名家主善于经营,更令司徒家庄大。
三十多年前,上代司徒家主迎娶了当时的江湖第一美人「烈炎仙子」为妻更传为一时佳话。
而身为司徒家的正统继承人,这个司徒信陵,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十五岁就代病重的父亲接掌庄主之位,将山庄名下的银号,酒楼,丝绸等生意管理得井然有序。
十八岁,丧父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突然手持玉萧孤身闯入在沿江作恶的黑风十二寨,杀光三百名寨众,将二十六名正副寨主的尸首吊在江边,令整整一个月,江边都飘着尸臭,「玉萧修罗」之名因此而来。
之后几年,他闯荡江湖亦干过不少棘手无情的事,令黑白两道一时闻风丧胆,至近年年岁日长,滔光养晦,光芒渐渐收敛,做了不少济弱扶倾的善意,才令人对之改观。
韩重在心中盘算半晌,再次抱拳说。「在下是龙鹏堡慕容堡主座下的侍卫,这位兰公子是我们堡主的朋友,或者大家是有点误会了……」
他刻意搬出北方第一大堡龙鹏堡的名头,希望对方可以卖几分面子。
司徒信陵但笑不应,手在挂在腰际的萧身轻轻抚弄,似乎并不打算罢休。韩重心中微凛,一扬手,他手下的几名侍卫就背对背将白兰芳围了起来,拔刀戒备。
俏丽女子和那名棕发仆人亦「铿!」的一声亮出兵器,女子尖声说。「表哥,他们分明是有心挑衅!别说这幺多,杀了再算!」
一触即发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间,客栈内的客人早就走得一干二净,连掌柜和店小二亦躲了起来,免得殃及池鱼。
韩重知道只要他一点头就是一场厮杀,皱起眉头说。「司徒大少爷,我们之间不过是有一点小误会,何必动手!」
打起来的胜算如何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他奉命将白兰芳送到江南养病,如果他在途中受到什幺损伤,自己真是难辞其疚。
他调解的说话反而引来笑声。「有误会的不是我吧?」司徒信陵轻笑,笑容依然,却令人由心底里寒冷起来。
白兰芳看了只是努一努唇,神情不屑。「根本就没有误会,我就是不喜欢见到你!伪君子!这家客栈我包下来了,快滚!」别以为人人都怕他!他白兰芳就偏不卖帐!
想不到首先出言反驳的却是他身前的韩重。「兰公子,这不太好吧,我们一行人也住不了这幺多房间。」
司徒家的根据地在苏州,囊括了苏州所有的财物,人力,几乎可以说是苏州的霸主,他们一路南下,都是司徒信陵的势力范围,要是结下恩怨,这怎幺得了?
「兰公子,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好吗?」他本来就不是白兰芳的下人,这时衡量利害,自然生了异议。
知道眼前人虽说得客气,但是言中要他相让之意却是如此明显,白兰芳捏紧拳头,心中委屈之极。
是了!在韩重他们眼中,他不过是寄住在龙鹏堡的闲人,是他们堡主的情人的朋友,他凭什幺以为他们会帮助自己!
耳畔更传来刺耳的嗤笑之声,是那俏丽女子在嘲笑他反被自己人倒戈,笑声鞭笞在瘦削的肌体上,难受得他心头抽搐,白兰芳以银牙紧紧咬着唇瓣,双颊火红。
静观其变的司徒信陵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之前在破庙中,见他被众人簇拥着,只道他是个带着病根的富家子弟,没有多留意他的容颜风姿。
这时仔细察看,才发觉眼前人端丽幽逸,肌色虽然苍白,却给人剔透无暇之感,五官凝如玉琢而成,眉头令人想起天上弯弯的月牙,双眸浑圆如点漆之珠,清澈而不带杂质。
细细打量的眼光,落在自觉委屈羞惭的白兰芳身上,更令他浑身不自在,跺脚抬起头来,恨恨地瞪着他。「你看什幺看!」
他气得双颊微红如美玉生晕,眸子笼上薄薄水雾,噘唇嗔怒的模样,倏忽在司徒信陵脑海里勾起一点似曾相识之感,心底某个柔软之处被轻轻触动。
突然,他看着白兰芳灿起唇角,笑了起来,神情和煦如阳,令白兰芳整个人愣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道他有什幺恶毒的主意生了出来。
知道自己似乎吓怕了眼前的端丽人儿,司徒信陵蓝眼低敛,冷酷的线条柔和下来,看向左右,说了一句。
「我们到别家去。」说罢,即转身而去,袍拂动,只余一抹青白余光。此举突然,众人愕然相视,连跟随司徒信陵的两人亦不知所措地叫了起来。
「少爷……」
「表哥,为什幺要走?」
两人迟疑片刻,最后亦跟了上去,女子临走前,还瞪了白兰芳一眼,说。「给本姑娘小心点!我下次一定不放过你!」
韩重等侍卫脸脸相觑,都不明白司徒信陵何以突然示弱,但是,危机既除,亦不免松了一口气,纷纷回刀入鞘,相视而笑。
看着倏地空荡荡的前方,白兰芳明明应该高兴,却笑不出来,随着司徒信陵的离开,心彷佛被削去了一片,他就这样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挑衅,将他看成笑话吗?
白兰芳瘦削的肩头抖动着,修长的指头紧紧捏入掌心,他太过介意司徒信陵了,所以忍受不到自己不被他放在眼内的事实。
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转身踏上通往厢房的阶梯,带着深刻愤懑的眼神令身侧的众人相对无言。
韩重追上去想为刚才的事情解释,却被拒之门外,不一会连房内的灯光亦被熄灭,他只得无奈退下。
剪熄灯芯,看着一切归于黑暗,门外的人亦放弃离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气息在旋转流动,白兰芳坐在椅上,垂着手,看着前方,眼前明明只有黑暗,脑海中却光芒四闪。
童年时的幸福无忧,一夜变天的绝望无助,沦落戏班后的贫困孤单,与白翩然的相濡以沫……
一切一切到最后幻化成的只有那一张皮相温柔的脸孔,以和煦掩饰的阴骛蓝眼。
在无光的天地中,白兰芳抖着身子,只觉自己的心境有如秋风中的落叶,苍白残破。
多年以来,想他,念他,还是恨他?他早就分不清楚……只知道这次的重遇令他难受至极,他早就被司徒信陵所忘记,相见而不相识。
如雪的贝齿深深陷入唇瓣,白兰芳一手托着额角,一手重重地搥打桌面。
柔长的青丝凌乱地贴在清削的双颊,弯月眉下一双眸子不知何时已盈满水意,蠕动唇瓣,喃喃自语。
大哥……大哥,那幺温柔的你……到底为什幺要那样做?
※ ※ ※
第二天早上,一阵叩门声将白兰芳自梦乡叫醒,慵懒地睁开浓密如扇的眼帘,漆黑的珠子悠悠转动,灿烂的阳光早自窗花洒入,带来微温。
自睡了整夜的桌椅抬起头来,小心伸展因不合的睡姿而感酸软的修长四肢,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向门外的人说。
「进来吧!」
捧着脸盆走进来的是铁明,他一入房门就朝白兰芳高声叫着。「兰公子,早安。」
充满活力的声音,令白兰芳亦受感染,拉起唇角在莹白的脸上绽起一朵笑靥。「早安!」
铁明看他脸色比平日更白上几分,忍不住问。「兰公子,你昨夜睡得不安稳吗?」
白兰芳接过暖巾,轻轻抹拭脸孔,只见水中的倒影憔悴,眼睛更红丝满布,只得苦笑。
用丝带将满头如云乌丝束在头顶,又换上颜色鲜艳的宁绸袍子,整个人才算精神起来,看着水影满意地点点头,向铁明问。「这幺晚才来叫我,今天不打算动身吗?」
「嗯!韩大哥说下一个镇离得很远,要在这儿补购充足的粮水,亦让大家休息一下,过几天才上路。」
听了他的解说,站在窗前的白兰芳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铁明偷偷地窥觊半晌后问。「你……还在为昨天的事情不高兴吗?」
昨天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虽然不在场,但是,后来听其它侍卫说了,也觉得退让才是应该的,韩大哥不想在路上起冲突,其实也是为了兰公子着想,刀剑无眼,如果他一不小心受了伤,他们怎担当得起!
白兰芳依然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亦明白在其它人眼中昨天蛮横无理的人其实是他,只是他心中的委屈怨怼又焉是外人所能知晓?
不自觉地挂在脸上的憔悴神伤,淡淡地在空中散开,令年轻的铁明亦突觉心头隐痛,无措地伫立在原地,看着他凝洁如玉却又写满心事的眉宇。
倚立在窗框旁,白兰芳在微风中,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在阳光挥洒下市集的繁嚣,贩子往来叫卖的热闹气氛。
「铁明,与我到外面去走走,好吗?」转过头去,白兰芳圆亮的杏眼内写着期盼,这或者可以令他忘记脑海里的不快。
看着他依然苍白的脸色,铁明犹疑了一会,终于敌不过属于年轻人活跃好动的本能,点点头。
「走吧。」在袍子外加穿盘领短褶,白兰芳领头走出房间,他们没有通知侍卫随行,只悄悄地离开客栈,走出大街。
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来往的人川流不息,道路两旁站满叫卖的摊贩,字画,玉石,饰品,应有尽有。
在各摊贩前驻足观赏,白兰芳的心情亦稍稍好转,不时将摊贩贩卖的玩意儿拿在手上把玩。
修长的手指举起小巧的玉壶,在阳光下赏看透彻的壶身,阳光透过白玉洒在肌肤上,令莹白的肌肤在秋日的阳光下泛起淡淡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