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了几句,心中就不由得高兴起来,看来他们母子俩的关系不是很好呢!这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实非是白兰芳心肠恶毒,只是童年时被欺压的一种反弹。
那嬷嬷的胆子很大,虽然早看出了司徒信陵的不悦,却没有退下,只屈膝一步说:「老夫人思念大少爷,希望大少爷赶快前去,还有,老夫人知道少爷带了朋友回来,也请他过去品茗。」
眉心蹙起,司徒信陵冰寒深沉的眼中向她射出冷箭,神情不悦至极,只因她是自己娘亲身边的人才忍而不发。「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谢大少爷!」那嬷嬷眉开眼笑地退下去复命。司徒信陵又看着竹树沉默地卓立一会,才走近白兰芳身边。「兰贤弟,我要前去向家慈问安,你可愿同往?」
几乎是立刻地白兰芳拚命摇起头来,别开玩笑!一想起印象中那凶悍残忍的美妇,白兰芳修长的身子就忍不住起了一阵战栗。
「也好!」出乎所料地司徒信陵没有试图游说,而是很爽快地点头。「那你再在附近走一会,晚点我回来陪你。」又向丫环叮嘱几句,便转身去了。
白兰芳见他走远:心中倏地沉闷起来,连逗弄鸟笼里那只画眉的兴致也不知那里去了,信手丢开绿玉棒,本欲寻着原路回去,倏然想起,这儿还有一处他很想去看看的地方。
「我想在附近随便走走,你们别跟来。」向身后的丫鬟交代一声,便循着记忆,向花园的羊肠小径走去。
※ ※ ※
领着小五,穿过几道游廊,走进一精巧院落,司徒信陵先在门前整理好衣冠,才踏入正门。
一入门,就向堂上行礼。「孩儿拜见娘亲!」
堂上传来威严的女声:「嗯!起来吧!」
司徒信陵应声直立起身,放眼看去,厅堂上立了十数个丫鬟家丁,堂上坐着头发半白的妇人,正是他的亲娘,司徒家的老夫人,昔日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烈炎仙子』宫碧雪。
随着年月消逝,宫碧雪的脸上虽然添了不少皱纹,但是长年以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和浑身的珠宝翠玉,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轻了不少,侍立在她左侧的正是一身彩衣的宫翠影。
宫碧雪双目半闭,在太师椅上盘膝而坐。「什幺时候回来的?」
掖起袍摆,安坐在右侧的圈椅内,司徒信陵应道:「回来不久。」
「哼!」闻言,宫碧雪从鼻尖哼了一声:「不久?回来都整个时辰了!现在才来请安,你还有将我这个娘亲放在眼内吗?」垂着的眼皮倏地睁开,属于胡人的淡色瞳仁进发出凌厉光芒。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有事延误了。」拿起茶盅轻轻吹开热气,司徒信陵不急不忙地解释:「要是孩儿不将娘亲放在眼内,又怎会干山万水地赶回来为娘亲贺寿?」
宫碧雪又怎会被他一言推得干干净净,只冷冷地道:「你真是有这幺孝顺吗?怕不是做给其它人看的吧?」
「娘亲多心了。」淡淡地应一句,尝一口香茗,司徒信陵转移向站在门边垂手而立的总管问:「五天后寿宴的事办妥了吗?要盛筵连场,别失了我司徒家的体面。」
总管忙弯腰回话:「回大少爷的话,都办得差不多了。」
看他有意分散话题,宫碧雪立时厉暍一声:「好了!别扯开话题!」
闭上唇,司徒信陵沉默起来,深刻的五宫端正地放在脸上最适当的位置,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表露出来,宫碧雪喘了两口气,放柔声音:「我听说你这次从北方带了个狐媚子回来,是吗?」
「别听翠影胡说,他只是孩儿新结交的朋友。」司徒信陵简单地说了一句,对白兰芳的事似是不愿多提。
「才不是!姑姑,那个死病鬼很不要面,整天都黏着表哥,这些天来他们……」满身华彩的宫翠影撒娇撒痴地摇着宫碧雪的手臂,正要将多日来的不满倾吐而出,却被两道阴骛寒芒刺得不敢作声。
转头看去,向来对她和善有礼的表哥正瞪着她,浓眉下的双眸冰寒凝结,脸上神色冷酷无情。宫翠影惧怕地抖了一抖,身子不自觉地朝宫碧雪靠了过去。
宫碧雪亦看到他的神情,心知不妙,拍一拍宫翠影的手以作安慰,便说:「信陵,在这的都是家人,你将这脸色摆给谁看?」
抿唇,司徒信陵梢稍垂下头,森寒如冰的眼神瞧着手上的茶杯,一声不吭。由岸伟的身上隐约散发出来的寒意令旁人看了,都不安地退了一步,只有宫碧雪不觉,端出做娘亲的架子,厉声教训了几句,接着又说。
「那些男子逢场作戏就算了,怎可以带回家中,回头就叫人赶了出来!还有,你的年纪也不少了,与翠影的婚事该是时候办了。」
听了她的训示多时,司徒信陵终于开口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急!」
「怎会不急?你与翠影的婚事是十几年前就说好的,你一直拖延,这怎幺成!」宫碧雪语气催急,宫翠影是她大哥的女儿,整个娘家都在期待与司徒家再次联姻,偏偏她的儿子一再推托,叫她怎向娘家交代?
脸无表情,司徒信陵冷漠地说一句:「说好的是娘亲和舅父,不是孩儿。」
听了他冷酷的说话,本已脸色发白的宫翠影更忍不住双目含泪,哗的一声哭了出来,便向外跑了出去。
这种情况令宫碧雪大怒,整齐地梳成高髻的华发抖动,脸庞如被火烧过,气得发红。
「婚姻大事向来是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别以为羽翼丰满,就可以不为娘放在眼内!」
宫碧雪出身世家,性格霸道专权,嫁到司徒家后,因夫君多病更是擅权,但自司徒信陵全面掌握庄中大权后,就在有意无意之间将她的势力渐渐削减,连带与娘家方面的生意关系亦大大削减,一直令她万分不满,这时一次便爆发出来。
「别忘记当日没有我当机立断,你那有资格坐上司徒家家主的位置!没有我,你那有今日的成就!」
早知道不用三句她就会提起旧事,司徒信陵没什幺大反应,只语调平静地说:「孩儿记得,娘亲不用一再提醒。如果没有别的事,孩儿要下去了。」轻拂袖摆站起来,不再多言。
「你——」宫碧雪气愤之极,但又知道他的确是羽翼已丰,不再是自己能轻易控制,回心一想,只得日后再慢慢想办法,最好待不久后的寿诞当众宣布他的婚事,那他自然无法再拒绝。
狡猾地笑了起来,宫碧雪神色梢缓,向已背对自己的司徒信陵说:「等一等!」
迈开的步履梢顿,司徒信陵没有转身,只问:「娘亲还有什幺事要吩咐?」
「你表舅父来了,有事要和你谈,你去见见他吧!」
从后看去,司徒信陵宽广的肩头似是不悦地僵硬起来,也不应话,便迳自走了出去。
「孽子!你……立刻去见他!只要有我一日,你别想胡作非为!孽障!逆子!」宫碧雪气得浑身颤抖,在堂上高斥逆子、孽儿,旁侧侍候的下人早知他俩近年的关系如履薄冰,亦习以为常。
秋风抚体,红衣飘摇如谪仙,落花成泥碾作尘,越是走近僻静故园,心跳就越是急速。
踏上石阶,藏在藻纹锦袖下的青葱双手轻轻推开紧闭的大门,倏地流窜出一股清冷的气息。
雕饰福鼠的锁窗,弓脚的长条案几,临窗的珐琅高足盘,两把黄花梨木圈椅,熟悉的对象一一活现眼前。
怎幺可能?白兰芳不可置信地走近光洁无尘的家俱,这幺多年了,他还以为一切已经改头换面,想不到……
指尖留恋地抚过桌椅上的木纹,端凝的五官轻轻漾开,展现出有如春日的笑意,就是这儿,他自幼长大的地方,与娘亲一起生活的地方。
眸光转盼,唇角上甜蜜的笑意忽地一僵。茔白脸孔上镶着的一双黑漆杏眼定着在正室中央光洁如镜的地面。
青花石面光可鉴人,曾有过的血迹无影无踪,曲膝以指尖轻抚石面,当日就是在这个位气息未绝,将他抱了离去,只苦了小翠姨一条性命……
原来当年被刺伤四肢,活活折磨死的乃是他娘亲身边的贴身女婢小翠,她本来易容成司徒兰陵之母李月娥的模样,打算在他们离开避祸后,留下来拖延时间。.
想不到大祸比想象中更早来到,那时候真正的李月娥正带了包袱在山庄内四处寻找他的踪迹,与此同时,宫碧雪已带着儿子闯入偏院大开杀戒,忠心的小翠为了护主然甘心代主受死,至死一声不吭。
如此忠义女子,竟落得曝尸荒山的下场,那日娘亲为了尽速带他去求医,甚至没有办法将她的尸首埋葬,事后提起,每每耿耿于怀。
想到伤心之处,白兰芳一双眸子红了起来,手压着胸口隐隐作痛。
后来,他们为了避开司徒家的耳目而四处流离,在潦倒贫困的生活中,娘亲不幸染了重病,不到一年就仙去了,留下他孤独一人。
娘亲经常说他俩的性命是捡回来的,是上天恩赐的,一定要好好珍惜,若……若她知道自己竟然忘记了昔日的怨恨,反而对司徒信陵……对司徒信陵动了心,她会何伤心?
洁白的喉间难以忍耐地一阵呜咽,白兰芳深知自己的不是,但是实在没有办法再逃避那颗跳动的心。
只要司徒信陵对他温柔,对他微笑,他就宁愿忘记一切,忘记那就是刺他一剑的男人,就是迫得他俩母子流离失所的罪魁。
内心深处甚至希望可以永远隐瞒一切,不再提起过去,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俩是亲兄弟的关系,因为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将现在美好的感觉永远留住。
蹲在地上,抱着肩浑身颤抖,自觉对不起死去的小翠姨和娘亲,又没办法舍弃对司徒信陵的情意,神智迷乱地哭了起来。
他本是性情中人,哭得痛煞心肝地伏在地上,泄忿地以拳头敲打地上的青花石砖,觉有一片砖头的响声份外怪异,打上去特别响亮,似是中空。
他不由纳罕,抹了泪水,从怀中取出他拾了起来,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司徒信陵的玉箫,扭开机关,以锋利的刀尖沿着砖缘撬起来。
不过几下功夫,那青花石砖就被掀了起来,其下露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
这是什幺?疑惑不已地将油布包取了出来,将砖块复位,白兰芳拿起布包边掀开,边站起来,走进左方的一个内房中。
房内置着书案、床、椅等物外,更放了不少小儿玩物,正是他小时候的寝室,白兰芳在搭着撒花靠背的圈椅内坐下,将油布内包裹的书信取出,正要打开信封细看,倏感到房间的摆设有点奇怪。
一双黑漆水杏在寝室中的书案、小几、花瓶上二掠过,最后凝滞在黄花梨木的架子床前。
床前是空的!指尖倏地一抖,白兰芳猛然起身。那幅海东珠珠帘不见了!
他想起了司徒信陵为他安排的房间,想起了纱帐胡床前挂的那一幅晶莹的珠帘。
整个江南只有一幅的珠帘,司徒信陵送给司徒兰陵的珠帘,为什幺要挂在他白兰芳的寝室里?
难道……
可怕的想象令雪白的指尖抖动得更加剧烈,由手腕至肩头,以至修长纤削的身躯都簌簌颤抖起来。
不会的,不可能!万分不安地抓紧了桌角,仍然阻止不到身体的抖动,白兰芳本来莹白的肌肤在可怕的想象下更是白得透明。
不会是他想的那般的……心神紊乱,强烈否认之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白兰芳惊惶地抬起头来,走进来的是两名丫鬟。
「公子,你怎会定到这儿来的?幸好找到你了!要不是我们要被大少爷骂死了。」本来愁眉苦脸的丫鬟一见他立在房中,立刻高兴地笑起来。
「……司徒信陵在找我?他叫你们来这儿找我?」白兰芳心思忐忑不安,杏眼瞪圆,满脸戒备地看着她们。
两名丫鬟不禁奇怪,但依然有礼地回答他的提问:「的确是大少爷叫我们来找你的,不只我俩,大少爷还将院里的人都叫了出来四处找寻,就怕公子在花园里迷路。」
另一名丫鬟接下去说:「大少爷很担心呢!请公子快回房去吧。」
听了她们的说话,白兰芳犹疑了一会,将油布包暗暗收入怀中,终于起步,随她们走了出去。
方进入院落,司徒信陵已迎了出来。「去那儿了?我很担心你。」
在斜阳映照下,俊脸上的笑意明明和煦如阳,此时入了白兰芳眼里,却令他冷得发抖。
司徒信陵亲切地去牵他的手,传来一阵战栗,这才知道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浓眉立即压下。「兰贤弟,怎样了?身体不适吗?」
摇摇头,白兰芳咬着唇,努力地忍耐心中的不安惧怕,还有挥开他的手的冲动,随他走进房间。
牵着他的手走进正室,司徒信陵扬手挥退室内侍立的下人,关上大门,接着,体贴地扶着白兰芳坐在嵌贝梨花木圆桌旁边。「贤弟,你有什幺心事吗?」
敛着浓密的眼帘,白兰芳怕得只想挥开他的手远远走开,又怕是自己太过多心,若然冲动反会露了端伪,是以不敢妄动。
「没什幺,你不用担心……」白兰芳心思凌乱,眸光闪烁不定,左右转盼,正巧看见桌上以剔红木的三层圆盒放着的各式果晶与蜜饯。
借故拿取蜜饯,推开了司徒信陵的手,白兰芳刹时松了一口气,本想随手拿取,却发觉盒上除了果品、蜜饯外,原来还放了一串冰糖葫芦。
「你喜欢吃冰糖葫芦吗?」司徒信陵见他的目光凝聚处,笑着拿起那串冰糖葫芦递到他面前。
神推鬼使下,白兰芳接过竹签,将红润的糖葫芦含在淡红的唇办上,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下。
细细地嚼了几下,杏眸低垂,凝看手上的冰糖葫芦半晌,白兰芳涩声说:「你在什幺时候知道的?」
「哦?知道什幺?」摇摇头,司徒信陵似是不知其所指为何。
「知道吗?很久以前,我曾经以为冰糖葫芦是没有核的,后来才知道不是,我吃的冰糖葫芦没有核,是因为有人特意为我剔了果核。」
缓缓细说,白兰芳抬起头看着司徒信陵深刻俊朗的脸孔,眸光悲凄虚弱。「你是什幺时候知道的?大哥……」
一声大哥叫得又轻又细,在他伤痛的眸光之中,司徒信陵亦默默地凝视他半晌,才平静地说:「从我在客栈看到那一道伤痕后就知道了。」
伸长健臂,修长的指头隔着衣服准确地触上白兰芳胸前的伤口。「这道伤痕是我刺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而且……我娘亲的佩剑名为『烈炎』,天下间只有它留下来的伤痕永远都会呈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