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安静写文,你若是会吵着我,就到楼下去吧。”我有些厌烦地听着他低低的咳嗽声。
“我不会出声的!”晏平赶紧道,“我只想……这样静静地和昀少爷呆在一起……”
“那就好好想,若是明早还想不出来就回去吧。”我掉过了头,不再理他。
他果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也就专心写我的文论。等到天亮的时候,文论终于完成。我伸了个懒腰,终于想起转头去看他。
他仍然清醒着,见我看他,微笑着道:“我想起来了……”话音未落,头一歪便昏死过去。
我此刻才看见他手中的裁纸刀已经血迹斑斑,他挽起衣袖的手臂上竟已是道道刀痕,血流到了地板上。
“喂,醒来呀。”我蹲在他面前拍打他的面颊,他却毫无动静。时间紧迫,我不得不冒险将手掌印上他的胸口,微微吐出真气。
“嫁衣神功”威力非凡,他果然便醒过来。
避开那双清澈信任的眼眸,我皱眉看着地面的血迹:“你弄脏了我的地板。”见他又是惊恐的模样,我赶紧加了一句,“算了,还是帮我改文吧。”
由于右手无法动弹,晏平只好一边看我的文论,一边口中讲述如何修改。改了一部分后,我找出一本八股文的范文,对照着核查一番,不禁暗暗佩服晏平的文思。他竟能在一丝不苟的格式中进行独到的论述,常常对我的文论雏形有画龙点睛之改。于是尽管他仍然为了避免昏迷,不时在手臂上划一刀,我却装作没看见。
“中午了,歇一会吧。”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想来晏平也是饿得发疯了。
“昀少爷自己去吃吧,给我带个馒头回来就好了。”晏平仍是坐在墙角,小声地道。
我想想也是,便独自下楼吃饭,没忘了将房门反锁起来。这件事情,自然最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吃饭的时候郁轩赌气不和我说话,我恰好心里惦记着文论的事情也不开口,只有高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我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借口回去写文离开了饭厅,临走时顺手抓了一张肉饼。
“看看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打开门锁走进房内,装作高兴地说——这个时候,一定要笼络住晏平的心。
然而房间里没有回答。我定睛一看,晏平已倒在地上,昏迷中仍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以免发出声音,额头上已撞得一片青紫,显然是头痛难忍在墙上撞出来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他难道竟是如此痛苦么?不过此时可怜他,到时候又有谁来可怜我?毕竟我才是真正身在龙潭虎穴,随时有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我那一点怜悯之心顿时无影无踪,伸掌给他输入一点真气逼他醒过来,我把肉饼递到他面前:“快吃,还没完工呢。”
“多谢昀少爷。”伴随着声声低咳,晏平大口地啃着饼,力图吃得快一点。然而还没吃到一半,他忽然一阵恶心,将口中的饼都吐了出来。
“干什么……”我恼怒的话才出口,他拿着饼的左手已撑在了地板上,身子一弓,一大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喂,你吓我是不是?”我心里正为那破八股文的事急得火烧火燎,又见晏平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揪起来抵在墙上,“你一定要帮我的,不许说话不算!”
“对不起……”晏平眼中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此刻我才觉出手中的身体已烫得惊人,该死,早知道昨天晚上应给他吃点药做做冷敷什么的,现在倒好,新伤旧伤、高烧疲惫一起发作,就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了。
我尝试着给他输入了一点真气,他仍然没有醒过来,再输得猛一点,他也是醒过来一会儿就再次昏睡过去。我着急地围着桌子团团转,终于下了狠心使出五成的功力打在他的志堂穴上。鲜血再次从他口中涌出,然而他的眼睛终于因为痛楚而清醒地睁开了。
“我们……写到哪里了?”他恢复神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儿——‘北接瀚海,南跨祁连’。”我无法,把他从地上抱起,放在原本我坐的椅子上。
“改成‘北倚瀚海之势,南据祁连之险’……”晏平说着说着,又支持不住昏过去。
如此反复折腾,文章没进展多少,我的真气倒浪费了许多。眼看天色渐晚,我才突然惊觉我已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看着手中的人儿微弱的呼吸,仿佛立刻就会烟消云散,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放到了床上。让他好好睡一会,后半夜想来就可以清醒了。赶一赶,时间或许还来得及。
“痛……昀少爷……救救我……”可能是我碰到了他的伤口,晏平在昏迷中忽然叫了出来。
昀少爷?有没有搞错,他居然真的叫的是我?错愕之间,我俯下身想听得清楚一点,然而砰地一声,房门被撞了开来。猛地抬头,我看见高风站在门口,而他身后的郁轩则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大声叫道:“昀弟,他怎么睡在你床上?你刚才……居然在亲他?!”
十二 转让
“胡说!”我一听郁轩这样说,当真气愤以极,“那个贱人,我怎么会碰他?”
“当真吗?”郁轩一见我认了真,不由重新开心起来,“你不过是怜悯他罢了,对不对?”
“就如同怜悯一只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侧脸却正看见晏平呆呆凝视我的目光,竟不知在何时醒了过来。虽然并不在乎,那目光中悲怆的绝望却让我心中一痛。
“这就是你写的时文?”高风一直在认真观看桌上的半截文稿,此刻才慢悠悠地问。
“是。”我赶紧恭敬地回答,“没能按时写完,望高叔叔原谅。”
“费心照顾他去了是吗?”见我默认,高风又道,“他病得这么重,怎么不让老魏来瞧瞧,倒要你亲自照料?”
“魏老先生给他包扎过了。”我把早已想好的说辞搬出来,“之所以没再麻烦他,因为……晏平是北离人,大家都回避。”
“只有你愿意照顾他。”高风笑着叹息了一句,“真是心地仁慈的孩子,若是太平盛世,凭这样的才学品行,定然能像你父亲一样做个良相。”
“可你不是说救他如救一只狗吗?”郁轩仍有余忿。
我一笑:“昔日程夫子观鸭雏而明‘仁’意,我不过效颦罢了。”
“说得好啊。”高风笑着对我道,“看你的草稿,论述的意思都已经表达无遗了,果然有见地。干脆后面也不用写了,下个月跟我和轩儿一起去荆州两湖会总舵做事吧。”
“多谢高叔叔!”我一听大喜,赶紧鞠躬行礼。
“舅舅,你答应了昀弟的要求,也要答应外甥一个要求哦。”郁轩趁着高风高兴,瞅准了机会赶紧道。
“好,轩儿有什么要求舅舅都答应。”
“我要——他。”郁轩伸手一指床上半是昏迷半是清醒的晏平,“要他给我做个贴身小厮,不知道昀弟答不答应?”
我微微一愣,随即无所谓地笑道:“反正他是轩哥哥抓来的,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要问也该问他自己。”
“你愿不愿意从此跟着我啊?”郁轩坏笑着逼近晏平的眼睛。
晏平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眼光似乎想转向我这边,终于半途便转了回去。过了一会,终于用他微弱的声音说:“愿意。”
奇怪的是,那一刻,这两个字竟让我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不过,既然我已下不了狠心毁了他,就让郁轩为我代劳吧。
郁轩命人把晏平抬走的时候我故意避开了,关在书房里看了整整半个月的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往事像走马灯一般一遍遍在我脑子里旋转:流放路上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人欺侮;刑架上盛开的玉兰花和泼溅的鲜血;被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叶昀微弱地说“对不起”;晏平在昏迷中一遍遍地叫“昀少爷”……蓦地我把书扔在地上,抱住头命令自己不许再想、不许再想……
我的脸色明显憔悴了,眼眶也有了深深的黑晕,高风和郁轩问起时我只说抓紧时间读书耽误了休息,因为到了两湖会做事恐怕就没有这么多时间读书了。高风一向事忙又对我有意回避,后来便不再问;而郁轩,见我对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热络了几次后也就很少在我面前出现了。
至于晏平,没有人再给我提起,我也没再过问,甚至不敢过问。不过并没有见望胤居中死了什么人,想来郁轩已经安排他养病去了吧。如果他真的向郁轩吐露了帮我写文的事情,我尽可以搬出诸多想好的理由搪塞过去,然后瞅个机会斩草除根。
于是我只是躲在书房看书。
凉风阵阵,送来门外两个小厮的闲谈:
“你说轩少爷会怎么处置那个北离狗?”
“还能怎么样?轩少爷对那贱人恨之入骨,好不容易等他的病好起来了,才可以尽情地使手段……”
“轩少爷那些手段,提起来就让人害怕……开始还听得见惨叫,后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咱们以后还是小心点,不要犯在他手里……”
“你怕什么,跟着昀少爷福气大啦……”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进去,只是有些失神地呆坐在椅子上。
“自打昨天晚上送进房间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 开始还听得见惨叫,后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们说的是晏平吗?就是那个玉兰一样纯洁清风一样温柔的少年?就是那个让我无法再恨却也无法同情的少年?落在仇恨和嫉妒交织的郁轩手中,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我无法再想下去,站起来就走出了书房。
“昀少爷,您去哪儿?”两个小厮连忙站起来。
“随便走走,不用跟着我。”我淡淡地答了一句,径自走远。
脑子里似乎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有一塌糊涂的空白。然而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郁轩的窗前。
毕竟是修习过内功的人,我很快分辨出除了房间内,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想是统统被郁轩支开了。于是我大胆地捅破窗纸,往房内看去。
一看之下,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晏平双臂高举被麻绳吊在房梁上,身上的衣服已破成碎片染满血迹,一看就知遭到了残酷的鞭打。他的双腿之间绑上了一根木棍,无法并拢,后庭里居然还插了一根更为粗大的木棍!血痕从他的腿上一直延伸,脚尖处已汇集了一滩血迹。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散落的发丝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这样残虐的景象,很多年来只有在偶尔的恶梦中才会出现,此刻亲眼见到,远比在梦中更让我呼吸困难。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立时冲进去将晏平救下。可是,我最终没有动。
心底一个声音嘲弄地冷笑着:你想去救他么?你没有资格!天下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救他,唯独你不能!唯独你不能!!
是的是的,我不能,我不能!他落到这一步是我害的,他所有的苦难都是我造成的,况且我还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或许只有他死,我才能真正解脱……
我暗暗地苦笑了,转身想离开:沈泓,你本就不该来看他。让他从你的生命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吧。
“轩少爷放心,这事我一定不会让昀少爷知道的!”三宝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我一惊,下意识地蹲下,躲在了假山后面。
“谅你也不敢!”郁轩的心情似乎有些烦躁,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带着三宝走入了房中。
“怎么样?这样吊了一天舒服吗?”郁轩冷酷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拽住了我本想溜走的腿。犹豫了一会,我终于重新将眼睛贴上了窗纸上的小洞。
十三 领悟
“问你的话,你想清楚了没有?”等三宝啪啪两个耳光将晏平从昏迷中打醒,郁轩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问。
晏平勉强抬起了头,虽然我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但那惨白的面色仍是让我心惊。他声音微弱地回答道:“晏平不敢欺瞒轩少爷,之前说的都是实话。”
郁轩冷笑了一声道:“打量我是傻子吗?昀弟要给你治病用得着把你弄到他房间里去,还睡在他的床上?分明是你见他善良可欺,想要勾引他行苟且之事,对不对?”
“不是的!”晏平焦急地反驳,“昀少爷和我之间清清白白……”
“那你们关着门在屋里做什么?”
郁轩这句话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如果晏平熬刑不过,果真招出了实情,我的身份立时就会戳穿!想到这里,我手中已扣了一把银针,打算先制住这三人立时逃走。
然而等了一会,晏平却只是说:“没做什么。他不过给了我吃的,让我养病。”
郁轩显然不耐烦了:“还是这几句话?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他朝三宝偏了偏头,三宝便绕到晏平身后,抓住插在他后穴里的木棍开始猛烈的抽送。
“啊——”晏平压抑着呻吟了一声,本来微微低垂的头猛地向后仰去,散落的长发随着木棍的抽送不断摇动。他本能地想收紧双腿,然而脚踝间横绑的木棍阻止了这个动作,他被悬吊的身体只能无助地摇晃。
“你这个妖邪,还不承认勾引昀弟?一看你那娇怯怯的样子我就知道是个贱货!”郁轩见鲜血不断沿着晏平的双腿流下,而他却抵死不招,心头怒火更盛,上前亲自揪住晏平的头发,狠狠地抽打着他的面颊。
经不住郁轩带了内力的耳光,晏平大口地吐着血,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郁轩停了手,忽然冷笑道:“被打成这样居然还我见犹怜呢。干脆我把昀弟也叫来,看看你被木棍伺候得这么舒服的模样。”
“不……不要……让他看见……”晏平仿佛被针扎一般抬起头哀求道,“我求你……”
“你还敢说你跟他清清白白?!”郁轩怒道,“怪不得他这些天跟丢了魂似的,对我也不理不睬,原来你们真是两厢情愿,只留我在这里棒打鸳鸯呀。”
“不,不是的……”晏平喘息了一会,凄然道,“是我不知廉耻,暗暗地喜欢他,可他那么清贵高洁的人……怎么可能喜欢我?他对我……只是怜悯……轩少爷,我只求你打死我以后,偷偷埋了……不要让他知道……”说着,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沁出,慢慢划过沾满了冷汗和鲜血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