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朝下伏在地上,感觉得到他的悲愤伤心如同火焰要将我生生毁灭。手指紧紧地抓住地上的泥土,我咬牙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骗子,你这个骗子!是你害死了舅舅,是你毁灭了望胤居,是你埋葬了南胤复国的希望!可笑我一直被你骗得晕头转向啊,我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傻瓜……”郁轩的声音中,已经混杂着哽咽。
或许是郁轩对我还存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爱惜之心,拳脚中并没有含着真正的内力,可我还是默默地运起了内功,免得自己受伤太重。饶是这样,我的神志还是逐渐开始模糊,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在身上的痛楚已经可以承受时,我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十个手指都已齐根插进了身下的泥土中。
努力强压着胸口和肋下的不适,我慢慢爬起身,靠墙坐下,静静地等待着人们发现真相后前来兴师问罪。
郁轩,欠你的情,我唯有以性命来偿还。至于叶昀,既然今生已无法弥补我的愧欠,只好在来世等着你的索偿了。
很久以后,果然有几个侍卫走进了牢房:“沈泓,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
我闭了闭眼,站起来伸出手臂,任他们用铁链将我的手腕锁住。嘉木已经告诉过我,一旦我被刑部捉拿,他会与定王蕴成设法为我开脱。
“沈泓,如今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呢。”一阵冷笑后,安王蕴炎出现在牢房门口。
“王爷过……过奖。”我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强笑着答道。
“到现在还笑得出来,沈泓,你真是不一般呢。”蕴炎的笑容蓦地消失了,冷冷地吩咐道,“带他回王府!”
“且慢!”我心中一惊,赶紧道,“我放走的是刑部的犯人,自然由刑部来处理,就……就不劳安王爷费心了。”
蕴炎看着我,促狭地笑了:“我可以直接把你的口供提供给他们滩磕前锕俣屑の一估床患澳亍4撸 ?“走!”侍卫猛地一扯铁链,拉着我直走出刑部大牢,却将铁链的一头系在了蕴炎坐骑的鞍鞯上。
姿势轻捷地翻身上马,蕴炎双腿一夹马镫,那马儿霎时放开四蹄往前跑去。
由于双腕被锁在铁链上,我不得不施展轻功,力求跟上马儿的速度。内功已被我发挥到极限,我拼尽全力地奔跑着,以免被拖倒在地。然而跑了很久以后,胸口已憋闷得无法呼吸,双腿也渐渐不听使唤,终于在快要到达安王府时,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被马匹一路拖进了王府。
“沈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蕴炎下了马,看着我的血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弯腰冷笑着问我。
“谢王爷……关心……还……还好……”我从泥土尘埃中抬起脸,勉强笑了笑。
“那就好,否则下面的好戏由谁来演呢?”蕴炎直起身子,哈哈大笑。
三十 炼狱
手腕上的铁链被收短,我的双臂也被分开向上吊起,整个人活象个“丫”字一般悬挂在蕴炎的面前。
“呵呵,看样子得演一堂审讯犯人的戏了,沈泓你最擅长演戏,不是吗?”蕴炎笑着说。
我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方才的一番折腾让我被磨伤的身体如火烧一般难受,就算想嘻笑怒骂一番也没有力气了,还不如省点精神应付下面的折磨。
“哦,这次看来是要扮个宁死不屈的角色了?”蕴炎好整以暇地坐在我对面的太师椅上,呷了口茶水道,“那我就正经扮个堂官了——沈泓,你究竟与谁密谋放走钦犯,还不从实招来?”
我摇了摇头:“沈泓如今只是一条丧家之犬,谁还会与……与我密谋?”嘉木与蕴成甘冒风险帮我救出郁轩,我怎么能够出卖他们?
“那你可知道郁轩逃到何处去了?”若不是嘴角含着一丝戏谑的冷笑,蕴炎看起来还真是一板一眼替刑部官员在审问我。
“不知道……”这回我说的确实是实话——我猜郁轩多半不肯躲藏到定王府里去——可惜,就算我说实话,蕴炎也不会相信了。
“好一个百般抵赖。”蕴炎打量着我笑道,“嫌犯不招,你说审问的官员按理要怎么做啊?”
我微微昂起头,笑了。蕴炎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以为用刑我就会如实招供吗?
“沈泓,我知道你不怕挨打,你以前不就是挨打长大的吗?”蕴炎笑着拍了拍手,“不过看看这次是谁来打你。”
我心头一震,侧过头闭上了眼,心中只祈求不是他——不是叶昀。然而闭目之间,凭我的直觉,我却感觉得到有人正潜伏在远处的屋梁上,静静地观察着此刻发生的一切。可那人究竟是友是敌,我却无法分辨。
“公子……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松了口气,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笑道,“吴舫,你选择得没错,跟着安王爷确实比跟着我有前途……”
“公子,我……”平日伶牙俐齿的吴舫此刻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哦,还不好意思了?”蕴炎冷笑着望向吴舫,“那你这几个月来又为什么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呢?”将一根满是倒刺的鞭子递到吴舫身前,蕴炎又道,“为了表达你的忠心,就帮我把他的口供逼问出来吧。”
“我……”吴舫犹豫地接过鞭子,怔怔地看了我片刻,慢慢扬起了手臂,“公子,我真的……”
“不用说了,我明白的。”我转开了视线,等着他的鞭子落下。被心腹吴舫出卖固然让我愤懑,但想起他或许真是被蕴炎所逼,我就无法恨下去。
“王爷!”寂静了一会,吴舫忽然扑通跪在蕴炎身前,“我实在下不了手……王爷开恩,不要再折磨公子了!他现在受的伤已经很重了!”
“没用的东西!”蕴炎一脚将吴舫踢了开去,“你不肯动手自然有人动手!来人,把昀少爷请进来!”
内心里最恐惧的场景终于到来了啊,我的身子不由一阵轻颤,连带着手腕上的铁链当啷啷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见过王爷。”柔和宁定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起,只是此刻听在我耳中,都如同一柄柄刺入心中的利刃。
“昀儿,他放走了你所痛恨的郁轩,我把他抓来给你出气。”蕴炎亲热地拉起叶昀的手,又将那根满是倒刺的鞭子塞进他手中,“他以前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回报给他吧。”
昀儿!我痛苦地咽下涌进口中的血腥,蕴炎居然对他用这样的称呼!
“我说过,再不想看见他的。”叶昀有些撒娇地望向蕴炎,根本不屑于往我这边看上一眼,“我才不要待在这个脏地方,王爷,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好。”蕴炎把叶昀轻轻往前推了一把,半真半假地笑道,“你今天不把他好好打一顿,我就不放心,省得你天天为以前的事情不开心。”
“那我打完了就可以走了是吗?我为王爷画的画像还只到一半呢。”叶昀见蕴炎点头,便不再犹豫,提着鞭子走上了几步。
我忍不住看向他,他穿着淡蓝色的丝织长袍,如同天空一般纯净,与此刻身上沾满灰尘血迹的我真是判若云泥。手腕上的铁链蓦地响成一片,我努力想控制身体的颤抖,不要弄出那些丢脸的声音,耳朵里那清脆得具有穿刺力的声音却毫不示弱地直钻进心里去。
叶昀也看向了我,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微微撇着的唇角却显示着他的不耐烦,想是我打搅了他为蕴炎作画的兴致。
啪!我还没有从他冰冷的脸色中回过神,叶昀手中的鞭子已如同毒蛇一般噬咬在我的胸口,锋利的倒刺撕开了我的孝服,撕裂了我的肌肤,霎时鲜血从鞭痕中渗了出来,迅速洇染了原本雪白的衣衫。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身体都已不再颤抖。连吴舫都不忍心打我,叶昀你为什么会如此狠心?难道在你心中,都只剩下了我欺辱你的回忆,而把我倾其所有给你的真情都视为了欺骗,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才可以报复我曾带给你的伤害?
鞭子仍然没有停下来,身体被撕裂的疼痛如同水波从不同的部位扩散到心脏,衣衫吸饱了血后,血流便顺着衣角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即使叶昀手劲不大,可这特制的鞭子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给我的身体带来深重的折磨。
“问他郁轩跑到哪里去了?”蕴炎吩咐道。
“郁轩跑到哪里去了?”咳嗽了两声,叶昀暂时停了手,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没有开口,深怕一开口就会呕出胸口的积血。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忍住身体因为疼痛想要发出的挣扎,忍住眼前因为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只那么——看着他。这是我,唯一可以表达的悲伤,唯一可以保留的尊严。
“用这个。”蕴炎从一旁烧得发红的烙铁中拿出一枚,递给叶昀,“他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他吧。”
“不错。沈泓,你过去怎样待我,我以后便怎样待你。”叶昀也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我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几年前陈伯说的那几句话忽然回想在耳边:“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那时候,我曾以为经历过了恶梦般的岁月,自己再也不会遭遇比那更痛苦的事情,然而我错了,现下的处境,我宁可马上跌落十八层地狱也再不愿多待一刻。
嗤的一声,我闻见了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茫然地抬起眼,我透过眼前的白烟看见了叶昀冰冷得如同瓷人一般的面容,那是他对任何人都不会露出的冷漠啊。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闪电一般的剧痛已迅速从右肋冲击到了心脏和大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浑身的痉挛中,大股的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一部分都溅在了叶昀淡蓝色的衣衫上。“对不起……”我努力克制着眼前的昏暗,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看着他,希望他能感觉到我永远无法出口的疑问和悲伤……直到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个时候,我真正明白,世上最令人痛苦的酷刑,是所爱之人亲手施予的折磨。
三十一 解脱
冷水呛进了肺里,胸口如同被万枚钢针同时穿刺,窒息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痛苦地咳嗽,挣扎着想要呼吸到空气,才发现我的头正被人死死地摁在水中。
哗啦一声,蕴炎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摔在地上,一旁木盆里的水已经被我咳出的血染成了红色,而我手腕上的铁链早已被放长了。
“怎么泼水都没用,我就知道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把你弄醒。”蕴炎接过一旁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沈泓你够厉害啊,连昏过去都睁着眼,可把我的昀儿吓坏了呢……”
我剧烈地咳嗽着,虚弱地闭上了眼睛,真难以相信刚才一直有睁眼的力气,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不瞑目”吗?难怪会把叶昀吓到吧……
柔软的毛巾擦去了我脸上的水珠和唇边的血迹,我惊异地看到蕴炎伸手把贴在我脸上的乱发拂了开去。
“真美,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美。”蕴炎俯身看着我,见我的眼中露出了吃惊疑惑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可惜啊,我不得不毁掉你了。”
“是因为……你也……喜欢他吗?”无力地拖动了一下手腕间的铁链,我挣扎着抬起头来,奋力问道。
“是啊,我喜欢他,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蕴炎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对你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可爱的瓷娃娃吧,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里,不喜欢可以随时摔碎,反正还可以再补好……”
“不,不是这样的……”我虚弱地反驳着,内心里却因为这样的语句感到惊恐,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不正是这几句话的注脚吗?
蕴炎毫不理会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对我来说,他却不光是一个好床伴呢。” 满意地看着我因为“床伴”二字而抽搐了一下,又咳出一些肺中的血沫来,蕴炎盯着我慢慢地说,“跟着我,他才可以发挥他最大的价值,毕竟宰相府中长大的公子怎么可能只做个区区的娈童呢?你一定不知道他对政治有着多么深刻的洞察力,对经济世事有一套多么独特的见地,现在他可是我最得力的幕僚之一,而我却是他的入幕之宾。你说,这样又能干又温柔的幕僚,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哈哈……”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再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反驳蕴炎。“如逢修净水,此种亦名葩。”不错,从小便有才名在外的叶昀,光从他写的咏玉兰诗中便可看出他的鸿鹄之志,怎么可能甘心在我身边做一个没有名分的男宠?连吴舫都知道跟着蕴炎的好处,以叶昀的聪明又怎么可能权衡不了利弊?看来,是我以前的做法委屈了他啊,我怎么能够奢望他安心地待在我身边,如同一条沉溺在井水中的蛟龙?
“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蕴炎忽然无端地发起怒来,狠狠地踹了我两脚,“沈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背叛我,真是没有想到我对你的背叛会这么恼怒!你辜负了我知不知道!”
“辜负了王爷吗……”我低低地笑了,然而那笑声也是断续无力的,“我这种人,怎么……怎么当得起 ‘辜负’二字……不过,是一条走狗……罢了……”
“混蛋!”蕴炎一把抓起我的头发,让我正对着他的眼睛,“只有你把自己看成走狗!如果我把你看成和别的奴才一样,为什么肯帮你那个死鬼父亲翻案,为什么会把那么珍贵的碧莲丹赐给你?如果我不是欣赏爱惜你,又为什么给你那么多立功表现的机会,让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四品将军?”
见我因为疼痛和虚弱闭上了眼,蕴炎将我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不许昏过去,听我把话说完!沈泓,你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那种脸上带着笑,骨子里却透着凄清的味道足以迷惑任何一个人!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发誓要让你心甘情愿地爱上我。可我那时问过你一句会不会爱上男人,你却说如果再被逼迫就宁可去死。于是我不愿逼你,只能耐心地等待着你身心的创伤一点一点愈合,看着你脸上渐渐焕发出自信迷人的容光,听着你的语言越发地机智俏皮,你已跟当年可怜兮兮的瘦弱少年完全不一样了,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塑造出来的!后来派你去望胤居做卧底,固然你不愿意,我心里也舍不得啊,生怕你再也回不来了……”